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后记(上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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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本章为六更合一。】
    人间四月天,桃李竞芳菲,野郊无寒夜。
    这样美好的时节,却有七八人策马狂奔,趟过潺潺的小河,往对面的山坡狂奔。
    这几人满身是伤,面色疲惫,连马匹都在呼哧呼哧喷白汽,显然也到强弩之末。其一名骑士少了整条左臂,血都流到马股上,却没时间包扎。
    首领大呼:“快、快,翻上山坡就安全了!”
    话音刚落,左侧骑士马失前蹄,连人带马横摔出去。
    首领急忙勒停,跳下来一看,骑士脑袋正好撞在大石上,已经瘪了,但他怀里抱着的女娃却没事,只是脸色发白。
    “快,上马!”首领将她抱上自己马背,继续前进。
    “大人,追兵来了!”手下紧急通报。众人回望,果然见到近百骑出现在地平线上,飞快靠近河道。
    对方龙精虎猛,自己人马俱疲,不出半刻钟一定会被追上。
    孰料首领这时却下了个匪夷所思的命令:“解武器,全扔掉!”
    手下犹豫:“大人,这?”
    万一被追上,手无寸铁岂非等死?
    “快!”首领先为表率,把自己腰间佩刀、身后弓箭全解开来,扔去地面。
    手下不敢怠慢,纷纷效仿。
    抛掉武器还减重不少,马儿奔得更快,转眼就到坡底。
    山坡有些陡,松林茂密、长草齐腰,不能再骑马了。
    众人下马,改作步行爬坡。
    首领大喝:“武器都扔干净,不想死的就听话!”
    靠谱吗?大家一迟疑,总算服从的天性占了上风,还是从靴筒拔出短匕,远远抛了出去。
    希望传说是对的,希望自己没有做错。
    “放我下来!”女娃想挣扎下地,“我自己走。”
    “小姐,爬上山坡才安全!”紧要关头,首领哪敢让她落地?
    女娃问他:“坡底有人,他们不怕吗?”
    坡底的确有两个农夫,正弯腰拣拾柴禾。除了掉落的松枝能烧火之外,松脂用处很大,寄生在白纹松林里的好几种菌子,还是难得的美味。
    几人弃马上坡,农夫当然注意到了,但他们只瞥来一眼,并不惊慌。
    首领摇头。
    女娃又看了看坡底,什么也没有啊,这要拿什么拦住追兵?
    “那些人真不会追来?”
    “不会,这里已是青云地界!”其实首领心里也在打鼓,“不过来者是卞白,这厮杀人如麻、心高气傲,让他尝尝苦头也好。”
    又十余息,追兵也赶到坡底。
    为首的青袍小将只有二十出头,英气逼人,一双眼寒光四射。
    他的座骑非马,而是一头巨大的黑狼,不受地形所限。
    弯腰拣松塔的农夫离它三丈,一抬头就看见这头巨狼盯着自己伸舌头,垂涎欲滴的模样。
    从这狼的眼神来看,它早就尝过人肉的味道。
    不过黑狼刚要上坡,突然受惊一般往后跳开数尺,低头在草丛里嗅了来。
    青袍小将身后的兵卫大声道:“将军,界碑!”
    这会儿已到戌时(晚上7点),天却还很亮,众人清清楚楚看见,坡前立着一块方方正正的大石碑,上书“青云地界”四个描金大字,笔走龙蛇、气势磅礴。
    “哼,到底被他们逃进青云地界!”年轻将军左右顾盼,发现了弃置在草丛里的武器。
    为了逃进去,叛贼不惜扔下武器。
    他一抬头就看见坡顶上的目标。这些人已经逃出射箭范围,此时都停了下来,一边喘息一边察看这里的情况。
    双方相距不到一百丈。
    追?
    不追?
    年轻将军多看界碑两眼,脸色阴晴不定。
    界碑就孤零零立在这里,附近并没有军队守卫。
    他身后的年长兵卫赶紧靠近:“将军,青云地界不可擅闯,王上知情也不会苛责。您……”
    恰在此时,山坡上的女娃朝着年轻将军做鬼脸,还一连做了五个,手合喇叭状大声讥笑:“胆——小——鬼!”
    声音在坡上坡下回荡不已。
    首领赶紧将她双手拉开。
    但年轻将军已经看见听见,眼杀气暴涨,喝了一声:“上坡,杀!”
    左右都是一惊,不进反退。
    身后这回有好几个兵卫一同阻止:“将军,万万不可!”
    年轻将军大怒,抽刀出鞘:“谁说不可,我斩他脑袋!”
