惊变
沐曼嫣不曾想到曾最为担心的一幕如今竟尽然发生在眼前。
龙体初愈的寂荣霆此刻正端坐在霞光殿的主座之中,用着一种她几乎从未见过的神色望着不远处静伫于一旁的贤玥。
若说仅仅是打量,可是这打量的面色中又蕴含着太多她如何也探不明的神思。
贤玥虽面上平静,心内实则忐忑万分,昨夜同寂泽修定情惜别之后,她并不是没料到会遇上这一刻,只是她并不曾想到这一刻会来得这样快,竟在姨母毫无准备之际。
寂泽修,寂泽修,若是这会儿他也在该有多好……
殿内一时安静得仿佛能听到银针落地之声,沐曼嫣丹唇紧抿,一张端丽温和的面庞不甚苍白,手上的金镶珐琅护甲亦已不觉嵌入如蜜脂般光滑的藕臂之中。良久,终是主座上那个身形伟岸的深紫色身影稍稍动了动,继而沉沉抬首出声询道,“纳兰章的女儿?”
沐曼嫣双手一颤,忙忙侧身接过话茬,一贯的温柔沉稳的声音中带着些许不易察觉的仓促,“是,正是臣妾妹妹妙媛的女儿贤玥。”
寂荣霆闻言双眉一挑,继而骤然起身,几个健步便迈下黄花木阶,登时竟已步至贤玥身前。
伫立于阶下的贤玥着了件颜色颇为素净的鹅黄色百鸟花笼裙,髻上簪了一双白玉明珠蝴蝶钗,此番望去竟比平日多出几分难能一见的娇俏明媚。
“抬起头来。”
威严之音自发顶传来,贤玥秀唇轻咬,极力抑制住此刻心内的万千情绪。不过片刻,她便神色平静地徐徐抬首,目光定定地望向了眼前的这位九五至尊。这自然是她第一次见到这位曾万千传闻过耳的帝王,此刻只见其神清貌古,鬓发稍许发白,似乎比自己想象中的要年轻一些。而那一双神韵内收的凤眸,竟亦被寂泽修遗传到了极致。
寂荣霆略为玩味地望着神色恬淡的贤玥,“来之前朕还在想老五这混小子近日来为何长进飞快,不想身后竟是有你这个军师!”
“陛下恕罪,臣女知错了。”
虽调笑中不失威严之意,贤玥闻言却是心内一松,原来陛下今日前来并非为了她与泽修之事。可转念一想这些时日来帮着泽珉代笔课业,到底还是错事一桩,想必今日自己亦是小罪难逃。且重要的是不知此次之事会不会给陛下同庄懿皇后留下不好的印象,遂之……
“起来吧,朕的子女同你学习,你又何错之有?”寂荣霆负手而立,骤然眉目舒展地望向贤玥道,“贤玥,贤淑柔婉、神珠之玥……你这倒真是个好名字!”
正当贤玥踌躇如何作答之时,候于一旁的沐曼嫣忙忙几步上前道,“陛下,老五今日欺君之事都怪臣妾管教无方,还请您不要责怪玥儿。”
“哦?老五不学无术固然该罚……但至于贤玥,朕还须好好想想。”
寂荣霆虽波澜不惊地应答着沐曼嫣,但玩味的眼神却自始至终未从贤玥身上离开半分。
沐曼嫣见此情境心下更是凉了半截,可此刻却也只能故作镇定地婉言追声道,“陛下,玥儿还小,且对老五之事毫不知悉。若陛下真要怪罪,臣妾愿为她承担一切责罚!”
“谁说我要责罚贤玥了?”寂荣霆双手交叠、轻抚扳指,复而回过头来深深地望了一眼沐曼嫣,但不过一瞬,他浓重的神色又如同浮云般飘散而去,“德妃,朕对贤玥的欣赏,你不是不明白……”
“陛下!”
