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五章 余波未了事未昭
元涅诸峰中,有一名曰艮山的低矮山窝。山中一户长姓人家生有两子,长子性格机敏深沉,幼子天生心少三窍,故全家对幼子着意爱护有加。
某日,痴顽幼子在山下悄悄窥视林中猛兽以学其四肢并用的走法,却险些被猛兽一口断送了性命,幸得一个神神叨叨的白袍老道出手相救。
白袍老道非要拉着他算命,说他骨骼精奇,乃是传独门天机之道的不二人选,便死活要收他做弟子。
从此,小长灵便跟着元涅山空空道人习武修炼。后来不知怎么,家中的长机也找到了元涅山上,从山脚一路三跪九叩地到了山顶,学着空空道人的习惯在树上倒挂了三天三夜,绞尽脑汁投入空空道人门下。
“我听空空老道说,长机极擅机巧之术,至于轻功剑术则不过尔尔,如果你所追之人是他,应该不至于追不到吧?”画十三蹙眉疑惑地看着长灵,继续问道,“对了,长机这些年在何处历练?择主何人?”
“我也奇怪,方才的人绝对不是长机,可我不明白怎么会落下长机的香囊。”长灵皱着眉头,费解地抓了抓后脑勺,一边回想一边答道,“下山后,我北上大漠,他直入京城,好像是跟着朝中某个位高权重的大臣,我也不清楚。”
画十三不禁陷入了思量,口中却不忘半认真半玩笑地打趣长灵:“跟着我这个没名没姓的布衣,委屈你了。”
此时,幽幽夜色浸满城,冷月西移,斜斜地倾泻在城中心一处非富即贵的深宅中,一道黑影婆娑闪过,钻进了一间幽深无光的黑屋子里。
“啪!”
一记耳光如晴天霹雳般平地而起,黑屋深处传来一个阴沉如晦的女声十分不满地呵责道:
“冒冒失失的糊涂东西!知不知道你惹了多大的祸?脑子被狗吃了不成?谁让你用这么卑劣的手段嫁祸给他?竟还惊动了宫里,你!你个废物!”
说着,怒气冲冲的女人冲着进屋的灰衣人狠狠的又掐又拧,但灰衣人像生了根的木头一样纹丝不动,不喊疼,也不退步,只是深垂着头,咬紧了牙关。打人的女人足足宣泄了半刻钟才渐渐收回了手,幽幽地看着灰衣人默然不语地静立不动,这女人突然又缓缓抬起了手,和蔼而温柔地攀上了灰衣人的脸颊,轻轻抚摩着:
“疼么?”
方才挨打时像钉子一样定定地杵着的灰衣人此刻却不禁退了半步,仍然低着头,无视浑身火辣辣的痛感,轻启咬紧的牙关:“不疼。”
怒气渐渐发泄出去的女人开始变得分外温柔,拉着灰衣人坐了下来,柔声细语得说道:“我和你义父让你跟踪他这么多年,这一下就打草惊蛇了,我难免忧心如焚,小雀,你不会怨我吧?”
灰衣人急忙摇了摇头:“义父义母养育之恩深如山海,今日小雀做错了,理当受罚。”
女人点点头,转身拿出了一个镶金缀玉的精美药箱:“这瓶,是活血化淤的药。”
灰衣人十分熟稔地接过一个紫玉镏金的小药瓶,略略欠身谢过了她。
“经此一事,他府上的管控应该更严了,这个泼皮想必会消停好一阵子。这些日子,你先不要去管他那边了。”女人在暗处吩咐道。
灰衣人似乎有些紧张:“那我该做什么?”
女人把华贵考究的药箱盖子合上,对灰衣人指了指盖子中心雕花镂空的一个朱红色大字:
秦。
灰衣人会意地点点头,临走前,不由关切地问道:“义父身体可好?”
“老毛病。每年入冬以后,他的寒症便从双手蔓延到了心肺。”女人款款转身,渐渐走入了比黑更黑的阴影里,身后留下一句幽幽回荡的话:“不过他受得了。这些年,他还有什么忍不下的?”
已经到了凌晨,漫漫冬夜,醒着的人总会羡慕恬然安睡的人,羡慕那份心无挂碍的安宁静好。
画十三望着跳动的微暗烛火,仍在屋里等着长灵回来,也不知他能不能带回安然无恙的徐达。
“咯吱”一声房门悄悄开了一道缝,长灵把被打得一身惨相的徐达扛到了画十三的面前,画十三的眉头这才缓缓舒展开来。
长灵伏在画十三耳边轻轻说了句“馆后周府”,画十三好像一点也不惊讶,他低声问道:“徐达知道他是从哪被带过来的吗?”
长灵摇了摇头,画十三放心似的点了点头。这时,徐达从榻上颤颤巍巍地坐了起来,定了定神后看清了屋里的熟人,带着哭腔道:
“半面红!他娘的老子到底做了什么孽啊!刚才有个人把我脑袋一蒙,从一个阴森的地方带到一个阴森的地方,对我一阵拳打脚踢,非让我说出弟弟是怎么死的,我他妈要是知道,还能放过凶手吗?”
“嘘。”
画十三看了看徐达鼻青脸肿的样子,满意地看了看长灵后,又朝大嚷大叫的徐达翘着眉溜了门外一眼:“你再大声点,我也得被你拉着去黄泉见徐飞了。”
徐达愣住了,不敢再瞎扎呼,咽了咽口水,瞪大了眼睛,问道:“半面红,你这是什么意思?到底是谁、为了什么,对我下手?”
