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46章 颜氏族长
其他家族的分家场面,莫不是唇枪舌剑、血雨腥风;兄弟间的算计、妯娌间的暗战;谩骂中妥协、争斗中言和;轻则老死不相往来,重则对簿于公堂,但这次天下七望、云州颜家的分家特别不同。
除三太爷自始至终都在抹眼泪,其他各房莫不喜笑颜开。
八十万亩族田,隶属嫡脉的原有二十万亩,皆是上等良田。其他六十万亩,或山林、或湖泊、或滩涂、或沙地,真正能称之为良田的不到四十万亩。在颜子卿拿出十万亩上等良田,置换那二十万亩滩涂、荒地之后,所有问题全都迎刃而解。杭州府西部那几千个岛屿形成的小湖、杭州城外无法耕种的荒山、西湖边上连年淤塞的涝地、还有十几个只能挖点黑土、白土、硅石石英的矿山自然全都甩给了颜子卿。
虽也有小小争执、虽也有小小不满,但三天的分家过程总体还是相当平和。大家在“礼仪的约束下”,尽显千年世家气度——即便一个穷困家庭分家也不可能如此融洽——分家分的如此和谐。
只有三太爷不同意,可最终还是没能拗得过儿孙们的跪地哭求。三房子孙们得到了他们想要的一切,只有三太爷失魂落魄被五太爷扶出宗族祠堂,如同僵尸一般,因为以后他不能再进这个祠堂。自明天起,他的家族可以再设一个新的祠堂,也可以拜同样的祖先,为颜家的列祖列宗提供香火,但不可以在这里,因为这里以后只属于颜君文一系子孙,只有颜绍恭、颜绍敬和颜子卿兄弟的子孙们才能走进这里。
二太爷笑呵呵离开。临走时慈眉善目,对颜子卿好言慰藉:“颜侯英明,此举大益族人”、“佑之,此后当恭敬谦让,爱护兄弟”、“虽已分家,但皆为颜氏子孙,以后自当同气连枝,共进同退才是”云云。颜子卿点头面无表情,点头算是应答,二太爷自感没趣,悻悻而去。
众人走后,只余颜绍恭、颜绍敬二人及众颜子卿堂弟、庶弟们。颜绍恭提议下,颜子卿接任颜氏族长之位,成为颜家第四十七代族长。颜绍恭、颜绍敬带领十几个三代内颜家直系子弟,和祠堂外几十名三代外依旧依附嫡脉的颜家旁系子弟,向颜子卿行大礼。自此刻起,颜子卿终于成为天下七望之一、云州颜氏的族长。
云州颜家余杭县的颜氏宗族祠堂,从这一刻起,终于有了新的族长:颜子卿。
颜子卿抬头看着祠堂正厅墙上银底金字的《颜氏家训》:“诚孝、慎言、检迹”,此为读书做人的家训核心;“慕贤”为树立人生观的核心;“父慈子孝、兄友弟恭、夫义妇顺”、“去奢、行俭、不吝”、“勿贪势家”等为家庭教育的核心。以教子、兄弟、治家、风操、慕贤、勉学等共计二十篇成册,字字珠玑,教育子孙立身、处世,以明人伦。
颜子卿一身正装,威严肃穆,众人跪听:“……巧伪不如拙诚。习闲成懒,习懒成病。夜觉昨非,今悔昨失。施而不奢,俭而不吝。多言多败,多事多患。欲不可纵,志不可满;宇宙可臻其极,情性不知其穷……”
“自今日起,我颜家家训再增加一条:学以致用、知行合一”
“喏!”
