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百零九章 孤独的灵魂(二)
繁星之夜。里吾凭窗。
秦三月偏头看了一眼外面夜空中的星河,再见面前茶杯中茶水已尽,少许甚至几乎难以察觉的茶叶碎残留在杯底。她略微泛起眉头,想着,老师泡茶从不曾会留下茶叶碎,这次为何……
她又抬头看向叶抚,想要问一问,但话到嘴边,又觉得这种细枝末节的事还专门去问,未免太过嘴杂了。
“这是我所认识的师染。”叶抚说。
他将他认识的师染告诉了秦三月,也只是告诉了她他所认识的师染,别无其他。
叶抚站了起来,意欲明显,是在用行动说:“太晚了,该休息了。”他到了门口,停了停,觉得有必要提一嘴,“你知道的,我不太喜欢这样。告诉了你我对师染的认识后,或多或少会影响你对她的认识。所以,我希望你不要被我影响太多,那对你不公平,对师染也不公平。”
“为何?”秦三月问。
“这件事不应该有问题。”
秦三月想了想,点头道,“我懂了。”她跟着站了起来,走到叶抚面前,仰着头认真说,“还有一件事,我想要知道。”
“你说。”
“如果我成功地把符将军的神魂从山海关梦境中接引出来,那么师姐就会拥有她的命星吗?”秦三月问。
叶抚点头,“是的。符檀的神魂出来后,会将红绡的生命线补充完整。”
“那样会让胡兰更容易找到师姐吗?”
叶抚背过身,“红绡的生命线不完整,没有命星的照耀,本就是存在于黑夜之中的。很难以探寻她的命运,也很难去找到她。若有命星照耀,依照胡兰的悟性,在那盏‘煌’的帮助,的确会更加容易找到黑夜中的她。”
“这样啊!”秦三月显得很欣喜。
叶抚看着她,面无表情地说,“但是我需要告诉你一件事。符檀跟红绡是同一生命线上的存在,她们作为生命,地位是平等的。在符檀的神魂进入山海关梦境后,脱离了生命线,她便是绝对独立的存在,跟红绡没有任何关系。她的神魂若是回到了这座天下,那么她将不再是她,而是这一世的红绡。”
秦三月愣愣地听着叶抚的话。她想起符檀之前同她说的一句话,“在我面前,你应当把那人说成是我未来的某一世,而不是说我是她过去的某一世。”没有谁想成为别人的一部分。
她有些纠结地问,“为什么会变成从属关系呢?她们不应该是同一个人吗?”
叶抚摇头,“她们并不是同一个人。至于从属关系……”他眼睛发幽,“看你怎么决定。”
“什么意思?”
“你可以让符檀成为红绡的一部分,以符檀的神魂补满红绡的生命线,也可以让红绡成为符檀的一部分,让符檀成为独立的生命。”
秦三月微微张着嘴。她感觉自己似乎要面对一个很难的抉择问题,过了好一会儿,她才艰难地问,“没有折中的办法?”
“三月,这世上本就没有中间派。”叶抚说。
“啊?”
“一切随你意愿。”
秦三月神情为难,“为什么把这么难的事交给我?我不想做选择。”
“但你总要做选择。你若喜欢红绡,便成就她,你若喜欢符檀,便保全她。”
“但是她们我都喜欢呢?”
叶抚笑道,“你太贪心了。”
秦三月咬着牙说,“老师你为什么要笑!莫非老师你觉得很好笑吗?”她眼睛里堆满了怨气。
叶抚理解她的怨气,没觉得有什么不妥,“世间最难得的,便是双全法了。”
“可我就是不想做选择啊!”秦三月声音加大。
“你也可以不选择。”叶抚说,“不去管她们了。毕竟,你没有必须去选择的义务。”
“可是……”秦三月不知道说些什么了。不去选择,那意味着逃避,逃避虽然可耻,但有时候的确很有用。但秦三月会逃避吗?不会的。
“老师你希望我选谁?”她将“选择”丢给叶抚。
“是你在选,不是我。不要试图在我这里寻得一些选择的慰藉。三月,你知道的,我教你那么久,没有教你这些小心思。”叶抚缓缓说。
秦三月咬咬牙,“可是你若不把南柯一梦丢给我去处理,那就是你在做选择啊!”她反驳。
“如果是我,我会怎么做?”叶抚问秦三月。
秦三月想了想,得出一个惨淡的答案,“你会一视同仁,招手间把所有人的神魂都接引出来。”
叶抚笑问,“那么你希望我那么做吗?”