沐曼嫣双膝发软,再度出口声音竟已有惊惶之意。
见此情境,聪敏犹如贤玥又怎会不知有异。在这水火之际她并未望向沐曼嫣求助,而是果决地双膝一弯,登时便伏倒在眼前高大伟岸的蟒袍身下。
“多谢陛下恕罪之恩,臣女知错了。”贤玥秀眉微蹙,语气却是稍缓了缓,“还请陛下不要将此事牵涉姨母,臣女明白,姨母的心自始至终都是向着您的。”
“哦,向着朕……”
寂荣霆哑然失笑,似是没有料到贤玥竟会道出此言,他凤眼微眯,可眸色却依旧深沉得犹如万里汪洋。这一瞬间,这个目光,真像是熟悉极了的……
殿内芳香袅袅,望着身侧姿容绝伦的妙龄少女短暂失神,一瞬间寂荣霆有条无紊的思绪也似是被扰乱,从而生出了几分陌生与难言的恍惚。
“那你呢,你可是向着朕的?”
贤玥听得头皮发麻,心内不祥的预感散得愈来愈烈,但她还是镇定地抬首婉言道,“陛下乃苍生之主,万民之父,臣女对您自当心悦诚服。”
寂荣霆闻言寡淡一笑,继而扬起脸,目光不再望向贤玥,也未向沐曼嫣投去半分。良久之后,他终而缓缓开口道,“纳兰贤玥,你聪慧灵巧、品性不凡,且姓中带兰,朕今日就破格封你为兰婕妤,日后令荣慧宮独你所居,你觉着可好?”
兰婕妤?荣慧宮?
贤玥一时骇得竟将跪不稳。
“陛下,请您三思!”沐曼嫣惊得花容失色,一把脱开了扶住自己的半夏,继而一举伏在寂荣霆身下,“我们玥儿还小,什么都不懂,对宫内的各种规矩亦不甚明白,臣妾甚至从未令人教习过她。她还这么小,怎么能够侍奉陛下……”
“德妃,你可是小瞧了你这个外甥女。她的那些字画,朕看着连老三老四也不见能与她相较伯仲,如此才情,你还需别人教她些什么?至于年纪……”寂荣霆垂首轻抚着手中的紫翡翠扳指,似是丝毫未将沐曼嫣难能的失态放在眼中,“不能算小了,朕的丽婉仪柳常在不就正同她一般岁数吗?”
贤玥在遇上寂泽修之前,诚然抵触,但也亦非未料想过自己今后的人生。她或许会嫁予母亲中意门第相近的世家子弟,也或许会被父亲许配给朝中风头正劲的文武新贵。
但从始至终,她都未曾想过自己会和眼前的九五至尊有上什么关联。
恰如此刻,她又惊又怒,可所有的那些抵触且厌恶的话语都堵在喉头之中,难以宣泄半分。她觉着自己仿佛沉在寒冷彻骨的万丈深潭中近乎溺毙,她想寂泽修,她疯狂地念着寂泽修,她从未料到自己竟会有如此刻这般凄零脆弱……
正当霞光殿内陷入一片死寂之际,殿门忽然毫无预料地被推开。众人屏息回头望去,只见素日里温和柔婉的庄懿皇后洛水茗广袖一甩疾步而入。半尺之高的华美凤冠上璀璨明珠随之摇曳轻碰作响,似乎散发着着主人犹未迸发的怒气。
寂荣霆叹息抬手,玛瑙扳指轻抵额头,继而似笑非笑地望向了那抹风火而至的明黄色身影,“皇后,你怎么来了?”
