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七章 无端天与娉婷起
春满楼外闹哄哄的人群渐渐散去,这时,从车水马龙喧腾热闹的街头中,依稀间有一个格外显眼的人影大摇大摆地晃了过来。
遥遥望着,那人分明是隐没于拥挤人潮中,但那股子尊贵风流之态却翩若游龙一般,好似腾驾在云沼雾泽之巅,恣意蹉跎人世间。在那人身后,还紧紧跟着一个屁颠屁颠的小厮,口里叨叨不休、念念有词:
“殿下、殿下——殿下!哎哟喂,小豆子的亲殿下啊!今天既不是逢年也不是过节的,按照皇上当年亲传的那道圣旨,您平常是不准踏出府门半步的!您今儿怎么又悄悄带奴才溜出来了,这不是要小豆子的命吗我的殿下哟!”穿着一身已经洗得有些褪色的蓝衣短打扮的奴才哭哭啼啼地叨咕道。
“殿你个七上八下啊下!你个蠢豆子小点声,恐怕旁人不知道我是谁不成?回头再让张老鬼给我抓回去,你让我殷澄练这美如冠玉的颜面往哪放?”这个一派风流尊贵的公子哥对身后的奴才小豆子温言喝道。
“殿——惦着不被张大将军发现的话,我劝公子早早回去才好!万一张大将军一回来,看见公子不在府上,一口告到皇上那里去,皇上怒火一动的话,那咱们府上可真是雪上加霜,跌得不能再跌了!”
小豆子自觉情急之下说得有些口无遮拦,忙飞快地瞥了一眼面前的公子,只见他仍是一脸的无所谓,好像压根没听见似的。小豆子撅了噘嘴,一边叹气一边奢望着公子能回心转意,乖乖回府去。
这公子虽是一脸无畏无虑,但眼里却闪过了一丝波澜,抬起目光幽幽地望向皇宫的方向,在唇边含糊嗫嚅道:“若他真能对我上心一次,哪怕只是动怒呢。”
小豆子没听清公子说了什么,只是见他做出难得一见的犹豫踌躇之举,以为公子被自己说服了几分,已经考虑回府去了,正要喜不自胜时却见公子转眼又露出一脸惯常的邪魅笑意,九匹马也拉不回来地执拗说道:
“我殷澄练怎么能走回头路?你放心,张老鬼这会儿指不定猫在哪个温柔乡里吃酒呢,一时半会回不来,不会发现我偷溜出来的。哎——你瞧那一队骆驼队伍!”
小豆子顺着这个名唤殷澄练的公子伸手指着的方向望过去,看见就在不远处,正是他们再熟悉不过的那一队从北漠风尘仆仆进京做生意的商队,小豆子掐指数了数日子,才想明白什么似的,对公子咋咋呼呼地回道:“哦哦哦!原来公子是在等这个月的——”
“快跟我过去,别磨磨蹭蹭的!”殷澄练喊着小豆子,几个快步便匆匆窜到了那队风尘未洗的商队面前。
商队领队的一个彪头大汉一眼就认出了走过来的公子哥是自己的老主顾,布满风沙的脸上不禁笑出了一层层褶子,作揖道:“哟,是澄公子啊!公子每回来得可比那些大商贾还赶早呢!而且每月不落,真真是对我手里这东西十分惦记了!”
殷澄练秉着一脸醇如浓酒的笑意,斜挑着眉眼,颇不耐烦地对这哈哈寒暄的领队伸出了手讨要什么东西似的:“阿桑吉领队,你忙,我也忙。知道我要什么,便快拿出来吧。”
阿桑吉砸了砸嘴,抬手拍了拍身后的行囊,又耸了耸肩,摆出一副为难不已的样子对殷澄练说道:“澄公子,别人的行不行?最近那个人他...他病了,对,病了呀!所以他的——”
“别人的?阿桑吉你也知道,若论鉴画能力,全京城我称第二,就没人敢称第一。斯世能入得了我眼的画,除了他的,你还能找出别人的吗?”