“为了什么你还不清楚吗?”画十三淡淡地扫了徐达一眼,“打你的人,不是问得一清二楚么?徐飞之死,除了你,恐怕没人知道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如果你是凶手,会不会杀人灭口?”
徐达恍惚了一下,却仍是不明不白:“可是,我真不知道凶手是谁啊!如果我知道的话我还不——”
“但你一定知道什么线索,比如,徐飞死的那天,可有什么异样?我记得,你曾提起了周太傅。”画十三目不转睛地盯着徐达,不疾不徐地循循善诱。
徐达这下不似冲进徐飞屋里见到弟弟尸体时那般冒失鲁莽了,毕竟,在他眼里,周荣对徐飞的青眼都来自于他们的重礼行贿,如何说得出口?徐达转了转眼珠子,支支吾吾道:“没、没什么,我们是想庆祝弟弟有望进入复审……”
画十三不耐烦地垂了垂眼,起身打开了房门,对着徐达面无表情地说道:“看来徐达兄弟这一身伤受得不够重啊,竟还没醒悟过来眼下你命悬一线的处境。既然你不肯坦诚相待,在下有意相帮,也是有心无力了。不过你放心,念在相识一场,将来若有不测,我会为徐达兄弟收尸的。”
画十三这三言两语说得平淡如水,却如千寻飞瀑一般在重重砸在了徐达心头。徐达想了想自己晕倒在徐飞命案现场之后一醒来就在一个阴森逼仄的地方,而且又被人蒙着头带出来暴打一顿,浑身伤痕累累还隐隐作痛,不由得十分惶恐后怕。看着画十三站在门边做了一个送客的手势,徐达更是死死趴在榻上不敢腾挪半寸,他哭着脸哀求道:
“半面红,我在京城就你一个朋友了,我们兄弟俩也信得过你,我把我知道的一五一十都说给你,但你能不能——”
“我留你在这里,保你性命无虞。”画十三听到“朋友”二字时,不禁在心里泛过一抹冷笑,他掐住的正是徐达那点贪生怕死的小心思,问道,“你先回答我,‘画里有画’到底是什么意思?”
徐达没想到画十三最先问的居然是这个在他看来无关紧要的事,他坦白答道:“好像是一幅京药师的画,弟弟说那幅画是周太傅早年所做,别的就不知道了。”
画十三脑子里“嗡”了一声,顿时想起了他第一次去沁园重金请京墨矫容画胎记的时候,他无意中瞥了一眼的画。怪不得当时他心里对那幅画有一种熟悉但不亲切的异样感觉。
画十三的脑海里好像一下子涌入了很多思绪混作一团,也好像原本郁结于心的疑惑交汇贯通了。片刻之后,他“腾”地一声站了起来,要往沁园去,这时,门外传来了轻而又轻的“咚咚”叩门声。
徐达如惊弓之鸟一般缩了缩脖子,惊慌失措地看向画十三,画十三皱眉想了想,不管门外何人,不管是不是为了自己,徐达都绝不可以暴露踪迹。
“从西窗钻出去,顺着画栋爬到楼下的空厢房中等我消息。”画十三不容反驳地低声对徐达交待道。
徐达虽一身淤伤,但并未伤筋动骨,加之他怕稍一暴露就有性命之忧,火急火燎地从窗子里一跃而出。
画十三依稀听见门外之人似乎下意识地五下、五下地计数,打开门后,映入他眼帘的人果然是京墨,只不过,她一身舞姬扮相,美艳不可方物,手里似乎还拿着一幅画……
周府上,彻夜难眠的周荣急得茶也顾不上喝下一口,他对急匆匆走进来的家丁问道:“人呢?”
“回郡马爷,还是没找到。”
“废物、废物!人关在柴房里锁得死死的,煮熟的鸭子怎么还能飞了?”周荣气得牙床直打颤。
“继续去找啊!一旦看到,当场了断他!”周荣咬牙切齿地交待道,“罗管家,叫你去找的人如何了?”
“回郡马,沁园人去园空,据附近百姓说,这个京药师最近好像出远门行医去了,而且她在百姓中颇有声望,也不好直接带兵闯进去……”罗管家知道周荣的反应必定不会好看,他的话音越来越弱。
“也是废物!一个小破园子都查不明白!怎么偏偏我找京墨时她就不在?”周荣焦急又气恼,“女药师你们找不到就算了,连一个瘫痪多年的人怎么也没找到?”
“回郡马,我们已有眉目了。只是春满楼看似出入随意,但有几处地方把守地死死的,相信不日就可悄无声息地抓到郡马要的人。”
周荣听罢,这才稍稍满意,怒火渐熄:“若真能把他抓来,你们重重有赏!”
周荣一向的作风都是只罚不赏,听了这话堂上家丁皆纷纷叩首。周荣又幽幽问道:“白姑娘呢?昨天徐飞的事一定吓坏了她。”
“许是回到春满楼梳妆打扮去了,昨晚已经交待姑娘中午要和郡马一起用膳了。”管家笑着答道。
周荣看着东方破晓的鱼肚白和周府对面灯火阑珊的画馆,便起身前往画馆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