    坡下拣松子的两个农人见了,摇摇头,回身便走,其一个对另一个道:“又是一队莽夫!”
    “对上一块石碑,你们就畏首畏尾,可还记得自己是大越的精锐?”年轻将军翻身骑狼,驱着它就往界碑后头跳去。
    狼爪刚刚越界,就听“隆”地一声,石碑突然上拱,露出下方驮碑的赑屃。
    这是石雕的怪兽,背甲比圆桌还要大上两圈,原本埋在地下,有人越界才会引它出来。
    它一露面,大嘴张开,对准了年轻将军。后者听见响动回头,座下黑狼顿时立住不动。
    “别动,千万别动!”不远处的农夫开口了,“青云地界禁兵武、禁斗殴。要么循原路退回去,要么扔下所有武器,你还能保全性命。”
    年轻将军忍不住笑了:“一个石龟,能奈我何!”
    “你比俾夏国的安成王、灵山的白候景还要厉害吗?”这农夫哈哈一笑,“六十年前、二十年前,他们就死在这里,死在你脚边的位置,你也试试啊?”
    年轻将军抿紧了唇,眼里犹疑不定。
    类似这样的传说,青云界里多的是。
    信,还是不信?
    追,还是不追?
    家里的老头、军的前辈,都反复说过青云地界不可擅闯,他从小听到耳朵都快长茧。
    没想到,自己有朝一日也要面临两难抉择。
    众手下也在苦苦劝说。真正让这些浴血沙场的精锐裹足畏前的,难道只是区区一块石碑本身么?
    当然不是。
    这时,他的心腹抛掉长刀奔了过来:“将军,追丢了人才麻烦,余下的都能设法。”说罢低声献上一计。
    卞将军呼出一口气,有些憋屈:“好,就这么办。卸兵甲!”
    他这里近百人也飞快地卸掉兵器,只留一人看守,剩下的都跟着卞将军一同上坡。
    他可以在国肆无忌惮,但在这里……谁也不敢明目张胆地坏规矩,不单是他。
    “喀啦”几声,负碑的石赑屃又沉回地底,算是对他们赤手空拳的回应。
    坡上的女娃大惊:“他们追来了!”
    “走吧。”首领招呼大家回身继续前行,“扔掉武器,就说明他们打算遵守青云地界的规矩,不敢再堂而皇之杀人。”
    卞将军等人跟在他们后面,目光阴沉,但果然没再冲上前动手。
    翻过山坡,心事重重的女娃也忍不住“哇”了一声。
    眼前一望无际的原野都辟作了水田,干道纵横,屋舍点缀其,平民往来如织,分明鱼米之乡,哪里还算郊野?
    “好热闹!”
    她忍不住回望故国,只是一界之隔,繁芜判若两。
    不远处的卞将军脸色更不好了,到处是人,哪能得空下手?
    逃犯和追兵,居然一前一后相隔不到十丈,走得井水不犯河水,真是天下滑稽!
    他身后的兵卫倒在窃窃私语:“这里就是青云地界!”
    “我看也没甚了不,没传说吹得那么离谱!”
    “这才刚进地界,哪到哪……”
    沿主路往前走,不到三里,城镇赫然在目。
    “离原镇到了。”首领的脸色稍微放松,“我去找亭长,也就是这个镇里最大的官儿。你们到前头那家酒楼等我,谁也不许乱跑。”
    追兵就跟在身后,哪个敢乱跑?
    女娃侧了侧头:“吴叔,看到那块令牌以后,亭长就会听你的话?”
    “会的。”首领吴叔很是笃定,入城之后就跟他们分开。路边就有医堂,他顺便把两个伤兵也带走。
    没想到这镇子不小,街上开满商铺,百业百行,就连集市也是热热闹闹,门口还有戏班子搭台,演出的影子戏就是坡下农夫说的那一出,《安成王饮恨白松坡》。
    比巴掌大的小人在戏台上又跳又唱,还能喷火。女娃看得入神,侍卫赶紧将她抱来:“小祖宗,这里方可停不得。”
    小姑娘心有不甘:“不是说,姓卞的不敢对我们下手吗?”
    “是……按理说是,但这里人太多。”戏台周围人挤人,容易被后方追兵下死手。
    侍卫想转移她的注意力:“看那里吹糖人儿,给您买一个如何?”
    做好的糖人插满了木杆,随便买一根就能走,不耽误时间。
    “不要。”女娃面露厌恶,“他拿嘴吹,沫子乱飞,脏死了!”
    是了,小姐千金之躯,哪像他们这么不讲究?
