第十三章 三个警嫂
有三个警嫂,她们是大连市公安消防支队参战官兵的妻子。在7·16大火扑救战斗中,她们担惊受怕,她们软弱无力,她们用泪水把自己的心泡得又苦又涩。她们上不了火场,又不想在家里等来丈夫阵亡的电话。她们是平平凡凡的女人,是大连市公安消防支队几百名参战官兵妻子的缩影。7·16大火被扑灭后,她们感激老天爷“重新发给她们一个老公”。
见到她们出于一个偶然的因缘,我问大连市公安消防支队政治处主任孙琦:“7·16那天,参战官兵的妻子是怎么度过那个夜晚的?”
孙琦说:“给你请几位警嫂来谈谈。”支队请来了她们三位,便有了下面的访谈。这三人分别是:
赵莉明,开发区消防大队长李永峰的妻子。
那杰,特勤一中队执勤中队长助理姜立新的妻子。
李扬,大孤山消防中队执勤中队长助理刘磊的妻子。
问题一:你们在哪里听到的7·16大火的消息?那天晚上是怎样度过的?
赵莉明:“我家住在消防队附近,就在泡崖中队边上。天天能听到警报响,开始没当回事。我哥来电话,问大孤山油库着火了,你知不知道?油库着火了,我脑袋一下蒙了,给李永峰打电话,根本打不通。我不知道他在哪儿。我哥又来电话,说妹你别着急,我上火场看看去。他是出租车司机,他听坐车人说新港码头油库爆炸,李永峰肯定上火场了,替我着急又怕我着急。”
“我哥从大连开车到了开发区,让交警截住了,根本不让通行,早戒严了。他在路边蹲了一宿,这是我后来知道的。我哥看大孤山黑烟滚滚,大火把天都烧红了,你说李永峰还能回来吗?他可怜我这个妹妹。我哥一宿蹲在路边抽了三盒烟,一晚上没合眼。他给我打电话,说看到了新港码头的火场,没事,安慰我。”
“我急得团团转,上网搜新港大火的消息。当时网上只有一行字:‘新港码头油库区发生大爆炸。’别的什么话也没有。”
“你说我这一宿是怎么过的?我记不清是怎么过的。睡觉肯定是睡不着,想这场火,想大队的战士们,想李永峰。但根本不敢往危险地方想,不敢想他们有危险。人在那个时候侥幸心理占上风,全凭着侥幸度过每分每秒。往坏处想,人会崩溃掉。”
“第二天中午,李永峰来了电话。我一听他的声音都听不出来了,眼泪就止不住往下淌。他的声音非常沙哑,我一下子就感觉到他不知遭了多少罪才会有这么沙哑、疲惫的声音。我只问一句话,战士们好吗,他答一个字:好。电话就关机了。”
“这就太庆幸了,他还活着,还能打电话。战士们还活着,这就好,这比啥都强。我不能问太多,我知道他最在意战士的安危。战士没死没伤就好。我听到李永峰的声音,我觉得已经偏得了,心里涌起一百个感恩的心。虽然我不知道战斗进行到什么样,还有没有危险,这下把心放肚子里了。”
李扬:“7·16那天是周五,下午5点多,我跟刘磊往酒店走,他战友为儿子摆了一桌庆祝百日的酒宴。路上,刘磊接到队里一个电话,紧接着撒腿就跑,把我扔大街上了,只留下一句话:别忘了把礼金送给战友。”
“刘磊打了一辆出租车奔火场去了,我没怎么当回事。平时他接到火警从来都是撒腿就跑,就像我不存在一样。”
“我到了酒桌上,听战友说新港码头油库爆炸着火,那正是刘磊的管区。我一下子明白了,吓得手脚都不会动了。打车回到家,不知怎么办好,越想越后怕。大街上,我们俩分手,可能就是诀别吧。”
“我不由自主地想到,我们还没有孩子呢,我们正准备要孩子。想到这儿,我眼泪哗哗流下来。刘磊如果牺牲,他还没当上父亲,我没当上母亲就成了寡妇。”
我给刘磊发了三条短信:
一、老天保佑你,咱们还没要孩子呢。
二、油烟有毒,要戴空气呼吸器。
三、咱妈在家烧香求佛祖保佑你们。
“这几条短信,可惜刘磊一条也没读到。他把手机掖到里边的衣服里,也被水枪、泡沫枪打湿报废了。”