颜子卿的族长接位典礼举行得很成功。唯一遗憾的是观礼者稀少,几乎没有,典礼之简陋可谓历任族长之最。
说是几乎没有,还是来了一人,交州宋家家主嫡长子,未来家主宋师承。宋师承以买粮名义赶到云州,正好赶上这出分家“好戏”!往年没有战乱交州粮食都不能自足,如今前来买粮,没有任何人怀疑。比市价高出三成,购买数量巨大,自行负责托运,这样的诚意,根本没人能拒绝。可宋师承提出个奇怪要求:只和颜氏族长交易。这就让刚刚分家结束的颜家众人如同吃了只苍蝇般——刚出门就要再求到颜子卿头上。
“我手里没粮!隶属于嫡脉粮食份额拿去救灾,无法卖出;宋公子若要购买粮食,还需自行和几房支脉、沈、白等家族商议。”颜子卿根本没时间和宋师承磨叽。云州南部几县灾民越聚越多,虽已派人引导疏散到颜子卿各处勋田,但看灾民汇聚势头,下一步要想养活灾民,十万亩勋田根本无济于事。
手中存粮倒还能够支撑。分家之时,颜子卿在土地上的退让,让其余几房多少领一些情,既然颜子卿喜欢去救济泥腿子,几房留了三分之一的粮仓给嫡脉,养十几万人一年,绰绰有余。但多余的粮颜子卿没敢卖,万一灾民暴涨,这些粮还需留下救命。
宋家公子没从颜子卿这买到粮,也不焦急。住在杭州,派手下和颜家分出的几脉去谈,而且告诉手下:不着急,慢慢谈,你家公子有的是时间。每天游山玩水,寻访街边小吃,闲暇时去颜府找颜子卿谈诗作赋,不过大多数时候都是扑空。
因为颜子卿太忙。
“宋兄,你找我到底何事?”颜子卿连续几天奔波,把宋师承丢到一边不加理会,也确实不好意思。见过几面之后,颜子卿对宋师承好感不低。宋师承性子和蔼、有礼有度,说话让人如沐春风,很是具有大家子弟风采,是颜子卿少有能当做朋友的“文人”。方鸣石不算,颜子卿对他尊重、敬爱,却不是朋友。
“佑之贤弟,为兄此行确有件小事还需贤弟帮忙!”宋师承端起茶水,滋遛滋遛喝得不亦乐乎。颜子卿原以为回云州后就能喝到好茶,可惜还是失败了。晋阳的茶,茶汤里经常放些盐、糖、奶之类莫名其妙的东西,颜子卿忍了;刚回杭州的时候,茶汤里漂浮着芝麻粒,颜子卿也忍了;严令小初他们什么都不准放之后,颜子卿才明白,这不是冲法问题,是工艺问题——这世的工艺,压根没有清炒法,做出来的茶汤都是经过重发酵的,味道和熟普耳茶差不多,味道醇厚悠远,回味无穷,可惜不是颜子卿的菜。想喝到顶级的铁观音、龙井茶,还得靠自己。
“兄长只管说,子卿但能做到,无有不从!”颜子卿从不知道自家茶竟如此好喝,但既然宋师承开口,自然有解决的办法。
“是这样!”宋师承放下茶碗,“为兄一向酷爱诗词,贤弟是知道的!”
颜子卿摇头。这点,颜子卿真不知道。
“买粮临行前,为兄与人聊起贤弟!”宋师承看颜子卿表情,没有任何变化,“有人说贤弟的诗词是家中西席所做,有沽名钓誉之嫌,为兄不信!”还是没变化。
“于是,为兄此来就是想来与佑之见上一面,回去之后也好告诉那些以讹传讹之辈,他们错的何等荒谬!”可惜,颜子卿脸色还是没任何变化。
“如今见到贤弟,为兄敢以项上人头担保,往日那些谣传,定是别有用心者中伤之举,贤弟放心,为兄回到交州定为贤弟澄清此事”说完,再次拿起茶碗,一幅“兄弟,你的事,包在兄长身上”做派,微笑间点点头,朝颜子卿看来。
“哦,这事啊!”颜子卿也点点头,仿佛明白宋师承的话,“可是,兄长!——”
“什么!”宋师承竖起耳朵,听颜子卿想说啥。
“以往那些诗词,确实是师傅们所做,我是真不会作诗!”