    侍卫无法,好在小姐这时拍了拍手:“算了,赶紧去酒楼。”
    这应该是镇上最大的酒楼,占地三百平,有上下两层,木头都刷着明漆,地面大块水磨方砖。
    算不上多气派,但宽敞整洁。
    外来者都有些惊讶,见多了这种边陲小镇的酒楼,哪个不是灰头土脸?
    众人落座,随后卞将军也带着两名随从进来,被引去另一边四角桌,跟他们隔着半个厅。
    卞将军不悦,指着窗边的桌子道:“我要这张!”
    那桌子临窗,正对大门,谁进谁出都能看个明白。
    不过桌边已有一客,身着白衣,正在举杯轻啜。
    卞将军走去桌边,放下一锭大银:“兄台,借你位子落坐可好?”
    锭子足有五两重,说话也比较客气。
    这客人拿银锭看了两眼,推还给卞将军。
    伙计见状,赶紧过来打圆场:“几位客人,这张桌子是人家长期包下来的。我再给您找个好位置去。”
    卞将军还未说话,客人已道:“想坐就坐,银子免了。这里正好有三个空位。”
    四方桌,他占了朝向最好的一席,可不还有三席么?
    卞将军怎么会跟陌生人合坐?侍卫正要瞪眼,卞将军却摆了摆手:“打扰了!”说罢真地挑开椅子坐了下来。
    他很少这么和气,但这里是青云地界。
    再说他也看清这独客面貌,真是一表人才。修眉俊目,身如春松挺拔,看年纪只有二十出头,但气度沉凝,如渊如岳,让人判不出虚实。
    青云地界真如传言那般人杰地灵?随便进个小镇,他就能遇到这种人物?
    三人落坐,简单要了些酒菜。
    白衣客打量三人,发现他们外衣上有点点紫黑。
    那是血迹?
    他目光一转,又望见对面女娃那一桌。
    那桌客人也是血染衣袍,比这三人夸张多了,但神情萎顿、目光闪烁,总往窗边瞟。
    他们跟他素不相识,那就是一直留意对面三人?
    白衣人的目光停在女娃身上。
    小姑娘白白嫩嫩,眼睛大又黑,见他看着自己,于是不服气地瞪回去。
    白衣人失笑,自顾自倒茶。
    酒楼不大,客人也多,却不喧杂,因为前方台子上坐着说书先生。
    别处的说书人,都喜欢在前朝旧事上添油加醋,偏这一个紧跟时事,说的还是前不久才发生的猛料——
    卫国定远侯卢亮兵谋反!
    说书人正讲得口沫横飞,卞将军三人听得眉头直皱,女娃那一桌客人却垂头丧气,饭只扒了两口就不吃了。
    底下的听客疑问不少,有人就道:“定远侯到处平乱,我记得卫帝至少四次派他镇压暴动,他还跟俾夏人打过好几场仗,不然卫国西边的土地就让人割走了。怎么他自己居然反了呢?”
    说书人还未回答,就有客人反驳:“卫百官庸碌贪财,民生凋蔽,可是国君眼耳闭塞,见不到百姓疾苦,听不见平民哀嚎。呵,岂有不反之理?”
    卞将军的拳头一下子就硬了。
    他身边的侍卫大声道:“你可是卫人?怎敢言之凿凿!”
    “所幸不是!”这客人是商人模样,身边还带个小仆,“我是土生土长的青云人,我儿在瀚海学宫听讲,回来就转述与我们听。他们还说,卢亮是被逼反!皇帝身边小人屡进馋言,说卢亮要反,这么说上七八次,皇帝不信也得信了。那你要是卢亮,会坐以待毙吗?”
    边上的客人纷纷称羡:“令郎居然在瀚海学宫,前途无量啊!”
    又有人道:“既是瀚海学宫传述,那必是真的了。”
    商人连道“过奖”,但是满面红光,甚是自得。
    他们的重点,居然都不在定远侯。
    说书人赶紧咳嗽两声,把气氛拉回来:“可惜可叹,卢亮原本一路高歌猛进,直逼卫都。这时候有人拉着几万精兵来锦上添花,称要跟他一同杀进卫都,清君侧!卢亮轻信失察,就此埋下祸根,最后被他所杀。你们道这人是谁?”
    说书的都喜欢卖个关子,众人摇头。
    定远侯前不久才造反,众人只知道他功败垂成,具体经过却不清楚。
    这时却有一个稚嫩的声音道:“是狗贼卞云山!”
    正是小姑娘开声了。
    “狗贼与定远侯走到卫都南岸才突然翻脸,作计害死了他,还拿他首级去送狗皇帝,自己连升三级,还被封作太师。卢家军就这样、这样败了!”
