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一:读书不作儒生酸 章四十 漠上黄沙起
“你这个读书人,该说你是自视甚高有恃无恐,还是缺心眼没脑子,敢和我来走这么一趟的?”
在没有道路只被黄沙覆盖的大漠里,有着“小雷公”之称的轻雷子与应天长缓步走着。
也不知是此地西风本就猛烈还是今日天气特别,黄沙遮天蔽日。飞扬的沙砾打在应天长的身上与脸上,生生作疼,应天长一直咬着牙,忍受着。
而伟明城太守罗庆丰所赠送的那匹灰马,已经留在井水城。
当时在井水城中,轻雷子在提过百兽妖王后便转换了口风,说那头老马所想的他多少能猜到一点,但终究觉得不顺心,有一点气不过的意思,便来找他这位心斋四先生。不是分生死,也无需比个高下,只需应天长与他走一趟西北各地,便够了。
他可以从中得到自己所想探求的东西,这便能够让他顺心。至于最后是否还要比个高下分个生死,就看这一路走得如何了。
应天长当时很想将自己的手中酒壶里的酒泼在这个“小雷公”的脸上,但怕就那么死在当场,所以没敢直接下手。而自己之所以答应轻雷子所说,也是因为这个原因。
应天长心里很清楚自己要是不答应,估计当场就要分生死了。
也幸而与烂橘子一起走过不少江湖烂路,两个没本事的人倒是学得不少装腔作势的本事。
“我其实可以不算作读书人的。”
不过这一句话,应天长倒是说得很实诚。只是他一开口,漫天的黄沙便如同被堵在闸门口的水流开闸放水一般涌进应天长的口腔,他赶紧低头吐出砂砾。
“想学你那个三师兄李青莲?”轻雷子就站在应天长身边,却风沙不侵。
“是也不是,我的确挺仰慕我那几位师兄,也觉得他们于世间所做一切甚是正确,但我一点也不想走他们的路。我不知道我会遇见什么,什么都可能造就未来的我。就像我在离开百兽山时,就根本想不到会与你这位‘小雷公’走这么一趟。”应天长再吐出几口黄沙。
轻雷子扯着嘴角笑了,他看着不停烦恼黄沙的应天长,说:“干嘛不和我一样用灵力驱走近身的风沙尘土?”
应天长倒是想,一来是不确定自己能做到何种程度,二来如此就相当于在轻雷子面前暴露自己的真实实力。到那时轻雷子还愿不愿意和三脚猫的自己走一段路,那就真的是鬼知道了呢。
吐几口黄沙的麻烦和自己的性命安危选哪个,应天长用脚想都知道怎么选。
应天长将自己披在儒士长衫外的袍子脱下,围住自己的口鼻,也将在自己肩头趴着的包子围住。他说:“要是如你这般,我何必远游走一趟天下人间?行而知天下,有些东西,亲身体会过才作数的。”
应天长真是爱死了那个随时与自己讲些大小道理的陈临安,从他那随便偷的话语都能唬得别人一愣一愣的。也就在这种时候,少年才能切身真正体会到道理救人命这种东西。只不过说这话时,应天长想起的是初到长安的那场雨,还有雨中陈临安沾湿的裤脚与衣襟。
他觉得自己就算自己如轻雷子一般神通广大,还是不会用法力驱走风沙,或是暴雨大雪,以后也不会。
就该淋一淋雨,吹一吹风,嗯,吐几口沙子。
有袍子遮掩口鼻,应天长呼吸与说话便比之前要好受几分,只是黄沙弥漫整个天地,应天长看不清前路,也不知道自己跟着这小雷公究竟去往何方。
轻雷子瞧着这般模样的应天长,习惯性的咧咧嘴,并非是展露笑容。他右手轻扬,随着他手臂的摆动,他面前的黄沙渐渐凝聚成一朵花的模样,于空中缓慢旋转漂浮,也随着轻雷子的步伐亦在缓慢向前推进:“凉州毕竟是那凉王李煦的大本营所在,所以老马与那条臭蛇在凉州没掀起什么乱子也是情理之中的事情,至于他们是否藏有私心什么的,可能其他几个废物会在心底偷偷算上一算,但我懒得去思考计较。毕竟西北这些个妖王中,大抵都互看不顺眼。”
“所以我想着你既然是心斋来得四先生,是那个张元春的徒弟,是为平息西北妖乱而来,那就得看看真正的妖乱是怎么个乱法。那是在凉州这种太平地方看不到的。”轻雷子说。
他把玩着面前的黄沙花朵,乐在其中。
应天长却反复思量着轻雷子话语里的意思,微笑道:“小雷公所谋甚大。”
“大个锤子大,不过和那头老马所想的相差无几。”轻雷子又咧了咧嘴,说,“只是相比被驯化了的他,我更野一点,更站在自己的立场利益去想这些东西。当然,行事也更随我心意,你们这些读书人要是说不折手段之类的话也行。”
“目前为止,小生还没见到小雷公所谓的不折手段。”应天长说,其实他很讨厌“小生”这个词,陈临安许鹿李青莲,也没有用这个词来指代自己的。
现在的轻雷子是实打实的笑了,他说:“那是你还没见着我雷谷所在漠州的景象。”
应天长的心沉下去一分。
轻雷子又言:“天下苍生,只有人吗?我们算吗?”
