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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四章 等待的期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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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辛笛参加完婚礼,返回本城继续上班,这天接到路非的电话,他声音焦虑。

    “小笛,你有小辰的消息吗?我已经快有一周打不通她的手机了,天气预报讲,泸沽湖到亚丁那一带会有暴雪出现。”

    辛笛诧异,“你不知道吗?辰子没去参加那一段徒步,她上周一就回了昆明,周二去了北京。严旭晖那家伙成立了摄影工作室,邀请她去工作,她接受了。对了,她换了手机号码,我报给你。”

    路非记下号码,长久默然。

    他在丽江机场给辛辰发了短信:“不管怎么样,请相信我爱你。”

    辛辰的回复是:“谢谢你,可是我恐怕没有像你要求的那样去爱一个人的能力了,抱歉。”

    这个回复让他无语,而这也是他们通的最后一条短信。他再打辛辰的手机,全都打不通,发短信也没接到过回复。

    他焦灼地收集着那一带的天气情况,手机24小时开着,深恐错过任何一条信息,然而她始终音信杳然。他知道她肯定会尽力与家里保持联系,才打给辛笛,却没想到听到这样一个意外的消息。

    他靠到椅背上,看着电脑液晶显示屏,想:她的确不拖泥带水,决意切断他们之间的联系了。他的坚持,也许真的是他的一个执念,带给她的,只是不受欢迎的困扰。

    他还是拨打了这个号码,辛辰很快接听:“你好。”

    “小辰,在北京找到房子住下了吗?”

    “严旭晖提供了员工宿舍,与同事合住,交通方便,环境也可以。”

    “那就好,北京秋天气候多变,你注意身体。”

    “好的,谢谢。”

    路非的语气依然平和,没有任何质问、愤怒,然而这样礼貌的对话,分明已经透出了距离,辛辰放下手机,想,这不就是你想要的吗?

    她正推着购物车,在一家超市选购着生活必需品,周末这里人来人往,十分热闹。一周以前,她还在安静得没一点声音的里格,眼前这份喧闹嘈杂让她有些诡异感。

    那天辛辰在里格客栈晒着太阳上网,好容易打开邮箱,收到了严旭晖半个月前发的邮件,大意是他成立了工作室,正招兵买马,想邀请她到北京工作,打不通她的手机,希望她尽快回复邮件。

    她心中一动,马上打严旭晖电话,“那个位置还空缺着吗?”

    严旭晖大笑,“你再晚打一会儿电话,我就给别人了,马上过来。”

    辛辰本来计划这几天沿泸沽湖徒步,顺便看看有没爬上狮子山的可能性,但她马上做了决定,“不行,我已经付了今天的房钱,最后享受一天自由。明天回昆明,后天到北京,就这样说定了。”

    第二天退房后,她给领队老张发了短信,告诉他自己不参加下一段行程,同时提醒他们注意天气状况,然后返回昆明,跟父亲和继母告别,重新打包行李,来到了北京。

    她拎着大袋东西从超市返回位于北三环的一套两居室的公寓房子,这里是严旭晖的旧居。

    严旭晖家境不错,当年一门心思辞职北漂后,只过了短暂的潦倒日子,他母亲赶来看望他,见他与人合租阴暗的地下室,顿时母爱与眼泪同时泛滥,坚持给他买了这套房子,当时北京房价还没高到恐怖的地步,得说是个很合算的投资。辛辰三年前来北京找工作,曾在此借住了几天。

    与严旭晖来往的朋友多半都把艺术作为理想或者职业方向,在这个机会与失望一样多的大城市里挣扎求生。相形之下,严旭晖从一开始就没吃到什么苦头,在时尚摄影圈的发展也算得上异常顺利,没出几年,买房买车,这会儿又投资成立了工作室,算得上功成名就了。朋友们半是羡慕半是挖苦地开他玩笑时,他从来不介意。

    他去机场接了辛辰,直接带她来了这里。她问起房租,他只笑,“员工福利,不用你出房租,不过有个同事,搞摄影的小马跟你同住,不介意吧?”