    她刚开口,卞将军就停箸不食,面沉如水;等他说到最后一字,卞将军重重放碗,反手甩出竹箸。
    要是真打实了,小姑娘嘴里就要被多开个洞出来。
    卞将军恨她妄言,这时也不顾当地规矩,就想取她性命。
    不过竹箸刚掷出去,“嗖”一下没了影子。
    酒楼里的客人甚至不知这儿险些发生命案,还在催促说书人。只有女娃那一桌人看得目光微懔。
    卞将军脸色也变了,他没看清是怎么回事。
    倒是面前的白衣人不紧不慢开了口:“这人也未讲错,你为什么杀她?”
    “是你?”卞将军紧盯他不放,“你是怎么……”
    话未说完,窗外跳进一个白忽忽的影子,“咚”一下落在桌面。
    侍卫原就紧张,腾地跳。
    白衣人摆手:“莫怕,小猫而已。”
    不速之客果然只是一头猫儿,通体雪白、毛发蓬松,有趣的是生就一对鸳鸯眼,脖子上还挂着个金核桃。
    白猫“喵呜”一声,先去蹭了蹭白衣人的手臂撒娇,接着就盯着桌上的糕点舐嘴唇。
    “吃甜食太多不好。”话是这样说,他还是掰了一小块米糕喂猫。
    卞将军盯着他的一举一动:“狸奴怎可上桌?”
    “它是妖,不是奴,长年订下这张桌子的就是它。”猫尾巴上粘了几枚苍耳,白衣人轻轻替它摘掉,“再说,它的年纪可比你大多了。”
    那厢说书人点了点头:“没错,那位正是从前跟定远侯一并肩作战、镇压义的卞云山!小姑娘,你从哪里知悉?”
    “定远侯就是我爹爹!”女童声音铿锵,“狗皇帝杀了我全家三百二十口人,只有我逃出来了。他们还不放过我,派了这人——”
    她突然手指卞将军:“——卞云山的儿子追杀我进青云地界!”
    四下哗然,一片嗡嗡之声。
    白猫望着小姑娘,低唤一声,白衣人也挑了挑眉。这么小的孩子就敢指认,勇气可嘉。
    众人目光齐刷刷聚来,又指指点点,卞将军想反唇相讥,但立刻化作一抹凉笑,举杯一饮而尽。
    说吧说吧,趁着这张嘴还在。回头他要把她的舌头剪断,再将牙齿一颗一颗拔掉。
    侍从看见他的笑容,忍不住打了个寒噤。
    卞将军这么笑,就是有人要倒大霉。
    说书人也没料到今日剧情这么精彩,看看他又看看小姑娘:“你叫什么名字?”
    “卢雪仙。”小姑娘朗朗道,“我来青云宗借兵,给我爹爹报仇!”
    旁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都感童言无忌。说书人挠了挠头:“你怎么知道元圣肯借兵?青云宗遗独立,很多年不插手外务了。”
    “因为!”卢雪仙认真道,“我祖父可是元圣的得意门生,元圣还给过信物。还有,我听说青云宗早年也打仗的,打了很多仗,不然大家也不会这么怕它。那时能打,现在也能打!”
    话糙理不糙,底下有人笑了:“小姑娘可知道元圣姓什么?”
    “当然知道了!”小姑娘一瞪眼,“姓燕,燕子的燕!”
    “好,好。”说书人还能怎么答,“那就祝你好运,早日见到圣人。”
    他很是感慨:“时光不饶人啊。百多年前‘卫武兴’,大卫是一等一的强国,卫英武帝萧宓甚至得到元圣辅佐;今日再看,啧,竟已是这副光景。”
    那商人奇道:“咦,我听说元圣从未在卫廷为官,一直是白丁之身,只是跟皇帝交好,这样不能说是辅佐吧?”
    “话虽如此,元圣离卫入主青云宗后,也与卫英武帝保持书信往来,直至后者终年。”说书人干咳一声引开话题:“百多年前的旧事,谁能亲眼考证?重要的是,人间从不太平,各位身在青云才能笑谈四海。诶,方才这小娃讲咱青云宗早年也打仗……”
    底下的听客立刻点上了:“给我们再说说俾夏之战!这个就数你说得好。”
    “一百二十年前,也就是元圣接手青云宗第三年……哦,那时大伙儿还只称他是山长,已经吞并了几个小国的俾夏妄自尊大,趁着元圣外出之机侵扰青云宗,想占去我们北境七城。我宗奋还击,拒敌于门外;至元圣归来,亲领大军出征,兵分三路,屡战屡胜,势不可挡!十五天内,他就拿下对手九城,第十九天就打到对方国都城,并且吞下了辅城!”
