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恨别离至亲往极乐
姚天禧日复一日用功读书,一转眼又是三年过去。
姚媭年岁稍大,上门说和的媒人越来越多,姚震卿最后为女儿选定附近河底村的一户高姓人家。
一家人忙里忙外,总算是打理好姚媭的婚事。
怎料姚媭刚刚嫁过去,周氏突然病倒,没几日便与世长辞。
周氏生前最为宠爱天禧,祖母的骤然病逝,姚天禧第一次体会到亲人永别之痛。
天禧从出生便跟奶奶住在一个房间,费氏每日要操劳家务,忙前忙后,所以天禧几乎是奶奶一手带大。
祖母过世的时候天禧还在上学,天禧放了学后便飞奔回家,手里紧紧攥着一本书——从孟先生那借回来的《金刚经》。
姚天禧不知道以儒师自称的孟先生也会收藏释教经书,所以之前也未曾向先生张口借过。
但当在先生家中看到这本佛经,姚天禧便立刻想到祖母,放学后立刻求着先生把它借回家来。
姚天禧本以为带着佛经回来,会看到奶奶慈祥欣慰的笑容,只可惜见到的是屋内哭作一团的家人。
姚天禧攥着佛经慢慢走到奶奶躺着的榻前,看着闭着眼睛好像同以往每一天一样睡着了的奶奶。
沉默,然后流泪。
伴随着泪水一滴一滴打在手里《金刚经》上发出的“啪嗒”声,姚天禧脑海中浮现出的全是奶奶的音容笑貌。
姚天禧还记得自己信誓旦旦地对奶奶说:“那等孙儿以后用功读书,买好多好多佛经来,孙儿念给您听!”
还有小时候,每到下雨天,自己就又哭又闹,吵着要奶奶背他出去转。
奶奶就会打着雨伞背他出去,每次都淋湿了衣服,却把他遮得严严实实。
奶奶一直用这种宠溺着他的爱背着他,直到他明事理,直到他有志气,直到自己老的不能再老了,弯不下腰,走不动路为止。
记忆涌现得越多,泪水越是止不住的流……
姚天禧次日醒来后,发现母亲费氏竟然也突然病倒,姚天禧赶紧到乡学请了假,准备每天在家好好照顾母亲。
费氏本就身体不好,打理女儿出嫁就已经忙的筋疲力竭,婆婆病倒又要日夜照顾,还得打理一家人生活用度,所以费氏身体便不堪重负,再也支撑不住,一病不起。
次日午后,费氏病愈加重!
刚经历丧母之痛的姚震卿心里很清楚妻子的病情已无力回天,此刻面容惨淡,悲不自胜。
姚震卿深知,妻子早年就体弱,又为姚家生养了三个孩子,上要服侍老母,下要照顾孩子,多年来积劳成疾,身体就是为一家人操持过度累垮的!
姚恒一直把探着母亲的脉象,感受着母亲生命的渐渐湮失,却无能为力,不禁啜泣不已。
姚天禧满脸泪水地看着疼爱自己的娘亲,眼见着母亲面色苦楚,虚弱不堪,心中悲痛欲绝,眼角扫到父亲和兄长的药箱,一股无名火气难以压抑,哭喊道:“奶奶病重时你们说奶奶是年龄大了,是人之常情。现在娘也病危了,我们家不是世代从医吗!爹爹!哥哥!你们不都是郎中吗!救救娘啊!凭什么你们都能医别人家的病,却连娘都治不好!为什么!为什么呀!”
姚恒被弟弟这么一说,更是难过,伏在床榻前哭的声嘶力竭。
姚震卿见两个儿子痛哭失声,自己再也忍受不住,热泪夺眶而出,握住妻子的手连声道:“都是我不好!这辈子没能让你过上一天好日子。”
费氏费力地睁开眼,用尽力气想要坐起来。
姚震卿知道妻子是有话要说,连忙扶妻子起来,让妻子靠在自己身上。
费氏抬了抬手,示意两个儿子过来。
姚天禧到母亲榻前跪下,眼泪流个不停。
费氏看着丈夫温声道:“相公,我嫁进姚家从来便不觉得委屈,我自己的身体我清楚,你不要自责。”
姚震卿看着妻子憔悴的面容和温柔的神色,哭得说不出话来,扭头以袖拭面。
费氏又对姚恒道:“恒儿,你是长子,一定要跟着父亲好好学习医术,早日成家立业,只可惜娘是看不到了。”
姚恒哽咽道:“我都听娘的。”
费氏又拉着姚天禧的手道:“天禧,你从小就聪明、要强,娘知道你有大志气,可惜我们家境不好,委屈了你。你一定要多听你爹和孟先生的话,多向孟先生那样的学问人学习。”
姚天禧知道这是母亲临终嘱托,死死攥着母亲的手,使劲点头哭着道:“儿子一定为母亲争气,以后做番大事。”
费氏又对姚震卿道:“我们家夫妻恩爱,婆媳和睦,儿女又都孝顺懂事。这已经是上辈子修来的福分,只可惜,还没见到恒儿娶妻,也等不到天禧及冠了。”
费氏这一番话已经是用尽了最后一丝力气,面带微笑离开了人世。
父子三人哭作一团,声恸屋宇,草木皆悲!