    辛辰当然不介意,她清楚在北京租房的支出和麻烦。

    严旭晖给她交代着乘车等生活的细节,他现在手头宽裕,新买了一部宝马,其实对普通工薪族过的日子没什么心得。可是任何一个男人,对自己曾经喜欢过的女孩子都有一份细心和微妙的占有般的关怀欲,哪怕他已经有了女友。

    辛辰于是正式在这个三年前匆匆离开的城市住了下来,她做的第一件事是换了手机号码,卸下旧的手机卡时,她犹豫了一下,随手扔进了垃圾箱。

    她并不是存心躲避路非,也不想去狗血地玩“消失在茫茫人海中”这种凄美而弱智的游戏,她只是想,就这样断开联系也不错。

    北京的秋天据说“一阵秋雨一阵凉”,来得实在而厚重,树叶迅速转黄,风中带了凉意,相比昆明的四季花开和老家到了十一月还满目青翠,秋意淡漠得只余天高云淡,是完全不同的感觉。

    与辛辰同住的小马是个瘦小的贵州男孩子,有点小小的神经质,又表现得外向活跃。他早两年来到北京,在他的指点下,辛辰迅速地适应了这个城市,乘地铁上下班,用东南西北来辨明道路方向。闲暇时与同事一块出去唱歌消遣,偶尔周末会参加一些短途徒步。

    与林乐清在网上碰到,说起目前的生活,她用了“很满意”这个评价,林乐清笑道,也许他毕业后会把北京作为工作的首选地点。

    严旭晖大手笔投资上了昂贵的数码后背、闪光灯以及一系列专业设备,工作室成立之初,人员结构相对简单,但摄影师、摄像师、摄影助理、专业化妆师、化妆助理、企划文案一应俱全。辛辰与另一个同事负责平面设计、修图与后期制作,严旭晖自己是当然的艺术总监,而他的女友顺顺一手掌管着财务、行政与外联。

    顺顺是个北漂的平面模特,讲着一口纯正流利、听不出任何口音的北京话,与严旭晖交往后,放弃了不走红的模特生涯,专心当起他的经纪人,十分精明能干。最初她看辛辰带了点隐隐的防范意味,然而辛辰的工作是一个纯粹的技术活,她做事认真专注,与人交往坦荡,她的表现让顺顺很快释然了,断定她威胁不到自己后,马上待她亲热随和。

    到了十一月,北京一下进入寒冷的冬天,没有下雪,天气却已经干冷。辛笛来参加中国时装周的发布活动,戴维凡自然亦步亦趋地跟来。

    辛辰请了假,去看辛笛的专场发布会。

    一个设计师一年以内接连在时装博览会和时装周作秀,这样的投入跟手笔自然在业内引人注目。这次发布会,不同于上次三月份的品牌发布,打出了索美设计总监的名头,更多的是辛笛个人作品的展示,放弃了上次中规中矩的职业装风格,含了很多晚装、创意装元素,主题是简单的两个字:繁花。

    整个发布会的编排并没有突出具体的花卉,然而一件件服装带着纯真奔放的青春气息,设计想象不羁而美丽,个人风格强烈。

    伴随着摇滚乐曲,一个个模特从T台走过,目眩神迷之中,让人觉得生命中最好的年华仿佛披着锦衣华服重来,没有贫瘠痛苦,没有迷失疑惑,满眼都是轻裘缓带、衣襟当风、快意轻狂、意气张扬,当真有繁花似锦的感觉,当最后辛笛出来谢幕时,全场观众起立长时间鼓掌。

    晚上严旭晖招待他们去唱歌,一大堆人在大包间里好不热闹。辛笛与辛辰坐在角落里喝酒聊着天,辛笛一脸的疲惫,辛辰问她:“这么淡定,倒让我担心了,你好歹兴奋点呀,今天也真的值得兴奋。”

    辛笛叹气,“为了做这个发布会,与老曾沟通了无数次,总算他认可了我的构想,同意设计师个人风格与品牌战略也能有融合互补的时候。这个过程太费力,现在反而没什么感想了。只能说,几年最得意的作品,终于有了一个见天日的机会。”

    “人的时间用在了什么地方,真的是看得出来的,看你的发布会,就知道你的努力没有白费。”停了一会儿,辛辰轻声说,“我为你骄傲,笛子。”

    辛笛记忆之中,这是辛辰头次以如此直接的方式称许她的才华,她只觉得眼眶一热,紧紧握住了堂妹的手,两人都不适应突然外露的感情,不看彼此,齐齐看向了电视屏幕,过了好一会儿,辛笛问:“辰子,在这儿适应吗?”

    “还好,就是要到15号才供暖,这几天冷死了。”

    “路非过来看你没有?”