秦三月蹙着眉没有回答。
“你不说我就当你默认咯。把南柯一梦交给我吧,我来处理。”说着,叶抚伸出手。
秦三月连退几步,“不要,还,还,还是我自己来吧。”她很清楚,如果是叶抚来解决,符将军将成为其最讨厌的存在——“别人的一部分”。
“那,请加油。”叶抚笑了笑,做出“请回”的手势。
秦三月咬着牙,一脸幽怨地看了看叶抚,大步离去了。她走后,叶抚重新投入到他的活计当中,迎着一片月色,满屋子都压着清光。
……
回到自己的房间后,秦三月什么都没做,只是坐在窗前发呆。
过了许久,她才将《南柯一梦》取出来。
靠窗的书案上,一边摆着孤独盛开的雪见兰,它似乎没有花期,或者有着永恒的花期,开放过后,便没有凋谢过。在书案的角落里,在清光照耀下,显得格外凄清,透着些许孤独的意味。
秦三月的面前,《南柯一梦》如同一条缩小版的溪涧,有溪水潺潺的流动感,也有波光粼粼的闪耀感。然而,这是一幅画,是一幅从外面看来,什么都感觉不到的画。她知道,“别有洞天”藏在里面。那里面原本有着数不清的梦境,但是大多数都被安魂人摧毁了,只余下一些格外坚固的,山海关梦境便是其中之一。
看着面前这流水般的画,她呼出口气。不论怎样,总还是要把其他神魂接引出来的,她想。
晃了晃脑袋,她闭上眼,御灵之力从她指尖、发丝、穴窍,甚至是每一寸肌肤流淌出来,与《南柯一梦》融汇一体。然后,她开始寻找,在残余的某种当中找到山海关梦境。
在接引神魂时,她的视角是十分奇特的。作为接引人,她能观察到山海关梦境中的每一个神魂个体,他们像是繁星点空一般,点缀在山海关梦境这张巨大的幕布上面,彼此之间闪耀着的光连接着彼此,共同编织出了这样一个美梦。在御灵之力的帮助下,秦三月的形象被具象化在梦境当中。
似乎是特别喜爱当初在神秀湖穿着的那一身祭祀服,现实中的她即便身着便装,梦境中显出的形象也还是穿着那一身似云似于如风如雾的祭祀服。
许多的神魂光点已经变得黯淡了,那些便是已经被接引出去的,之所以只是变得黯淡,还未完全消失,也是因为山海关梦境是他们共同的梦境,只要还有一个人的神魂存在这里,他们之间的联系便不会断掉。所以,即便已经有不少神魂被接引出去了,梦境依旧没有任何变化,没有少任何一个人。
只有当最后一个人的神魂出去后,梦境才会彻底消失。
梦境里,具象化的秦三月将御灵之力延展出去,洒落在一些神魂星点上,然后闭眼,开始接引。
首先,她要切开神魂与梦境的规则,然后以御灵之力包裹神魂,送出《南柯一梦》。这在平常,对她而言是非常简单的一件事,然而今天,她怎么也做不到切来神魂与梦境之间的规则。
几番下来,她都失败了。
原因无他,便是静不下心,无法集中注意力。她自己都能察觉到自己情绪的异常,一闭上眼去感受神魂,就不由得地想起符檀。
在登上返回东土的云舟时,秦三月便开始了接引神魂,到现在过去了半个多月,已经接引了将近一万了,熟练是越来越熟练了,本来按照她的预计,大概在回到东土之前,就能完成所有接引。但是现在,从叶抚那里得知了关于符檀的神魂去向一事后,她忽然就不自信了,没有信心去完成,甚至说,没有了动力去完成。
她不知道如何去处置符檀的神魂。
在山海关梦境里,她跟符檀相处了将近二十年,虽说对方最大限度只认识她两个月。但从她个人的角度,是的的确确认识符檀有二十年的。所以,她无法在符檀和曲红绡之间做出取舍。
这让她感到心烦。心乱了,这种简单的事于她而言难如登天。她有着一颗七窍玲珑心,得天独厚,最容易做到静心,但心乱了后,也最不容易做到静心。
又是几番尝试,实在无果,她从山海关梦境之中退了出来。
蹙着眉,盯着外面的月亮半天,又俯着身子,倾躺在书案上,百无聊赖地拨弄起了头发。手指卷着头发,一圈又一圈,偶尔将注意力放在雪见兰上面,时不时伸出一根小拇指去轻轻触碰,一双脚也无处安放地抖动着。拿出几本书,随意翻看翻看,难以下咽,又取来笔墨,记一记之前在山海关梦境里的所见所闻,却几个字下去,笔画缭乱得不成样子,更是烦闷,研墨却将墨水洒弄得一身,将干净的衣裳染黑一片。