殷澄练扫了一眼阿桑吉的故作窘态,知道这糙汉毕竟是个生意人,在商言商,不过找理由哄抬价钱罢了,他便给小豆子使了个眼色。小豆子一百个不舍得的丢给阿桑吉一个沉甸甸的钱袋子。
阿桑吉接过分量十足的钱袋子之后,脸上顿时绽开了笑容,一边把钱袋子收入囊中,一边笑着打哈哈道:
“哎呀,澄公子,你可真是误会我了!这些年中原里对那位‘笔落惊万象’的十三郎之作爱不释手者又何止澄公子一人?可我哪回不是先拣好的往公子这里送?只是,近日那位十三郎确实生了病作不成新画,所以他的旧作一时也都变得奇货可居。我阿桑吉不是只对公子这样说,任谁再来讨十三郎的画,我都得这样摆事实、讲道理啊。”
殷澄练见阿桑吉一边言辞恳切地解释着,一边从行囊里小心翼翼地拿画出来。殷澄练心里闪过一丝疑惑,这个自己多年收录其画、蜗居北漠的高绝画手是真的病了吗?还是,只是阿桑吉随口胡诌的一个抬价由头?他也来不及细想,毕竟是毫不相干的陌生人,充其量是个他颇为欣赏的画师,管他呢。
殷澄练却见阿桑吉只递给了自己一幅画,看阿桑吉那佯装无奈的神情明摆着在说再要画就得加价,殷澄练自知再无银钱卖画,便满不在乎地撇了撇嘴,一把将画收了过来,缓缓展开后溜了一眼,眼里顿时闪出熠熠的光采,心头早被好画惹得一喜,把什么抬不抬价的揣测早抛到了脑后。他把画珍重小心地别在了腰后,对阿桑吉微微点了点头,便告辞离开了。
小豆子心疼地拍了拍失去钱袋子后空空荡荡的腰际,知道他家这位公子把府上仅有的一点钱财都花在了四处收购这些破烂废纸上,可也没法子劝阻半句,只好挤出一脸苦笑对殷澄练央求道:
“公子啊,这钱咱也花完了,画也买到手了,该回去了吧?”
殷澄练嘴角一勾,眼里泛起一丝狡黠的光芒,邪邪笑道:“今日出来,我才不是单为这幅画呢。这会儿啊,还有更重要的事需要我去监督监督。”说罢,他把目光投向了前面不远处一座雕梁飞角的富丽楼阁上。
“啊?公子,京城里有什么事需要您去监督啊?像施粥赈民这种事,皇上肯定派给了朝中大臣,像修建路边茅厕这种事呢,也有小官小吏盯着,除了跳墙赏画斗蛐蛐这种事您是一等一的好手,还有什么事要劳您去监督呢?斗蛐蛐大赛么?”
小豆子说起话来倒像爆竹似的一串接一串,从他的言行上确能看出什么样的主子培养出什么样的跟班。小豆子每多说一句,殷澄练的手臂就扬起一寸,待他全说完后,便吃了殷澄练一个重重的脑瓜崩,疼得他在街上惨叫一声。殷澄练却杵在一旁嗤嗤笑着:
“小豆子,你得对你家公子有点信心,知道么?眼下呢,那批人将来筛选出来是要进宫修复我的那幅画的!好的、你不用纠正我,起码那幅画曾经是属于我的吧?我怎么能不来监督呢?周荣那货也真是的,我不来,也不知道请请我。”
周荣一行人在红袖的带领下到了春满楼的顶层阁楼后,不禁为这顶楼的装潢布置大吃一惊、啧啧称奇。
整个顶楼乃是外方内圆的设计,四面是寻常的镂空浮雕红木门窗,漆光泛着日光,一片粼粼透亮,辉煌锦绣。最中央竟置有一个巨大的正圆形温水浴池,水面漂浮着各色兰草与香料,池底整日有专人架火烧煮,满楼层热气蒸腾、芬芳氤氲,故名凝香池。
这一池空中温泉乍看恰如嵌在美人金钿中心的一丸皎洁珍贵的明月珠,足见匠心独运、鬼斧神工,恐怕便是天上的瑶池仙境也不及这凝香池里的鸳鸯戏水,纵是商纣的酒池肉林也比这里输了几分文雅风流。
然而,当画十三的视线穿过连连惊叹的画师们、穿过池上袅袅拂动的轻薄罗帐,一眼望去,但见烟笼寒水月笼沙,但见水光潋滟晴方好,不见佳人,不见歌舞,唯余茫茫,唯余一片空濛寂静。画十三心里的惊诧更添三分,打量周遭环境之余,仍不忘留意周荣的一举一动。
周荣虽一早想好了初审的规则,但却不知道红袖究竟是如何安排的,更未料及这顶楼是如此境况,不禁有些疑惑,低声问询红袖道:“红袖老板,这里空无一人、幽静如斯,此举何意啊?你到底落实了我的意思没有?”