    “我们现在偶尔通个电话而已,他没事来看我干什么?”辛辰现在与路非的电话联系变得疏落而礼貌,通常都是十天半月通一次话,简单问候然后说再见。

    辛笛不免诧异,那天她参加完叶知秋的婚礼,坐晚班飞机回去,在机场碰到了路非,她顺口问他去哪里出差回来,他却坦然回答:“我去泸沽湖看小辰了。”她知道路非新工作的忙碌程度,会挤出时间,在下飞机后再乘六小时的车,去一个交通不便的地方看望辛辰,心意不问可知,怎么一下峰回路转,又变得如此疏远。她知道问辛辰也是白搭,只能叹气。

    严旭晖将果盘拿到她们面前,“辛笛,你待在个内地城市真是浪费才华,要是到北京或者沿海城市发展,早两年就该在时装周作秀了。”

    “又来了,你换点新鲜的好不好,说起戴维凡就是如果当年来了北京,早成名模了;说起我家辰子就是如果当年留在北京,现在修图的身价早和那谁谁一样了,北京就是你的幸运地也不用这样吧。哎,你不许剥削压榨辰子,听见没有?”

    “我哪有,小辰自己可以作证,我关心她着呢。不过她现在太内向沉静了,顺顺给她介绍个帅哥,她理都不理。”

    辛辰白他一眼,“拉倒吧,你看看他那模样,长得简直是戴维凡年轻10岁的翻版,我要与他走在一块,保不齐有人会说我觊觎姐姐的男朋友未遂,于是寄情于他,就冲这一点我也受不了啊。”

    严旭晖嘿嘿直乐,“别说,他长得还真像老戴,几时我叫过来让你们都见见,保证吓老戴一跳。”

    辛笛刚笑出声,却突然意识到了什么,待严旭晖走开,她一把拉住辛辰,“是不是我妈讲的话给你听到了?”

    “没什么,别瞎想。到我点的歌了,话筒给我。”

    辛辰站起身唱歌,辛笛有些气闷,走出包房,坐在外面大厅的沙发上,回想她妈妈讲过的那些话,再联想辛辰的骤然离开,不能不觉得难受。她一直心疼自己的堂妹,看她现在完全不似从前那样活得恣意,却选择将什么都埋在心底独自消化,甚至心细到避免跟长得与戴维凡相似的男人约会,不禁黯然。

    “在想什么呢,怎么好像突然不开心了?”戴维凡走出来,坐到她身边。

    “我在想,我的感情一直太简单,看到人家剧情稍微复杂,就有点受不了。”

    戴维凡好笑,“你走火入魔了吗?我可是一直认为,简单清晰的感情才会有幸福感。”

    辛笛吃惊,直直地看着戴维凡,戴维凡被她看得发毛,“喂,我可不是标榜我自己。没错,我以前是交过不少女朋友,不过从来没试过劈腿,没脚踩几只船,如果觉得不能继续了,一定跟人讲清楚不玩暧昧。我是真的觉得,把生活弄复杂了,就会混乱没意思。”

    辛笛笑了,靠进他怀中,“说得没错,你难得讲出一回让我佩服的话来。”

    辛笛在时装周的发布大获好评,严旭晖掌镜、戴维凡制作的那本画册也得到业内人士的称许。一时间,严旭晖的工作室生意火爆,辛辰也忙得不可开交。

    这天严旭晖将她叫到办公室,把她介绍给办公室坐着的一个穿米色套装的苗条女郎,“辛辰,我们工作室的平面设计。”然后对辛辰说,“这位纪若栎小姐,是我们接的那个艺术展推广的策展方代表,她对海报的设计处理有些具体的要求,让她直接跟你讲。”

    纪若栎吃惊地看着辛辰,然而辛辰早就有了见到谁都不露声色的本领,她坐下,拿出记事本,“纪小姐你好,请将你的要求列出来,我设计海报和修图时会拿出尽量贴近的方案。”

    纪若栎恢复镇定,开始讲她的要求,她说话条理清晰明确,辛辰记下,然后与她做简要核对,看有否遗漏。

    纪若栎补充着:“这次艺术展的赞助商是昊天集团,我昨天飞去深圳,与集团的副总路是女士一块吃饭,做了沟通,她同意我的构想,宣传上不做特意渲染,尽可能低调行事。”

    严旭晖点头赞同,“这个很难得,现在商家赞助艺术展,都恨不能喧宾夺主,把他们的LOGO印得大大的放在前面,每一个宣传都得提到他们,目的性、功利性太强。”