    台下鼓掌,纷纷催促。
    “俾夏也没料到我进军神速,但他们惊而不恐,因为都城坚固,粮食丰足,据说囤粮九千万石,自以为坚持半年无碍;并且在西边攻城掠地的军队也加紧东返,要与我军决一死战。”说书人喝了口茶润嗓子,“元圣派人挖开河道,准备引三台河水灌城。俾夏人站在城头眺望,嘲笑不已,说三台河秋冬无水、底生干草,我们挖也是白挖。元圣也不理会,言渠成水来,让大家继续挖掘。果然,河道完全挖开当晚,俾夏都城突降暴雨,规模是三百年一遇。仅一天河水暴涨,冲流直下。毫无防备的俾夏人慌了手脚,此时想再堵截,为时已晚。”
    客人叹道:“元圣料事如神。”
    “元圣处事决断,多神来之笔,我等凡人难以揣测。”说书人得意道,“是役,俾夏都城内溺亡者两万多人。城池被围,死人送不出去,城里的柴禾又很珍贵,烧饭都不够,哪有多余的拿来烧人,只能堆去偏门掩埋,这样不足半月,疫病就来了。两个月内,疫疾而亡者又是一万多人。守城门的副将捱不住压力,削掉上级的脑袋,开门献降!”
    “我们拿下俾夏都城,可谓兵不血刃,从头到尾也只损失了六人,还是挖河道时不慎掉进去的。”
    即有人抗议:“不对啊,我怎么听说才三人?你这六人是哪里考据来的?”
    其实这些段子在天下流传了几十年,经过口口相传又衍生出几十个版本,但人们就是百听不厌。
    青云宗原本只是地方小宗,自新宗主接手之后快速强大,初期仍然秉持人不犯我、我不犯人的原则。奈何树欲静而风不止,青云宗的底盘太好,从位置、土地、人口各方面看都像块大肥肉,引得周边势力心痒难捺。
    青云宗终于被惹毛了,不仅三番四次打退强敌,还把敌人的地盘也一并接收过来。
    谁打它,它就灭谁。
    劫掠成性的俾夏人、如日天的拢沙宗、两面骑墙的灵山……青云宗在三十年里打爆了二十七个对手,在效率特别高的年份甚至可以做到一年灭仨,给兵家贡献了无数个经典的攻防案例。
    初时被动出手的青云宗,大概是打胜仗打出了戾气,后来频频主动出击,有时相距千里、间隔着数国也要纵兵前去,旁人根本摸不到什么规律。
    天下人从震惊到渐渐麻木,对它的胜绩再也不会大惊小怪。
    最令各国佩服的是,尽管青云宗征战多年,对自己的新老地盘还治理得井井有条。它击败拢沙宗用时最久,足足三年。然而这一千多天里,青云百姓的赋税并没有增加一分,反而还略有缩减。
    因此,百业兴旺、盗匪不生,盘面十分稳固。
    反观拢沙宗就不行了,虽然战力强大,可是从民间抽人抽钱太多也太狠,没几年就生生被青云宗拖垮。
    三十年间,青云宗为间树立了长胜不败、长治不衰的太平盛样板。
    在夺取了东边的出海口、打通湖海贸易之后,青云宗就停止扩张,开始主理内政、外交盟友,给自己争取来九十余年的太平盛。
    虽然周边的王国更替不辍,但从头至尾无人敢来侵扰青云宗,甚至连国民私逃至青云地界也不敢要回、追究,反而十分示好。这当然是因为它早年战绩惊人、现今富庶强大。
    以战止战。
    另一个重要原因,青云宗还办了两件大事,让自己声名远播、地位超然:
    首先设立瀚海学宫,广招天下人才。
    学宫传授内容广博,上至帝王心法、下到商贾之学,五花八门,有教无类,皆有专人讲习。
    更重要的是,它不限国别、尊卑、地位,只要通过学宫审查认定,就可以入学听讲。
    每年三次,元圣亲自开坛授课,底下万人听讲,场面蔚为壮观。
    第二件大事就是设立天心阁,为天下梳理脉、保存功法、典藏珍籍。
    只有公认的传之作才能被收录其。对当大家而言,自己的著作入藏天心阁,就是最高荣誉。
    并且天心阁对瀚海学宫所有弟子开放,除了少数修为心法秘藏,其余典籍皆可堂阅。
    当这消息传开,间轰动一时,都说功德无量。
    此后,大小国度、宗派,都千方百计将王孙、家子弟送来瀚海学宫,学成归国即成栋梁。