姚家自从搬到相城便无寸田尺土,连一点安葬亲人的地方都没有,姚震卿只能将母亲和妻子的遗体火化,然后将骨灰撒在家前面的河水中,随着水流飘散而去。
三天时间内,姚天禧失去两位至亲,子欲养而亲不待的滋味对从小就立志报答亲人的姚天禧打击非常大。
任其每日读书再用功、再刻苦,人事终归天定,十三岁的姚天禧只能看着这一切发生,毫无办法。
人间无限伤心事,生死别离两不堪!
…………
长洲县内,有一高家,为当地富户大家。
高家家境殷实,又重视对后代子弟的教育,所以在长洲附近很有名气。
高家有一幼子,名启,自小读书过目成诵,久而不忘,深受长辈喜爱。
无奈天意弄人,高启幼年便父母双亡,便养成了生性警敏,不易近人的性子。
因为高启聪明非常,又从小缺少父母的关爱,所以祖父高宏对其甚是疼爱,悉心教导。
高启生于至元二年,如今虽然还未满十二岁,就已经博览群书,尤精历史,更是能写诗作画,逐渐闻名乡里。
一日晌午,祖孙二人照常在书房中品茶读书,高启忽然对祖父道:“爷爷,明日您为我行冠礼吧。”
高宏诧异道:“如今你才刚满十二岁,怎么便想行冠礼呢?更何况行冠礼也应该好好准备一下,哪能这么匆忙?”
高启道:“爷爷,我父母亡故的早,自己本就应该早些修身立业。冠礼也应该行的简易一些,由爷爷一人您为我行冠礼就好。朱圣人也说过,行冠礼是自己家的私事,我们关上门您为我戴上巾冠就行了,不能因为我们家境好就办的大张旗鼓。”说完就拿着一卷《朱子语类》去给高宏看。
高宏饱读诗书,自然晓得圣人所书,此时看着孙子有理有据的来与自己讲道理,心中自然为孙儿的才智所高兴,无奈笑道:“真是拿你没办法,看来你也已经想好了要给自己取什么字?”
高启道:“爷爷您为我取名为启,应是语出《尚书》中‘旁求俊彦,启迪后人’,然我又生于季秋之月,您看我取‘季迪’为字可好?”
高宏知道孙子聪慧,点头道:“不错,就按照你自己的想法吧。”
高宏心里想着,孙子小小年龄,想法学识却都远超常人,可是老在家中闭门读书也不是办法,不如带孙子出去到附近各处游玩一番,也能增长一下阅历。
高宏打定了主意道:“等为你行了冠礼,祖父就带你出去走走,读万卷书不如行万里路。”
高启欣然应允。
几天后,祖孙二人仅带了一名仆从便轻装前行,奔集庆路而去。
高启还是首次离家,沿途见到百姓饥寒交迫之状,又见农户是如何在烈日下费力耕种,对照自己家里富庶的生活,高启无比感叹。
为了让孙子多体验各地的民风民俗,增长阅历,高宏拖着老迈的身体带着高启一路步行。
相城镇是长洲县通往集庆路的交通要道,走到相城镇口,高宏的腿病就犯了,疼痛难忍。
仆从道:“老爷,我记着前面有所寺院,我们到那歇脚吧。”
高宏道:“我们便去寺庙借住一晚,我也带孙儿去参拜一番。”
寺院位于镇里地势最高处,高宏又腿脚不便,高启搀扶着高宏走走停停,终于到了院门。
只见院门上方,黑匾金字,正是“妙智庵”三字。
三人在远处来时,见这妙智庵似是颇为残破,此刻走近方才发现院门、院墙以及正前方的大殿都崭新壮观,只是后面许多房屋尚未修葺完毕。
与寺中僧侣打听方知,这妙智庵规模虽小,却颇有历史。
妙智庵建于北宋宣和年间,曾在金兵南侵时几乎完全毁坏,后经过历代主持苦心维持得以逐渐复兴。
高宏带着高启去殿内上香,仆从找到管事僧人,言明来意,施了些香火钱,管事僧人便答应让他们留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