    纪若栎莞尔,“路是女士有很高的艺术鉴赏力,而且我们私交很好,在这方面理念是一致的。”

    辛辰并不插言,静静地听着,直到他们说完,才欠身起来,“纪小姐,拿出初步方案后,我会尽快与你联络,交你过目。我先出去做事,再见。”

    接下来辛辰与纪若栎见面的次数多过寻常客户,纪若栎时常过来,表现得细致而严格,要求完美,对细节无比重视,而辛辰的耐心却好到了让她不能不服的地步,她对每一个要求都重视,却也不是无原则的迎合,与她讨论时会讲出自己的观点,从专业角度出发坚持某些处理手法。

    辛辰始终心平气和的语气,让纪若栎不自觉反思是否有风度不及之处,这样隐约的比较让她有点气馁。

    终于海报与宣传册定了稿,已经过了下班时间,辛辰收拾着桌上的东西,纪若栎说:“本来该送送你,辛小姐,不过我今天约了路非吃饭,先走一步。”

    辛辰的手在办公桌上略微停滞了一下,她想,总算这个看似无懈可击的伪装还有缝隙,然而下一刻,辛辰抬头,对着她笑了,左颊上那个早已刻进她记忆的浅浅酒窝出现,“纪小姐,不耽搁你的时间,祝你有个愉快的晚上。”

    纪若栎坐进自己的古铜色宝马Mini Cooper,双手扶着方向盘,看着前方,地下车库灯光昏黄,她眼前浮现的却是辛辰那个笑容,分明含着对她言下之意的了然和不在乎。

    大概只有对一个男人有完全的信心,才会带出这样不自觉的居高临下的姿态来,她狠狠地想,带着自怜与愤怒。

    她怎么可能有个愉快的晚上?

    与路非约时间还是在半个月前,在严旭晖的工作室与辛辰意外碰面,回家后,她先打了路是电话,直接询问:“姐姐,路非并没有和她在一起吗?为什么路非为她回去,她反而来了北京工作?”

    路是委婉地说:“若栎,具体原因我不清楚,而且我不打算问路非,他有他的生活,亲如姐姐,也不可能管太多。”

    她一向敏感,当然明白其中的暗示,脸顿时热得发烫,明白自己恃熟到逾越了。没错,她与路非的家人自认识以来相处十分融洽,路非的父母姐姐待她十分亲切,路是更是一直与她谈得来,哪怕她与路非分了手,两人一样有联系,谈起工作合作也异常顺利。

    然而她的身份毕竟是前女友了,再去打听,就是心底仍存着自己都不敢正视的妄想。一念及此,她出了冷汗。

    她终于下了决心,收拾自己的公寓。路非以前在她那儿留宿的次数有限,留下的东西并不多,两件衬衫、两条领带、两套内衣、一件睡衣、一把剃须刀、几本英文财经杂志,完全可以扔掉。

    她跪坐在卧室地毯上良久,却打了路非的手机,问什么时候方便交给他:“我也想去你那儿拿回自己的东西。”

    路非对这个电话显然诧异,“若栎,你有我那边的钥匙,可以直接去拿,完事以后将钥匙留下就行了。”

    纪若栎讽刺地笑,“倒真是条理清楚,这么说以后都不打算再与我见面了吗?难道你的新欢,哦,对了,是旧爱,对你管束这么严格?”

    路非只说:“若栎,我希望我们仍然是朋友。这样吧,过段时间我可能会到北京出差,来了以后我联络你。”

    于是有了今晚这个约会。

    在他们以前都喜欢的餐馆,吃着异常沉闷的晚餐,路非问起她的工作,她迟疑一下,从包里拿出一份请柬递给他,“最近一直在筹备这个艺术展,平安夜那天我们公司会办一个招待酒会,看你时间是不是方便,有空可以去参加一下。”

    路非接过去,“后天是平安夜吧,恐怕那天我就得回去了。”他突然顿住,视线停留在请柬上一行不起眼的小字上:旭晖摄影工作室全程推广。

    “这应该是我最后一次试探你了。”纪若栎苦笑,“这么说,你知道她在北京,也知道她在什么地方工作,对吗?”

    “当然,我知道,我跟她保持着联络,虽然并不算频繁。”

    “可不可以满足一下我该死的好奇心,你们现在算个什么状况?”