    有好事者统计,当二百一十七国、宗,只有十二国与青云宗无关;其余的,都有瀚海学子在朝堂为官、在宗派掌权,执政议事。
    门生故吏遍天下的青云宗从此地位超然、如在云端,无人再敢打它的主意。
    时人评价青云宗成就,绕不开它的领袖。举公认,青云宗一百二十多年来都由这位宗师坐镇,才能稳渡风波,如日天。甚至当许多大佬认为,青云宗潜力强大,根本远未到达巅峰时刻。
    接下去说书人又讲了几个故事,都是关于元圣的秩闻。
    “宣国明帝颜奕在位六十年,与我青云宗关系匪浅。宣国迟迟未立太子,因为明帝认为麾下七子皆很出色,尤其老三和老五,他不知传位给谁才好,于是求元圣指点迷津。”他喝了口茶水润嗓子,“元圣不曾明说,但授他一套考较之法,以此筛立太子。后来这套办法流传开去,成为多国设立储君的标准;有志于上位的皇子,就要依规律己,泽被百姓。”
    酒客纷纷道:“知道知道,后来这套办法被收入《人书》之。”
    “是啊。”说书人感慨一声,“元圣之所以被称‘圣’,是因为他发下鸿愿,立志成《天》、《地》、《人》三书。《地书》、《人书》写成之日正逢深秋时节,本该天地肃杀,可青云山偏偏一夜之间百花齐放,天空万鸟来朝,地面异兽磕首。”
    他指天立誓:“那一幕我亲眼所见,如有半字浮夸,天打雷轰!”
    酒楼的大掌柜笑眯眯听到这里,也点头道:“我也看见了,那几天我恰好在青云山办事。天地异象,好生轰动。哎哟,那一年我十八岁,年轻得很哩。”
    卢雪仙以手托腮,忽然问道:“元圣这么了不,为什么没有续弦?”
    女孩子的关注点,总是和糙爷们儿不太一样,哪怕议论的是元圣。
    众人的笑声小了。卢雪仙奇道:“我说错什么了?”
    “六道皆知元圣的夫人美艳无双、修为通天,却非人类,而是阿修罗。”说书人轻咳一声,“自她殁后,对元圣大献殷勤的佳人、才女无数,但他不为所动。后面这几十年,听说他很少踏出青云山,更无这类传闻。”
    卞将军听到这里,突然插嘴:“我还听过一种说法,你们青云宗这位宗主当年征伐四方,为的不是解救黎民于水火,而是要追杀一个仇人!后面他开办瀚海学宫、天心阁,广开学路,更只是往天下王廷安排心腹,以利于搜捕仇家、斩草除根!”
    众人面面相觑,忍不住都笑了:“奇才,能想出这么个理由的必定是奇才!”
    也有酒客好奇:“到底什么仇家?”
    阴谋论最得人心。
    “神人!”卞将军面色肃然,“那是天道派下来的使者,青云宗主胆大妄为,敢逆天行事!你们这些升斗小民不知就里,还在欢欣鼓舞,不知何时就要天降神怒、大祸临头。”
    他的话铿锵有力,说完许久,酒楼里一片沉默。
    也不知道谁先嗤了一声,众人哄堂大笑。
    卞将军翻了个白眼,懒得与这帮平民计较,只摇头道了句:“无知。”
    坐他对面的白衣人笑道:“这番话,你从哪里听来?”
    “你也觉得好笑?”
    “不。”白衣人悠悠道,“好似有两分道理。”
    卞将军有些意外:“你不是青云人?”
    “最开始不是的。”白衣人抚了抚猫头,“我们来自梁国。”
    “梁国?”卞将军皱眉,“七十年前就被拢沙宗所灭。”
    “那么我们算是遗民。”白猫也喵呜一声,仿佛有些感伤。
    卞将军看他的眼神更加怀疑。
    若祖上是梁人,他应该说自己祖籍梁国才对。
    此时,女娃那一桌的首领吴叔归来,急匆匆落座。白衣人看了他们一眼,又问卞将军:“我记得卞云山有两个儿子,你是老大,还是老二?”
    卞将军吃了一惊,警惕心:“与你何关!”
    “卢雪仙的祖父卢士高大器晚成,三十七岁才入瀚海学宫,武艺神通始终平平,但于卜卦推演很有天赋,替天心阁注释和补全许多书籍。他算到卢家三代之内或有灾祸,就用那几年积下来的功劳,向青云宗换取一个庇护。”
    白衣人下巴朝着吴叔等人点了点:“如今,卢氏遗孤前来兑现承诺,青云宗不会不允。”
    卞将军越听越奇:“既然卢士高有言在先,卢家后人怎么不及早避祸?”