“啊?……”
不管宋师承如何在风中凌乱,颜子卿连凌乱的时间都没有。
手上能用的人已经全部派了出去,可还是不够用。跟随颜子卿的颜氏子弟一个不留,全丢了出去,不够;家中但凡能认字、理事的低级管事,全派了出去,不够;颜绍敬等人手里的管家、师爷全派了出去,还是不够用。这群人以前大多奉命行事,没有任何从政经验,一下子去管理成百上千的灾民,手忙脚乱都是好的,不出问题已经是能力爆炸的表现。
至于说狼嚎、棘奴和骑兵亲卫们,暂时是没法用的,汉话都说不顺溜,长着一张胡人的脸,怎么去管理灾民。能砍人的人用不了,能救人的人没处找,这是颜子卿的困境。
但时间是不会等人的。若不能在十一月底之前把冬小麦全部播种下去,来年上半年没有收成,灾民就要白养一年,这是谁都难以承受的。而且南部几县灾民越聚越多,渐有破十万势头,三叔的来信一封比一封急,催促颜子卿赶紧想办法,甚至在信的末尾建议颜子卿,实在没办法,干脆派官兵来赶走了事,省的惹上麻烦。
“产量大的农作物有哪些,适合在什么样的土地上耕种?”颜子卿别无他法,只能拉着二叔一起想办法。
“木薯、红薯、土豆、玉米,除了木薯这些都是最近几十年番邦传进大汉的。产量都不错,下田也能种,不过你可想好了?”颜绍恭对侄儿心善、爱民的做法佩服却并不赞同。仔细把各种作物利弊一一说来,让颜子卿选择。
“木薯多年生藤本植物,任何土地都能种,产量巨大,但味道和木渣一般,且有轻微毒素,必须和其他粮食一起伴食才能下咽,猪都不吃,人更不能多吃,亩产八石上下。”
“红薯、土豆下田能种,产量巨大,但不能保存,三月之后就变质,不能多种,亩产七石上下。”
“玉米、高粱下田能种,且耐干旱,但产量不太大就五石上下,还不能轮作,来年要歇田。”
这个时代没有化肥、没有良种、没有科学的育苗、杂交、授粉、防虫技术,所有种植行为基本都靠天吃饭,所以产量比起另一个时空差了不是一点半点。
而且按照颜绍恭说法,这些都不是最重要的。最重要的是,一条鞭法实行以后,官府所有税赋都折算成银两,即便是下田,只要种上东西就要交税。而以上作物是卖不起价的,真要雇农民来种植这些东西,不光不能赚钱,反而要赔钱。
“一条鞭法没有实施前,不少平民在田间地头、下田土坡也种上一些,能弥补家中口粮。现如今,哪敢在官府划定的地头种这些杂粮?种上以后就要交税,粮食折卖成银两,几项税银一缴,全年白干!遇上灾年那是要家破人亡的!下田种这些东西,还不如抛荒!”颜绍恭叹口气,“都是变法维新造的孽呀!”
全推到变法维新头上,颜子卿不承认。每一项法令的实施,自然有好有坏,要看如何去发挥长处、减少损失。
“一石稻米能卖两贯钱,还能有点赚头;一石玉米能卖一贯半,一石红薯、土豆只能卖半贯,下田去种这些根本没赚头,种的多赔得多,没有灾荒还好点,一旦有个水、旱、虫灾什么的,血本无归,你可想好了!……”
“我想好了!”颜子卿拿出一张契约递给苏和仲。
契约上注明:和颜家立契者,交七留三;所有官府税赋由颜家负责。什么意思?颜家不逼迫立契者签卖身条约成为颜家家奴,只是以佃户形式进入颜家;所有种植收入所得颜家得七成,佃户得三成;佃户所有税赋由颜家负责。
这张契约在另一个时空的后世者看来,无比苛刻。七三开,佃户忙活一年下来,还能剩下些什么!?
但在苏和仲眼中,这张契约仁慈得令人难以置信。
颜家负责税赋——这条一旦写上去,意味着不管旱涝,所有风险都由颜家承担。即便只留下三成收入,即便种植的只是下田,但只要种上玉米、土豆这样的高产作物,只要不遇到大灾,三亩地就能收入七石食物,再上山挖点,下水捞点,十亩地就能养活一家三口。所有签约百姓都不会亏,亏的只有颜家。
按大汉律,上田是按三石粮上交什一税,一亩上田就是六钱银子;中田两石,四钱银子;下田一石,两钱银子。颜子卿的十万亩勋田,不算人头,一年税赋就是四万两银子。这些只是田税,人头税和役税另算,若全由颜家来缴,苏和仲实在看不出颜子卿还有何赚头?
“贤侄,你这么做,图什么?”苏和仲不相信颜子卿是个蠢货,看不出这张契约的得失所在;也不相信这世上有那么大的空子,等着颜子卿去钻,能捡到便宜。有这么大的便宜,各大世家早占去了,还能等到颜子卿去立契约。若颜子卿让灾民全部签订卖身契,多上一堆“免费”奴仆,倒也想的通,可如今这么做,能得什么好处?“为何不签奴契?”
“人,生而为人,并非为奴!我见到的那些人,他们日日辛勤劳作,整日躬身田间却因一场战乱家破人亡,如此善良的人,不该为奴”
颜子卿想起逝去的方鸣石,“先师能为百姓、士卒贩卖军马,百死不悔;我只是立一份良心契约!”
“可是,这样的契约,没法长久啊!”苏和仲不是愚钝之辈、更不是不懂俗物的蠢夫,他觉得有必要把其中厉害讲清楚,让自己师侄好生考虑,免得将来骑虎难下。
“也许吧!——”颜子卿沉默片刻,“可即便能有一口吃的,能多活一年,也是好的!”
两人都陷入沉默……
“那需要老夫做什么?”
“买地!”如今已经有了十万人,人数还在不断增多,只有更多地才能养活更多人。
“可买的越多,将来赔的越多!”
“将来的事,将来再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