    路非看向她,微微一笑,“她不确定要不要跟我在一起,我决定不打搅她,等她想清楚。”

    “这个等待有一个期限吗?”

    路非招手叫来服务员,吩咐结账,然后简单地说:“目前讲,没有。”

    这两个字重重地砸在了纪若栎的心底。

    两人出了餐馆,她开车载着他回他的公寓,径直进去收拾自己的东西。卧室里的睡衣、内衣、外套、毛衣,拿了个行李箱一股脑儿塞进去装好,再去主卧卫生间,看着琳琅满目的护肤、保养品,想想路非留在自己那边有数的物品,她一阵烦躁,她竟然不知道并不算多的留宿,会放进来这么多东西。

    大概还是太想参与他的生活吧,每次过来,都会有用没用地买上一堆,路非曾带着几分好笑说她大概有恋物癖,她也不解释。其实她最爱买的还是各式的食材,将冰箱堆得满满的,同时兴致勃勃地买回菜谱,一边研究一边做菜,乐此不疲,现在一想起来,就觉得凄凉。

    她顺手将置物架上的化妆品拿起来一样样往垃圾桶里扔,发出乒乒乓乓的响声,路非闻声走进来,她只能自嘲地笑,“我真是多余来这一趟,懒得要了,你叫钟点工全扔了。”

    她去书房拿自己的几本书,目光触及书桌上她与路非的合影,那张照片是在北戴河海边拍的,她冲洗了两张,分别装了框,一个放在自己的住处,一个放在这里,当时还曾笑盈盈说:“让你总能对着我。”她走过去,拿起却又放下,不由带了点恶意地想,不要说照片,这个房子从布置到陈设,又有哪一样没有她的心思与印迹。随便他处置好了,这样一想,她冷笑了。

    她拿出钥匙递给路非,“好了,我们了断得彻底了,你以后可以放心住这边。”

    路非接过钥匙随手放到茶几上,“我以后来北京都是出差,住酒店就可以了,钥匙我会还给姐姐。”

    她气馁地想,原来留这点痕迹也是妄想,眼前这男人已经决意跟那一段生活彻底告别,眼中有了酸涩感,她只能努力撑住,“很好,接下来大概我们也会不联络了吧?!”

    “若栎,我们说过,再不说抱歉原谅之类的话。”路非保持着平静,“但我的确是对你心怀歉意,可能我能为你做的最后的事,就是从你的生活中消失得一干二净。”

    纪若栎默然,好一会儿才说:“那倒不用,路非。大概只有分手后完全不在意对方了,才有可能做朋友,给我时间,总有一天我会放下。”

    到平安夜这一天,严旭晖让几位工作人员都同去给艺术展的招待酒会捧场,头天还特意嘱咐他们注意着装礼仪,“穿怪诞点、新潮点、街头点、性感点,可以随你们选,就是别把上班的平常打扮穿过去,人家会怀疑你的专业能力的。”

    “有置装费的话,我敢穿香奈儿去。”做企划的年轻女孩小云嘀咕着,当然也只是私下说说罢了。

    天气严寒,大家都穿得正式,辛辰穿的是一件小礼服裙,暗绿的丝质面料华丽而带着沉郁的低调,很衬她重新变得白皙的皮肤,剪裁流利简洁,方形领口,露出精巧的锁骨,一脱下外面大衣,顺顺顿时惊艳了,直问什么牌子,在哪儿买的。

    “我堂姐的设计,只此一件的样衣。”

    顺顺艳羡地叫:“下次看到辛笛,我一定求她帮我设计一件。”

    酒会包下了798艺术区的一家酒吧,一走进去,只见衣香鬓影,放眼都是衣着华贵的男女,其中不乏大家耳熟能详的面孔。身边小云兴奋地拉辛辰看某某明星,严旭晖没好气地说:“每次工作室来个平头整脸的模特你都会兴奋,真不该带你来这儿。”

    “老板,越是这样,你越该多带我出来见大场面才对,总有一天,我会修炼到辛辰这样波澜不惊的地步。”

    话音未落,辛辰瞟一眼前方,“咦,Johnny Depp。”

    小云几乎要跳起来,“哪里,在哪里?”