红袖冲着周荣眨了眨瞪羚般的大眼睛,拍着一片丰满胸脯,胸有成竹地回道:“周太傅,你可猴急什么!你瞧瞧,我把这凝香池都搬出来了,你还有什么不放心的?这会子你只管对画师们说明你的规则便是,好饭不怕晚,一会儿啊,保准叫你们目不暇接、目瞪口呆。我红袖答应男人的事,可从来没有办砸过!大伙且先入座吧!”
周荣见一进了这老鸨的春满楼,红袖说话便越发没个正形,也不好与她多言什么,不过量她这人明白轻重,在这事上也不敢出什么差池。周荣便在浴池边的上座坐下了,示意众人纷纷落座后,交待道:
“有劳红袖老板安排了‘京都七艳’来为诸公献题,尔等自行分为七组,每组对应一位艳女来为其作画一幅,或肖像、或身段、或神韵、或舞姿,挑你们擅长的方面去画,但显出扎实的画功即可。”
众画师见周荣发话了,皆作揖领命,分成七组,着手准备画具,但对着这层楼空空荡荡的,不禁都有些犯嘀咕。画十三则暗暗打量着周荣,看到了他脸上分明露出着急的神色,但却故作气定神闲之态,缓缓把腰间随身携带的小茶筒给解了下来,正要准备沏茶。
画十三微微蹙起了眉头,想到了什么似的,回头望了望守在人群后面周荣带来的一队官兵们,却发现此时只剩下两三个象征性地杵在那里,他刚想再四处寻找其余的官兵们,突然有个人影趁人不注意,蹑手蹑脚地挤到了画十三的身后。
画十三看见,原来是徐飞偷偷插到了自己这一队,他扫了一眼徐飞原来被分到的那一队,心里一下了然。画馆里最有才华、最负盛名的几位画师都在徐飞原来的那一队,其中包括全馆风头最盛的一个叫作张扬弃的画师,徐飞自然不敢待在那样高手如云的一队里。画十三看着徐飞憔悴又劳心的模样,忍俊不禁道:
“徐飞兄弟不在人才济济的那一队好好待着,挤到我后面来有什么用?这又不是文字答题,你还能抄我的不成?还有,你这双血丝密布的红眼睛,是谁惹你哭成这样了?”
徐飞已经困得恍惚迷离了,打了个大大的呵欠,嘴皮子都不利索了,嘟嘟囔囔道:“谁、谁哭了?我啊,我这是昨晚上没睡...没睡好!现在眼睛看东西都飘来荡去的,红兄,我跟在你后边,你时不时地让我瞄一眼你画的是哪个姑娘就成,那么多姑娘!我怕我一会儿盯着盯着就画错了。跟在红兄这一队,我心里才踏实些。”
画十三一看徐飞这副困得几乎要不省人事的样子,分明是昨晚临阵磨枪,偷摸地画了一宿还不肯承认,他一边低眸铺陈着画纸,一边浅笑着回道:“行,我答应你,一会儿啊我——”
“野——有——蔓草/零露——漙兮——”
画十三话到嘴边,却被一缕破空而来的天籁妙音打断了。这女子的歌声宛转如啼、飘飘袅袅,流转过如梦似幻的纱罗帐,吹皱了一汪凝香含露的芬芳池水,萦绕在满堂每一个人的耳畔,最终钻进了每一个人的心尖上,字字撩拨心弦、句句勾魂摄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