    “言灵之术,十有二三成真即谓了得。便是天道,也不能窥未来全貌。卢士高一生不知做过多少预测,家人怎会事事较真?”白衣人侃侃而谈,“再说,天有常理、命有定数,知之也未必能改之。”
    卞将军盯着他问:“你到底是谁?”
    “那孩子自有青云宗照应,你可以回去了。”白衣人语气平淡,仿佛谈论天气,“卞将军并非领命而来,只想争这个功劳罢?这样说来,你是卞云山次子卞白了。”
    卞白眼里震惊难以掩饰:“你在青云宗身居何职?难道今日专为卢家而来?”
    他越是观察,越觉这人奇异难测。按理说,强者气度自然流露。可他面白衣人时却一点儿气息都察觉不到。若是闭上眼,这人简直就像不存在。
    不,更像是他已经融入天地。
    “也不能这样说。”白衣人微微摇头,“我只是来碰碰运气,看看自己的推算是否——”
    话未说完,同在窗边的客人轻呼一声:“快看天上!”
    天上?
    众人凑到窗边去看,竟然见到浑圆的太阳多了个缺口,一点一点扩大。
    天色也渐渐变黑。
    “天狗食日。”白衣人嘴角的笑容蓦地扩大,眼里闪过喜悦的光芒,“果然发生了。”
    “你测算天狗食日?”卞白心觉怪异荒诞,“为了这个,你特地跑来离原镇?”
    “不,天狗食日只是先兆。”白衣人轻轻呼出一口气,“今日今时在此,只为迎故人归来。”
    听不懂。卞白怔怔看他半晌,突然站,摆了摆手:“走!”
    他带着两个侍从,扬长而去。
    被追杀的卢家人一直关注这里,见状都有些惊讶:“卞白怎么走了?”
    吴叔望着白衣人低声道:“我看卞白与此人交谈甚久,莫不是内应?”
    卢雪仙咬了咬唇:“现在怎办?”
    “卞白走了,我们就好好吃饭。”吴叔已有主意,“大家奔逃百里已经疲敝,且在这后头的客房休整一晚,明天买马上路。”
    这里是青云地界,众人也更安心,多叫了些吃食上来。卢雪仙小声道:“吴叔,我要去后头。”
    “危险未过,不可外出……”吴叔顺口应了一句,才反应过来,“哦!张宣,你护着小姐出去。”
    人有三急嘛,免不了。
    被点名的侍卫抹抹嘴站了来,跟在卢雪仙后头往外走。
    酒楼后头十丈外,才有一座小茅楼,又臭又破。
    哪怕逃亡期间,在野外就地解决都比这里干净啊。卢雪仙看得小嘴噘,做足心理建设才往里走。
    张宣当然在外面等着。
    好一会儿,卢雪仙走了出来,在边上的木桶里取水洗手,才走向侍卫。
    茅楼一边是高墙,另一边是竹林。卢雪仙才走出几步,林子里“唆啦”一声响,把侍卫吓了一跳,手在腰间摸了个空,才想武器都扔在青云界外了。
    好在林子里蹿出来一只小狮子狗,两只前爪趴地伸了个懒腰。
    张宣这才松了口气,笑骂一句:“小东西,吓死你爷爷了!”
    话音刚落,竹林里黑影一闪,突然蹿出一头巨狼,不声不响直扑卢雪仙!
    小姑娘还没来得及反应,视野就被黑狼的血盆大口塞满。
    这头狼妖的肩高快要赶上马匹,比狮虎还大一号,若真咬实了,一口就能咬掉小女孩半个身子!
    张宣大惊,本能地扑上去撞歪狼妖。
    黑狼被撞退两步,伸嘴叼住他脖颈,晃晃脑袋就把他甩了出去。
    卢雪仙吓呆了。
    黑狼转头,红彤彤的眼珠子瞪着她,又要扑去。
    此时忽然有几枚石子儿从后方飞来,砸在黑狼脑门儿上。
    黑狼下意识抬头,才发现边上的民宅二楼窗口探出个小脑袋,有孩童冲着卢雪仙大喊:“快跑啊,别发呆!”
    卢雪仙一个激灵,转身就逃。
    黑狼当然要追,不过螳螂捕蝉黄雀在后,它没料到身后突然又冒出一个更加庞大的身影。
    那是一头巨狮般的怪物,从后方轻松按塌其背,猛地一扑,一口咬住黑狼脖颈!