    她看清辛辰示意的方向站着个胖胖的半秃外国男人,周围几个同事已经笑得直不起腰来,才知道上当,又好气又好笑。辛辰忍笑安慰地拍她,“这样多来两回,你也淡定了,比跟老板出去有效得多。”

    辛辰心不在焉地端杯鸡尾酒喝着,这类活动人们自由走动,与朋友打招呼、交谈,自然就分成大大小小的圈子,她选择与小云站在一块,游离在那份热闹之外,倒也自在。小云睁大眼睛东张西望,不时告诉她又有谁谁进来了,正和谁谁讲话的又是谁谁,她只含笑听着,在一个不熟悉的环境,有个熟人在身边聒噪也算一件安心的事情。

    代表主办方上台发言的是纪若栎,她穿的是MiuMiu的一套黑色晚装,头发绾在脑后,看上去高雅动人。她简要介绍艺术展涵盖的名家、策展的想法,感谢到场的嘉宾。随后是助兴的演出,一个个人气歌手上台演唱着歌曲,间或有抽奖活动,到场来宾进来时都凭请柬领取号牌,送出的奖品千奇百怪,既有限量版的钥匙扣、水晶摆设、名牌香水,也有到场明星的签名照、签名CD、拥抱或者香吻。

    最后这类香艳奖品自然很能活跃气氛,这一轮抽奖号码报出来,辛辰一看,居然是自己的,台上DJ宣布,奖品视得奖者要求而定,可以是任意一位明星的吻,“不论性别”,他拖长声音加上这四个字,引起全场尖叫。辛辰随手将号码牌递给小云,“送你了,看你想吃谁豆腐,上。”

    小云兴奋得快快抱她一下,冲上了台,辛辰含笑看着,这与她同年龄的女孩子快乐得让她羡慕。一只手伸过来,将她手里喝光的酒杯接过去,又递过来一杯酒。她诧异回头,穿着深灰色西装的路非出现在她面前,她微微一笑,“谢谢。”

    两人并肩而立,都并不追问和解释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仿佛这样的相遇每天都有,再平常不过。小小的舞台上,小云正与DJ互动得热烈,周围是笑声与口哨声、跺脚叫好声,每个人的脸上都挂着笑容,气氛轻快到让人有点眩晕感。

    “外面下起了小雪。”路非轻声说。

    虽然来自一个冬天只偶尔有小雪且即下即融的城市,然而在见识过西藏与梅里雪山后,辛辰已经对雪没有新奇感了。上个月底,北京已经下了入冬的第一场雪,可是那场雪来去匆匆,并不痛快,接着仍是干干的寒冷,好在室内全有充足的暖气,倒比老家湿冷而没供暖的冬天好过一些。她还是与路非走到了窗前,果然外面雪飘飘扬扬下得密集,路灯光照射下,只见北风裹着细碎雪花漫天回旋飞舞,远远近近一片迷蒙。

    小云带着酡红的面孔冲过来,“辛辰,我太开心了,我决定今天晚上不卸妆不洗脸。”她来势太急,辛辰未及转身,已经给她撞中手肘,手中酒杯一倾,半杯酒顿时洒到自己的腰间。

    “对不起对不起。”小云手忙脚乱地试图补救。

    辛辰接过路非递来的纸巾印着湿处,笑着摇头,“没事。”她低头看看小礼服裙,暗绿的色调上酒渍倒并不明显,但湿湿地黏在身上很不舒服,“我还是先走一步,回去换衣服。”

    她拍拍小云,示意她继续去玩,路非说:“我送你,我开朋友的车过来的。”

    他带她走出去取了大衣,给她穿上,凛冽的北风透过门缝扑面而来,她情不自禁地一缩,腰际湿处更是瞬间凉透。

    “等在这里,我去取车。”他走进了风雪之中。

    她知道今天要叫出租车很难,而且穿着如此单薄在冬天的路边吹风并不是件有趣的事,当然安心等在原处。

    “他到底还是忍不住来了。”纪若栎的声音从她身后幽幽传来,她回头,只见纪若栎站在她身后,化了精致妆容的面孔透着点苍白。

    “纪小姐,这里风很大,当心着凉。”辛辰见她只穿了单薄的晚装,提醒她。

    “看见一个骄傲的男人为你折腰是什么感觉?”

    辛辰有几分诧异地看着她。

    纪若栎的眼睛是异乎寻常的明亮,声音却十分轻柔,“我爱了他五年,从来把他的骄傲、冷静、睿智当成他最可贵的特质,愿意仰望他的不动声色。可是突然之间却发现,他会在另一个女孩子面前放弃所有的矜持,你觉得我又是什么感觉?”

