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水
夜深人亦多思,但贤玥已数不清这究竟是第几个失眠夜。
自纳兰府声明退婚后,同处风口浪尖的司空府也算是有了台阶下。当下看来,阮瑾仪先前逃婚的风波多少也算是散去。其实于那阮瑾仪的颜面,贤玥大可不计,但如今后宫位份最高的可是阮瑾仪的胞姐——先帝最为宠爱的璧朝第一美人阮瑾熙。
贤玥和这位艳绝当世的庄瑞贵太妃的交情并不算浅,所以这个面子自然也不能不给。
而芙笙近日亦会领旨入宫,贤玥一向知道,这个兰姿蕙质的表妹自小亦是对自己的大哥纳兰贤拓青眼有加。如今先晋芙笙为和孝公主,择日再将大哥许为其驸马。如此一来,也算是将寂泽修携人逃婚这等任性妄为的行为给父母两族世家的一些的补偿。否则门阀异心,必定动摇朝纲。
贤玥垂下眼帘扬起了抹自嘲的笑意,日前雨夜托徐凯明传达的两个意愿都先后达成,眼见如今,第三个意愿寂泽修亦是成全了。
贤玥凄然地想寂泽修到底是何时厌了她,又是为何倦了她?
自他荣登大位以来,他们似乎就在一日日疏远。起初她以为是他是因为政务繁琐而分身乏术,无暇抽空来见自己。可自母后暴疾而逝后,他似乎更不耐与她相见了。
起先她一遍又一遍地告诫自己要相信他,相信他总有着难以言明的苦衷。
但尔后宫中出现的一张又一张巧笑倩兮的新面容,却将她之前对自己的那些安慰击得粉碎。
她不抵触,亦不表态,想着寂泽修总有天会来给自己个解释,想着他不会就这么不明不白地忘记他们昔日所经历的种种。
不想最后等来了竟是他将大哥即将过门的夫人连夜宣入宫中册为贵嫔。
雨夜看似势在必得的那一切其实都是她在赌,但贤玥却真的不知道最后她押中的究竟是他们往日的情意,还是支撑在自己身后庞大的家族。
不觉间泪水又浸湿了枕面,无论在外面装的有多坚强,内心终究还是委屈极了的。
贤玥抱着枕头略带哭腔喃喃道,“寂泽修,我究竟做错什么了……”
忽然间,只听殿外喧闹声此起彼伏,又闻殿门轻启,人语交接。贤玥连忙用双手拭了拭眼角,略为不耐地掀开月色的金丝帐帷向外问道,“外头怎么了?”
“回小姐,似是寿康宫走水了。”
百尺屏风外守夜的悦岚闻言立马踱步走来,有条不紊地点燃了贤玥床畔两侧仙鹤台上的长明灯。
“寿康宫?寿康宫的哪一处?”
贤玥惊的一把掀开被褥,姨母晋德太妃可不正住在寿康宫?且寿康宫为先帝妃嫔栖居之处,宫室多为密集,此番走水若是情势严重,那后果也必将难以掌控。
“这个如今还不清楚。”悦岚如实答道。
贤玥只听情形未明,一时间心又乱的慌,只愿姨母别出什么事才好,“快替我更衣,我得走一趟。”
斓秀宫上下手脚倒是极麻利,不出三炷香贤玥的銮轿便抬到了寿康宫前。贤玥有些心急,未等矮凳摆好便撑着悦岚一举跳了下轿台。
悦岚忙忙扶过贤玥,同时向她小声道,“小姐您瞧着,容妃也来了。”
贤玥闻言转身,只见不远处朱雀金顶的銮轿正向着寿康宫徐徐而来
。
“陛下今晚歇在哪的?”贤玥侧身向悦岚暗声问道。
悦岚神色泰然地取过一旁随侍宫女手中捧着的银狐披肩仔细地替贤玥围上,努嘴细语,“正是在容妃那儿呢。”
贤玥暗笑着自己倒没记错。
可既是如此,这大半夜的崔纾云赶来寿康宫做什么?
这时,先前一步到寿康宫中打探的花茵亦从宫门内疾步而来,“娘娘安心,火已经被浇灭了,且丝毫没烧到晋德太妃的坤西殿去,只是烧坏了南边的几间宫室。奴婢也问清楚了,火是从丽安贵太嫔的屋里燃起来的。真不知那位主子是怎么想的,竟想带着毓愿小公主焚火自尽呢!当真是作孽!”