“这一宿,我回想起来跟5·12汶川地震的感觉一样。刘磊参加救援,没有音讯,我睁大眼睛看着天花板,盼手机亮屏,但没有电话。我记得,刘磊的战友在酒桌上说,大孤山有上百个油罐,如果连环爆炸,谁也救不了。”
“第二天早上——说起这个要感谢中央电视台——我看到了刘磊,他出现在央视新闻中,就一晚上人就显瘦了不少,好在人还活着。我万万想不到,上天入地都找不到的刘磊会在电视上出现。他的表情、神色像经过一个月的煎熬,跟红军长征过来的人似的,嗓子哑得说不出话。”
那杰:“起大火那天傍晚,我抱着孩子在楼下小区里溜达,邻居说,新港码头油库爆炸了,油流到了海里,海面都烧红了。”
“我一听就慌了神,姜立新他在哪儿?他所在的特勤一中队,净承担最险、最苦、最累的任务,油库炸了,他不往前行吗,”
“我给他打电话打不通,往队里打电话也没人接,上电视上网看新港码头油库大火到底怎么回事,什么资讯都没找到。”
“我把小孩哄睡,浑身哆嗦。晚上12点,我小妹下班,过来陪我。小妹说爆炸声不止一次,有五六次,邻居都听到了,那真是担心。发生了爆炸,谁能逃出去?姜立新要是出了事,我和孩子怎么办,孩子才3岁半啊。小妹安慰我,边安慰边掉眼泪。”
“那天晚上我一宿没睡,光跟小妹说话。如果不说话,那种寂静特别疹人,我不停地说,不敢停。”
“第二天,姜立新的电话还是打不通。那一阵子,满街都是红色的消防车,呜呜叫着飞驰。我孩子不明白怎么回事,见到消防车高兴,跟邻居说,我爸救火去了,说得特骄傲。”
“邻居大妈大婶听了直抹泪。我心想,孩子,你可能都没爸爸了,还高兴什么呢?”
问题二,你丈夫第几天回的家?
李扬:“刘磊过了两个星期才回家,大火扑灭之后,车辆、装备、战士休息等事很多。他回家后,换衣服,我看他腿是黑的,像冻伤,又像在火里烧过一样,黑皮中间长出红肉芽。我心疼地说不出话,一个大活人竟然遭过这么大的罪。”
“没过几天,他身上开始暴皮,都过去半个月了,身上还在脱皮。脱了一层又脱一层,热辐射灼伤到皮肤深层。”
“看到他这样,我想哭,忍着不哭出来,鼻子酸得难受。他安慰我,哭什么?开发区不好好的吗?我这算什么?”
“我问他,你不害怕吗?”
“刘磊说,我怎么害怕?我能害怕吗?我是执勤中队长助理,我要害怕战士们怎么办?救火的时候,我脑子是空空的,什么都想不起来。”
“我问,你想没想到牺牲。”
“刘磊顿住了,说,那么大的火,能救就救,救不了,都得死。”
赵莉明:“李大队过了半个月才回家,又黑又瘦,个子像比原来高了。我女儿12岁,见到他哭了,说:爸爸,我想不起你长什么样子了。”
“李大队想说话说不出来,嗓子哑了,他见到女儿哭,跟着掉眼泪。我安慰他,这不平安回来了吗?平安就好。”
“我说,火场的事你什么也不用说,你什么也别想,好好休息吧。”
“李大队常常坐在沙发上瞪着眼睛看天棚,突然站起身,边走边说:72人活着带进去了,72人活着带出来了。”
“就这两句话,多一句也没有。他说了很多遍,说的时候好像刚刚从梦中惊醒,好像不相信大队72名官兵活着回来了,我猜想,他明明把战友带出了火场,却不相信这是事实,一遍一遍地劝自己相信。”
“我反复劝他,战士们都挺好,你休息吧。他睡着觉,会扑棱坐起来,说72人我活着带进去,72人我活着带出来了。”
“我看他这样子,心里特辛酸。”
那杰:“姜立新不愿提火场的事,一说这个,就拿话岔过去。”
赵莉明:“我从来不跟李大队提7·16的事,我觉得他的心一直没落下,总担心战士出事。”
李扬:“刘磊跟我约定,火场的事,你问我什么都可以,但不能跟我提张良。一听到张良的名字,他就放声大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