    “没必要把这些拿出来做比较。”她敷衍地说。

    纪若栎哼了一声,“是呀,你大可以跟我直说,这个男人就是爱着你,他做的一切都是他心甘情愿,我应该输得无话可说,根本没有资本再去问为什么。”

    “这不是一场谁跟谁打的战争,纪小姐,没有谁输谁赢。我与他有着长长的过去,是我想丢也丢不开的部分。你爱他的骄傲、冷静、睿智,嗯,我承认这些都是男人很吸引人的地方。可我在14岁遇到他时,他只是他,没有任何附加的条件。我会喜欢上那时的他,就跟喜欢夏天的冰激凌和冬天的阳光一样自然。”辛辰拢住大衣,歪头想一想,“要钻牛角尖的话,我是不是也得问,为什么那样爱过,也只不过是离开;为什么离开以后,还要再见?这类问题是注定没有答案的,我们没必要追究下去,跟自己过不去。”

    路非出现在门口,看向她们两人,片刻静默后,他伸手扶住辛辰的腰,“走吧。”然后对纪若栎点点头,“晚安,若栎,雪有点大,开车回家时注意安全。”

    路非拉开停在酒吧前面的黑色雷克萨斯车门,辛辰坐了进去,路非俯身,替她将落在车门处的长大衣下摆送进去,然后关上车门,转到司机位,上车发动车子。

    辛辰说:“我住在北三环……”

    “我知道你住在哪儿。”路非打断她,打方向盘将车开上大道,停了一会儿继续说,“是呀,我知道。我还做了很无聊的事,昨天晚上守在你住处的楼下,想了又想,不知道该不该上去打搅你。”

    他这样的坦白,加上纪若栎刚才说的话,辛辰只能默然。隔了车玻璃望出去,只见一片风雪茫茫,前面车子红红的尾灯不停地闪烁。

    “偶尔半夜醒来,我也会问自己:为什么当初我会做离开的选择。”

    “有答案吗?”

    “我只知道,如果重来一次,我会做不同的选择。”

    辛辰轻轻摇头,“你这也是钻牛角尖了,路非。如果你留下来,守着那样任性又没有安全感的女孩子,大概只会把她纵容得更加依赖,更加想拼命地抓紧你,加上种种现实的问题,那份感情可能仍然是没有前途的。”

    “你接受了一切,理解了一切,这么宽容地看待过去,只会让我更加质疑自己的选择。从前我真的像我以为的那样爱你吗?我爱你的美,爱你的勇气,爱你的坦率天真,甚至爱你的任性,却唯独忽略了你的不安全感,在你最需要我的时候不顾而去,还安慰自己,等你长大了,自然能理解。理解什么呢?”路非发出一声短促的笑,“理解我的爱来得太自私吗?”

    辛辰苦笑,“我求饶,别批评自己了,路非,我真是受不了这么沉重的对话。现在我越来越觉得,其实性格就是一种宿命。我从来不是宽容的人,可是既不想怪别人,更不想怪自己的命。感情就像是沙子,捧在掌心也许可以多留一会儿,一旦拼命抓紧,就肯定会从指间漏掉,谁都抗拒不了。你走以后,我的生活既不悲惨也不堕落,所以你的自责对我没什么意义。再这样下去,我就成了恃着旧情对你施虐,而你莫名其妙受虐了,何必呢?”

    “是的,过去不可追回,以后的日子还很长。你现在没有接受别人,那么给我一个机会,我们重新开始好吗?”

    辛辰侧过脸去,额头抵着车窗玻璃,久久沉默着。她衣服上的酒被车内暖气一蒸,已经干透,酒气伴着她洒的香水味道在封闭的车内萦绕,带来微薄的醺然感。路非并不继续说什么,只专心地看着前方。天气加上平安夜外出狂欢的人流车流,北京的交通更显拥堵,所有的车辆走走停停,缓慢行驶在风雪路上。然而再如何蹉跎路途,也有到达的时刻,终于,车停到辛辰住的公寓楼下。

    路非伸手,解开辛辰的安全带,轻抚她的头发,含着微笑看着她,“我又让你为难了吧?是呀,我努力说服自己,安静等着就好,可总忍不住要来见你。”

    辛辰转过头,将脸贴到他温暖的掌心,“你在诱惑我,路非。”

    路非的声音低沉地响在小小的车内,“如果我能带给你更多的快乐,我倒有几分诱惑的把握了,可惜到现在为止,我带给你的似乎更多的是烦恼。”

    “我已经被诱惑了。我知道,你会对我很好,和你在一起,大概能享受到你非常包容温柔的爱。这个诱惑对我来说太大了,可是我不敢要。”辛辰将路非的手从自己的脸上拿下来,正正地看着他,“听我说完,路非。十五六岁的时候,我除了自己的感受,根本不会考虑别的问题,可现在都得考虑。比如,我大伯会不会被我的轻率波及?你家里人会接受你的选择吗?”