贤玥一听姨母安然无恙,心顿时放下了七八分,步子也不觉放慢了。转念方才想到这世上竟有做母亲的欲带着襁褓中婴孩焚火自尽,也当真是匪夷所思。
“毓愿公主现在如何?”
“所幸火发现的早,公主只是受了些惊吓,方才已被庄瑞贵太妃抱去东殿去安寝了。”
“甚好,那咱们先往贵太妃那儿瞧瞧吧,”贤玥悬着的心顿时回落,暗想自己方才倒真是白担心了一场,“对了,其余烧损宫室的状况如何?”
“屋子是损的严重了些,但几位出来早的皇考太嫔均是无恙。只是有位太嫔为了拿些东西出来得晚了,所以受了点皮肉伤,不过现已被接去庄瑞贵太妃的偏殿诊治了。”
“火中取物,倒是个不怕死的,”一旁扶着贤玥的汐岚闻言后忍不住笑着接过话茬,“可别说救出来的只是金银首饰啊?”
“汐岚姐姐莫笑话,静恬太嫔是为的取琴呢……那位太嫔瞧着课像是位雅人!”
“雅人?那看来待会儿我可要好生见识一番!”
贤玥听着汐岚同花茵吐字如珠的言语,心情不自觉间亦轻松不少,转头与悦岚相视一笑。眼见花茵入斓秀宫的时间虽不长,但处起事来到真是愈发细致稳妥、百密而无一疏。瞧着如今她那百面玲珑的模样,真是与当年重华宫中初见那怯懦不堪的姿态判若两人。
寿康宫内大小各宫室数以百计,园林楼阁均以淡雅之风而筑,各具玲珑,但雅致之首当属庄瑞贵太妃阮瑾熙所居的乾东殿。乾东殿为历代宫内位份最高的皇考妃嫔居住,这数百年累计下来,风华倒也不输正宫太后所居的寿安宮了。
阮瑾熙的贴身侍女南影听闻贤玥到来一早已候在门口,“贤妃娘娘里边请。”
就当素锦掀开内殿锦帘时,贤玥忽然有些莫名的紧张。想想这毕竟亦是她在阮瑾仪入宫后与阮瑾熙第一次相见,些许尴尬想必定是免不了的。
乾东内烛火通明有如白昼,沉木熏香亦是十分浓重,阮瑾熙身着了件半新的荷色百水裙倚在花梨贵妃榻中,髻上仅一支式样朴素的云纹银簪便挽住了那犹若稀世华缎般的墨发。虽是一番显而易见的困顿模样,但她那绝色倾城的姿容又怎是这般疲态能掩盖分毫的。而在她身侧垂头坐着的几位皇考妃嫔,犹是一副惊魂未定的状貌,贤玥眼见不远处还有个形态狼狈的女子伏在台下,想必那便是今日纵火起事的丽安贵太嫔了。
阮瑾熙眉目舒展,莞尔一笑道,“贤玥,快过来坐。”
贤玥闻言朝其微微颔首,复而施施然上前,但还未等汐岚扶她坐稳,候于殿门畔的素锦便落落地向着这头通传道,“主子,容妃娘娘来了。”
“那便让她进来吧。”
阮瑾熙语气显而淡下几分。
不时头顶瑶台仙髻的崔纾云便淡笑而入,一双柳眉有如新月,却偏在眉梢处染上了难以觉察的孤傲。折纤腰以微步,呈皓腕于轻纱,一袭宝蓝色的宫装丽服更显得她姿容楚楚、婀娜多姿,白皙的肌肤几近透明,端庄秀雅,莫可逼视。
方在素锦的引介下坐稳,崔纾云便微笑地朝阮瑾熙指着伏在台下形容难堪的女子道,“贵太妃娘娘,这便是今日闹事的罪妇了?”