他摇了摇头,指了指应天长说:“在你们人的眼里,我们是不算的。”然后他又指了指天空,说:“在上面的这些神仙眼里,只要我们没登天门不成为他们的狗腿子,也不算的。”
应天长没有反驳,点点头说:“是的,目前来说是这样的。”
轻雷子一把捏碎面前的黄沙花朵,笑道:“走完这趟路你能活下来的机会大了一点。”
在轻雷子捏碎黄沙花朵的那一刻,风沙猛然骤大。
应天长不得不用手掌当初吹打在脸上的黄沙,笑着说:“小雷公法力高强。”
“好了,还装?”轻雷子翻着白眼扯着嘴,“虽然你装的不错,骗别人还行,但我是谁?‘小雷公’轻雷子哎,看不出你这不到半仙的境界?你这副胸有成竹的模样我现在都看烦了,别恶心我好吧?”
说来也可笑,应天长这时非但没有更加紧张,反倒彻底放下心来,轻松万分,他忽然觉得这个轻雷子很够和自己当朋友。因为他的不着调和烂橘子有点相像的。
“你也别急着放松,等你从眼前的那废物面前活下来,再说能不能从我手中活下来。”轻雷子忽然说道。
应天长皱下了眉,他望了望这漫天飞扬的黄沙,说道:“黄砂君?”
轻雷子说:“漠州虽是大漠之地,都很少有这种蔽日黄沙,何况乎我们还未走出凉州边界?”
应天长抚着额头,说:“你们这些妖王不是有大谋划吗,整天和我在这耗着有个什么意思嘛。”
“现在这个模样就顺眼多了,告诉你,你之后要是还那么‘小生’‘小生’的犯贱,我就一耳光打死你了事。”轻雷子说,“况且怎么说你都是名义上打赢了那匹老马的心斋四先生,那些个废物自然会来找你的麻烦。你当谁都跟我似的既了解老马的实力也懂他的想法。”
应天长叹了口气,吹动着落在围住自己口鼻的衣袍上的砂砾。
前方,风沙渐渐汇聚成圈,当有一个模糊人影出现的时候,天地的风沙也停了,砂砾尘土如雨一般径直落下。
视野瞬间就开阔起来,只是那些砂砾砸得应天长有些脑壳疼。
轻雷子老神自在,说:“你可别想着我会出手帮你什么的,你死了也就说明你不过如此罢了,也就没有那个资格和我一同走一趟西北路。方才你说的行而知天下这句话也不错,你该晓得晓得西北妖王的大抵实力了,只不过别拿这些废物和我相比就行了。”
“我还说那个恶名昭著的小雷公怎么这么好说话,原来是在这等着呢。”应天长看着前方,那个披着黄袍的精瘦汉子踱步而来。
他就知道来西北没好事,但也没多少怨气或是别的情绪,他在许鹿告诉他要走西北一趟时就知道有这么一天,该来的还是得来。
这就来了。
精瘦汉子看着应天长身侧的轻雷子,眉目阴翳:“轻雷子?”
轻雷子仰着头,他手中的折扇轻轻摇动,说:“有事?”
像极了应天长往日逃荒时遇见的那些有钱人家桀骜不驯又乖张跋扈的二世祖。应天长难免笑出了声。
精瘦汉子脸上更加阴郁。
轻雷子说:“喂,你不是来找这小子麻烦的嘛,别打退堂鼓呀。来,好好收拾他一顿。”
精瘦汉子觉得自己面子有些挂不住,进退不是。
应天长懂了,哪怕轻雷子真的不出手,就在旁边看着,应该就是黄沙谷妖王黄砂君无疑的精瘦汉子就得分出一部分精力与心神去担心轻雷子会不会趁其不备。
同时,这个精瘦汉子还得担心许多事,比如自己不敌落败,或是惨胜……轻雷子的行事作风,整个西北有目共睹,没什么他做不出来的事情。
应天长露出一个笑容。他往前走了几步,行礼问道:“小生应天长,心斋学生,请问阁下?”
轻雷子抽了抽嘴角,抬了抬巴掌,应天长视若无睹。
“漠州黄沙谷,黄砂君。”精瘦汉子声音低沉,却也像是山谷夜风。
“前辈出漠州来此寻小生是所为何事?”应天长将围在自己口鼻的衣袍取下,抖落了砂砾,重新穿上后说,“分生死,还是比高下?”
肩头的包子汪汪直叫。
狐假虎威,自己也是不错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