洛水茗一时并不理会他,甚至不曾朝他所立之处望向一眼,而是玉步轻移弓下身去扶起了一旁形态狼狈的沐曼嫣,“沐妹妹别哭了,有我在呢。”
沐曼嫣闻言微怔,一双美眸秋波盈盈。在洛水茗到来之前,她本以事态将陷不复之际,自己亦再无法与妙媛和那个人交代,却不想素来深居简出的庄懿皇后的到来给她带来了希望的曙光。不过须臾,她便缓过神来,复而双唇紧抿重重地点了点头。
见眼前之人情绪稍缓,洛水茗安慰似的抚了抚她的肩,随即屏息抬首,目光冷冷地望向了端坐主位居高临下的寂荣霆。
“门阀世家的妙龄女子多得是,陛下尽管挑拣就是,只是今后都莫要再拿殿内的孩子逗趣。”
“原来皇后只当朕册封兰婕妤是逗趣一场……”
洛水茗深吸了口气,温婉秀丽的远山眉梢不自然地挑起,似乎某些隐藏至深的怒气也要随时迸发而出,她目光灼灼地望向一脸风淡云轻的寂荣霆正声道,“陛下,今日在霞光殿中,您没有册封过任何人!”
见此情境,贤玥黯淡至极的美眸忽然燃起了一丝奇异的光芒,她费力地撑住身旁的梨花雕案,近乎哀切地望向了近处的庄懿皇后,却不想恰好对上了洛水茗回转而来的眼神。
贤玥深知自己虽不胆怯,但素来也不是个无所畏惧之人。就有如在此之前,她从未设想过自己竟能与母仪天下的庄懿皇后对视会意。可此刻望着洛水茗那张柔婉之致的端丽面容,自己真真不知从何生出了几分勇气朝她恳切地轻点了点头。
寂荣霆轻瞥了眼神态凄楚的沐曼嫣,继而又似笑非笑地望回了神色清冷的洛水茗,“嗯,朕的皇后当真是愈来愈有趣了!”
“在做一个得体的皇后之前,臣妾更要做好一个护子的母亲。”
“哦,原来是为了老四。”
洛水茗抬手轻敛金丝凰纹广袖,身姿微侧,语气里尽是难掩疲态的苍凉,“陛下不会不知道,就是老四……”
“这么多年过去,皇后还是这般慧眼慧心,看来朕的一切都逃不过你的手掌心啊……可这次朕若就是不答应呢?”
寂荣霆负手径直走下木阶,不以为意地绕过沐曼嫣与洛水茗,继而饶有兴趣地走至秀眉紧蹙的贤玥身旁。
未等洛水茗做出回应之际,沉默已久的沐曼嫣骤然上前半推开了寂荣霆,复而将神态稍显惊惶贤玥一把揽在怀中,凄然启声道,“陛下,都怪臣妾,这一切都怪臣妾,臣妾其实一早便知道泽修与玥儿情投意合之事,但臣妾担心我们玥儿生性纯良,不适宜长久地生活在寒寂城,于是便想着将她尽快送出宫将此事稍缓……陛下,事到如今都怪臣妾,臣妾甘愿承担所有责罚,但孩子们是无辜的,此事还请您成全他们吧!”
寂荣霆双眼微眯,静静地打量着眼前这个陌生而又熟悉的女人。这些年来,她似乎永远那么温驯貌美、祥和静好,漫漫岁月从未在她身上留下什么斑驳的痕迹,且任何事都不能将撼动她犹如磐石般坚定的内心。可这一次,她却如此一反常态,只为这一个素来鲜有耳闻纳兰家少女。
“贤玥倒真是不小的本事,朕似乎都未曾看过你这般疼着老五……”
沐曼嫣神色微怔,复而苦笑抬首道,“泽珉是璧朝皇子,自有苍天与陛下一同庇佑。但臣妾的妹妹与妹夫却只有这一个女儿,若不能护她周全,臣妾一辈子也必将不得心安。”
“朕一直当你薄情寡欲,倒实属没想到你会这么护着这个孩子,”寂荣霆自嘲般地笑了笑,脑海中忽而晃过一些昔年破碎的画面,一时神情亦有些恍惚,连语调也不觉间沉下了几分,“是,你是从来没有对不起过朕,看在你的份上,朕便给老四三天,让他自己拿好主意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