“正是,”阮瑾熙转头望向台下那个身形孱弱的背影,语气不经意间沉下几分,“吴寰,抬起头来。”
半晌之后,伏在台下的那个纤弱的身影终而抬起头来。
世人皆知寒寂城多莺燕,贤玥不想自己竟会在见其姿容后略微一怔。自年少入宫嫁于寂泽修后,她也自认将这世间环肥燕瘦的各色佳丽看了大概,但却不想这眼前的吴寰生得竟如此独具风致。一双细长上挑的单凤眼中隐隐蕴怒,菱唇紧闭,不点而赤,衬着她一头油光可鉴的风髻雾鬓、浮翠流丹,倒也真不难能在前朝阮瑾熙宠冠后宫之际分到先帝的几分喜爱了。
“吴寰,今日一事,你知犯下弥天大祸?”
吴寰忽然抽噎起来,说起话来几乎语不成调,“我要见陛下!娘娘,我想见陛下……”
阮瑾熙秀眉一抬,抬手即向南影示意遣去了屋内一干侍奉的宫女内侍。
崔纾云摆弄着手中的琉璃护甲,似是不屑地低头向吴寰道,“你要见陛下做什么?”
“我有话要和他说,我有话想说……”吴寰本是歇嘶力竭地喊着的,可慢慢又变成了喃喃自语,她忽而望见了默坐于阮瑾熙一侧的贤玥,火光电石间似是想起什么般朝她哀求道,“帮帮我,求您帮帮我。我知道你,你是玥妃,你是俪贤妃,我知道陛下最喜欢的便是你,对不对?你帮帮我吧,我想见陛下,就让我见陛下一面吧娘娘,娘娘……”
陛下最喜欢的是你。
贤玥心内一紧,凤眸微敛,顿时神色冷冷地望向台下早已已语无伦次的吴寰,“贵太嫔,其实你从未想过自尽,是不是?”
吴寰惊怒道,“你……”
“寰姐姐,你清醒些!”此刻一位青灰色袄裙的女子忽然从座下上前紧紧捂住了吴寰的嘴巴,只见那女子约莫十五六岁的年纪,面容甚是清雅出众,一双杏目犹含秋水,烛光溶溶,倒更衬得她冰肌莹彻、楚楚动人。轻言安抚完吴寰后,她犹有些忧心地望向了纾云与贤玥,“丽安贵太嫔自先帝去之后精神便不大好了,时而无意失言,还请两位娘娘不要放在心上。”
“你是谁?”
贤玥倒不想这寿康中竟有如此妙龄佳人,倒真真是可惜了。
“回贤妃娘娘,嫔妾乃寿康宫静恬太嫔,慕容蝶盼。”
崔纾云唇畔上扬,忽而饶有深意地朝着她笑了笑,“哦,原是大都督府上的十小姐。”
吴寰仿佛对眼下一切恍若未闻般,只是绵软地瘫坐在慕容蝶盼怀里喃喃道,“四殿下,我要见四殿下……”
四殿下……看来倒是旧识一场!
“花茵,去把陛下请来。”贤玥一时间不知翻起了怎样的心思,似乎眼前有太多曾经一无所知的东西正要破茧而出,而她正迫切地想去了解。贤玥并非不知此举有失稳重,但此刻她却无法控制住自己那颗蠢蠢欲动的好奇心。
“娘娘?”花茵亦不可置信地低声确认。
这时对面端坐着的崔纾云忽然不可自抑地轻笑了出来,转头向一脸正色的阮瑾熙婉转声道,“这丽安贵太嫔都以死相挟了,咱们自然是得让她见一见,贵太妃您说是不是?”
“你们若都如此作想,那便让她见吧!”
阮瑾熙眉头微蹙,一股不祥的预感登时泛上心头。
“幸好方才出来时皇上还未就寝,”崔纾云面色大好,言语间透露出的神色仿佛还有些许孩童般的窃喜之意,“隽茹,还不和花茵一块儿去骊音宮把咱们陛下请来!”
贤玥望着此刻因得到阮瑾熙准可而眉目开朗的崔纾云,丝丝疑惑不禁缭绕心头。一直以来,她似乎都不太懂这位曾同她一齐嫁予寂泽修为侧妃的崔纾云,就有如此刻的自己的所作所为已然是对寂泽修的情感频临绝望,因而无所畏惧,但眼前的她对寂泽修的这番态度却让人更觉得难以揣摩。
且一会儿须得再见寂泽修,亦不知屋内这各怀异心的一众又将是怎样一番窘迫光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