过了一会儿,头发都被抓弄得乱糟糟的。在房间里,横竖睡不着,明明有着取凉的物件儿,都觉着热得坐立不安,衣裳脱了又穿上,穿上又脱了。燥热吧,便去泡个澡,但明明是温热的水,却像是开水一般,一种杀猪的恶意油然而生,让她胆寒。索性,澡也不泡了,一脑袋埋进冷水当中,憋足了气才探出来。
最后,躺尸一般一头栽到在床上,四仰八叉地躺着,直愣愣地看着房间里的横梁。她现在什么都不想做,只想躺着,躺到死算了。
一闭上眼,看到的便是符将军,就好似双手还握着那长剑与短剑,这实在是让她心难安。
道理她都懂,不论如何都还是要去接引神魂的,但心情上就是不由自主地去抗拒,似乎都在意志中形成了对“接引神魂”的抗拒。
这样一直在床上辗转反侧到深夜许久,她才猛地坐起来,拢一袭纱衣,披散着长发,光着脚,打开窗户,坐在窗台上,双腿悬在外面。从外面吹进来的减弱了的自然风将她头发撩动得纷纷乱乱。想要冲着外面的夜空大喊一句“我到底该怎么做”,话到嘴边,又有些羞涩,觉得那未免太过尴尬,便打住了。
她四下望了望,偷偷地从小天地里取出来一小壶酒,这是之前在三味书屋过年关时,叶抚和白薇没有喝完的,被她给装起来了,一直以来没有找到一个喝酒的好时机。现在嘛,说不定就是。她又做贼心虚似的,偷偷地喝了一口,花酿的清酒冲进嘴里,拍打每一寸软肉,刺激感呛住了她的鼻子,忍不住咳嗽了一下,然后酒便堆积在喉咙附近,随着咳嗽,呛进气管中。然后,她拼命地咳嗽起来,三两下,整个人便涨红了脸。
她碎了一口。
“酒真不是个好东西!”
然后,盖上盖子,随意地扔到房间里去了。
整个房间一下子又安静下来,她侧坐着,仰躺在窗壁上,眯起略微迷醉的眼睛,看着那没点儿人情味儿的月亮。
“月亮上,到底有什么呢……”
她想着想着,闭上了眼睛,就躺在窗台上,睡着了。
外面吹着风,呼呼从她脸庞吹过。
或许是有意识,也或许是无意识,一道御灵之力从她指尖流淌出来,缓缓淌进《南柯一梦》之中。
……
不大的一间院子里。
一片枯黄的树叶从一棵老树枝头松动,然后落下,缓缓摇曳着。一只缠着白纱布的手伸出,将树叶接住。
手的主人看着这片树叶许久,然后轻声问:“这是什么树?”
背后的一名侍女回答,“楛雾树。”
“楛雾……南山成楛,北山作雾……现在是秋天吗?”
“嗯,九月初九。”
“九月初九……”
“刚好还有两个月就是符将军你的生辰日了。”
“十一月初九吗,我都快忘了。”
“符将军常常在外对敌,十有八九生辰日都在战场上,不知今次又是如何。”侍女说,“今次需要向大夏写生辰书吗?”
“……写吧。我先写好,到时候你替我寄回去。”
“好的。”侍女说完,转身去里屋取来笔墨。
小院子里,石桌旁,笔墨纸摆在面前。她取下右手的护腕,提笔写道:
“时历圣人纪一万三千五百年九月初九,孩儿符檀特写此封生辰书,以表今年以来的感想。孩儿生辰在十一月初九,唯恐届时身在战场,无法作书,故而提前于此。
……”
没有多长的篇幅,因此也就没有花多久的时间。
符檀完成生辰书后,递给一边的侍女。侍女唯恐看见书信上的内容,偏过头接过书信,然后折好。
符檀说,“你大可不必如此,上面也没什么重要的东西。没有谁年年都有多么大的感想,尽都是一些口水话。反正,他也未必会看。”
“将军,圣帝依旧是爱你的。”侍女微微据腰。
符檀一边将护腕往手上戴,一边似嘲讽地说,“他亲手杀死了我的母亲,当着我的面。现在却要我接受这样的人是爱着我的,你不觉得荒谬吗?”
“对不起,奴婢多嘴了!”侍女连忙道歉。
符檀戴好了护腕,将头盔抱在腰间,朝着门走去,“跟着我二十多年了,你还是没改掉宫里那副奴颜屈膝的样子。”
走到门口,她忽然有一种奇怪的感觉,好似有人在背后目送自己离开。她猛地转过身,却只看到低着头跪在地上的侍女。
她皱起眉,“错觉吗?但,为什么有一种似曾相似的感觉?”
这种感觉……
为什么我会有一种经历了很多次的感觉?
她不太理解,看着手上密密麻麻的细小的伤痕,神情微惘。
站在原地,恍然了片刻,她深吸一口气,大步离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