    黑狼的咆哮立刻变成了哀鸣,四肢疯狂挣扎。
    但双方力量相差太过悬殊,这怪物压在它身上如大山压顶,它连一丁点逃脱的机会都没有。
    卢雪仙回头一看,跑得更快了,正好撞在闻声赶来的吴叔腿上。
    吴叔一把将她抱,正要后退,却见酒楼里的白衣人不知何时跟来,对着巨狮打了个响指:“小金,它的主人也交给你了。”
    卞白等人果然不死心,还要找机会灭门卢氏,用的是自带爪牙的狼妖。
    巨狮闻声扭头,径直把黑狼的喉管扯破,鲜血喷溅,沾得它满头满脸。
    吴叔赶紧捂住卢雪仙眼睛,不想令她见到这般血腥场景。
    边上的白猫不满地叫唤一声,太不优雅了!
    转眼工夫,黑狼就无力抵抗,只有四肢微搐。
    “救命之恩,无以言表!”眼看白衣人走过来,吴叔口称谢,但没有放松警惕,“敢问阁下是?”
    “我姓燕。”白衣人笑了笑,“听说,你要将卢士高的令牌转交给我?”
    转交令牌?
    吴叔怔怔看他两息,眼睛突然瞪大。
    他、这人居然说自己是、是?
    此时巨狮把狼尸挪到民宅底下,咂了咂嘴,又变回小狮子狗,飞快地跑没了影儿。主人布置的任务还没完成呢。
    那是……碧水金睛兽?
    吴叔终于看清它的真面目,目光再挪回白衣人身上,下巴都差点掉了。
    普天之下,谁不知道青云宗主的座骑是碧水金睛兽!
    此物来自修罗道,全天下只此一头,平时好化为细犬,战斗时方显本尊。
    这和每一条传说,都对应得上呵。
    “您是……”刚进青云地界就找到正主儿,吴叔不敢相信自己的好运,“圣人?”
    “唤我山长也行。”燕时初向他伸手,“那牌子应该是青竹刻成,天生斑斓,上头有‘甲第’字样。”
    说得分毫不差。吴叔再无怀疑,双手递上牌子,又将卢雪仙轻轻推到身前,眼眶微红:“请元圣开恩,救卢家最后一缕香火!”
    “我等这枚牌子,已经很久了。”燕时初接过,翻过来仔细看了两眼,收,“卢氏可以留居青云地界,至于卢雪仙能否入学瀚海,视资质而定。”
    有这句话,吴叔长吁一口气,终于放心。
    他就要给燕时初磕头,可是膝盖刚弯,对方拂了拂袖子,他这里就跪不下去了。
    元圣虽然和气,但吴叔不知怎地,就是不太敢抬头看他。若是壮胆多盯两眼,心头都会惴惴惶恐。
    他想一个词来:
    天威。
    从前即便面对卫国天子,他也绝没有这样畏缩过。
    “过来。”青云宗的宗主好像对卢雪仙特别和气。后者也不怯生,走去他面前抬头打量着他:“在酒楼里,你为什么不杀卞白?”
    燕时初微哂:“小小年纪,杀气这么重么?”
    吴叔赶紧道:“小姐,对宗主不得无礼!”又对燕时初解释道,“圣人见谅!卫王下旨后,父兄就在她面前被杀,小姐深感苦痛。”
    “无妨。”青云宗的宗主摆了摆手,又问她,“你几岁了?”
    “九岁!”
    年龄对得上。他点了点头,不知道从哪里取出一盏残破的小灯,对卢雪仙道:“请伸手,接住它。”
    堂堂元圣、青云宗主,列国君王都要仰望的存在,居然对一个小孩儿说出“请”字,吴叔代自家小主人受宠若惊的同时,也觉出一丝怪异。
    不就是资质测试么,燕宗主为何看来这样……郑重?
    燕时初的确稍有停顿,才将小灯交到卢雪仙手。
    百多年的丰厚阅历,早就让他喜怒不形于色,也把忐忑深藏心。
    这灯也就成人巴掌那么大,并没什么出彩之处,并且箱壁布满裂纹,像是轻按一下就会全部碎掉。不过小灯被擦拭得一尘不染,足见持有者的用心。
    元圣拿出来的,怎会是寻常之物?站在一边的吴叔就很担心,卢雪仙一个不小心把灯给弄坏。
    幸好,并没有。
    小姑娘稳稳地提住了这盏灯。
    卢雪仙主仆二人看着燕宗主,见他直勾勾盯着小灯,眼里都是希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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