    路非简直有几分震怒,“你考虑的竟然只是这个吗?你质疑一个快30岁的男人对自己的感情和生活有没有自主的能力?如果我连这些都不能控制,我怎么会放任自己来打扰你。”

    “对呀,你看我就是这么现实,面对一个男人的示爱,首先想到的已经不是感情了。从小到大,我给大伯添了太多的麻烦,再不能倚小卖小,只为贪图那点享受就去困扰到他,让真正疼我的人难堪。而且,我现在对恋爱的要求不过是相处开心,总觉得没什么值得我去委屈自己,我不想去面对你家人的反对。”

    路非不能不记起,他曾站在辛辰家门外,听她对着另一个男人说过类似的话,那么,他和那个男人对她来说,并没什么不同的待遇。他平静下来,“如果我说,这些都不是问题呢?”

    “那问题就回到我身上了。说到底,我不光不够勇敢了,大概也不够爱你,我没有从前那种不顾一切去爱一个人的能力,你听到过那场谈话,我前男友就认识到了,早晚你一样会认识到这一点,对我失望幻灭。”

    “不要把我的感情和他等同起来看待。”路非清楚明白地说,而辛辰却笑了。

    “当然,你对我是不一样的,你如果幻灭了就肯断然放手也算了,现在分手伤害不到我。可是你这个人。”辛辰轻轻叹息,“路非,你太自律,对我又存了莫名其妙的负疚,就算幻灭了,也还会坚持下去,忍受自己做出的选择。我要是接受这个诱惑,就真自私得没有救了。”

    “你给我的行为预设了一个前提,坚持认为我对你的爱建立在负疚跟误解之上,于是我所有的行为在你眼里,都成了一个逻辑清晰的悖论,你觉得这样对我或者你算公平吗?”

    辛辰茫然地看着前方,此时雪下得小了,只有零星雪花飞舞着,无声无息扑到前挡风玻璃上,化成水珠缓缓滑落,拖出长长的痕迹,再被另一串水珠打乱汇合在一处流淌下去。

    “我们认识快十二年了,我离开了你,还跟别的女孩子谈到了结婚。小辰,如果我还说爱了你这么久,真的很厚颜。是啊,我只是忘不了你,在开心、寂寞的时候,一样都会记起你。而且感谢生活并没捉弄我到底,没让我在你跟别的男人结婚并彻底忘记我后再回来。你看,如果说到自私,我的自私肯定多过你。”

    “我们再这样对着检讨争论下去,注定没有结果,而且未免有点可笑。”辛辰苦笑,伸手去开车门,“太晚了,我明天还要上班,你早点回去休息。”

    辛辰上楼,拿钥匙开门,却见玄关处放着一对女式长筒靴子,而小马卧室房门紧闭,里面隐隐传来暧昧不明的声音,这当然不是他头一次带女孩回来过夜了。上次她早晨睡眼惺忪地去卫生间,正撞上一个衣衫不整的女孩出来,着实吓了一跳,对方倒是镇定得出奇。

    现在她已经算得上见惯不怪,只跟小马约法三章:不可以进她的房间,不可以动用她的私人物品,不可以占用公共空间上演儿童不宜。小马很爽快地答应了,也确实基本上都做到了这几点。

    合住不可以太挑剔。辛辰只能安慰自己,这比听见父亲房里传来声音要好受得多。

    她赶紧拿了睡衣去洗澡,然后回自己房间,紧紧关上了门。她走到窗前,这边窗子并不对着路边,隔了11层楼的距离,加上小雪飘洒,望出去也只是一片迷离,远远近近的灯光带着恍惚的光晕,一转眼,她来到这个大都市已经两个月了,而这漫长的一年也快走到尾声了。

    这样的岁暮时分,急景凋残年,加上去家千里,待在一个容纳了千万以上人口的繁华都市里,真如一粒微尘。她不能不想到,今夜于千万人中,唯一牢牢牵念着自己的,似乎也只有刚刚开车离去的那个男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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