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狭心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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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如果全世界的悲伤都让我一个人承受,那一定是撕心裂肺的痛。

    光是想想,就无法忍受下去。

    灌了铅的头昏沉沉的。没有痛觉,只有冰凉的刀刃顺着脉搏竖直而下,让大量温热的血涌出来,与那同样温热的水交融在一起。

    并没有血淋淋的腥味传来,或许是嗅觉已经错乱了。

    我仿佛感受到千万种香调杂糅在一起,再也无法析出任何一种独立的气息,它们各自都失去了本身的意义。

    肢体也是一样的,沉重,麻木,冰冷,僵硬。比起死人,不过是少了些醒目的尸斑。

    不过即使有,在这一片被黑色吞没的夜里,也什么都看不见。

    然而感官却如此敏感,敏感地令人作呕。每一个细胞都在叫嚣,每一处毛孔都在喧嚷。

    我依稀看到了,那昔日的恋人。

    就在眼前,那一抹暗淡又惨白的身影。

    我不会伸手去捕捉的,我不会的。

    因为我知道,幻觉也好,幽灵也好,即使尝试过上百次,都不会有真实的触感。我还知道,一旦我有丝毫的举动,她都会灰飞烟灭。

    大概,是我搞错了。那只是幻境与现实交汇之时,所产生的梦魇而已……仅此而已。

    她的音容笑貌,她的举手投足,她的全部的与我的记忆,无时无刻都在萦绕着我。可我知道的,她的躯体已经付之一炬,她的灵魂已经烟消云散,她的一切,早已不复存在。

    啊……是了,是我那消失的爱人。

    但即使是上百次也好,我多么执着地幻想着,有朝一日能与她重逢。

    那只是错觉,是谎言,我这样为自己解释方才的幻象。

    把眼睛缝起来,就什么都看不见了。连同全世界肮脏的事,污秽的事,阴暗的事,连同全世界幸福的事,全部,都看不见了。

    尚未完成的诗稿被堆弃在桌面上,地板上。

    黄昏时节的余温已经褪去,它们在渗透窗缝的晚风里,瑟瑟发抖着。我

    已经忘了,那些诗稿究竟是她所留下的,还是我所续作的。

    然而那并不重要,在这片刺骨的黑暗中,我成了她,她就是我。

    迷惘地、虚幻地、无意识地游荡着,幽灵那样,轻盈地游荡着。

    我厌恶黄昏。

    从蔚蓝走向血红,从喧嚣走向静谧,从炽热走向冰冷之时,我知道,是黄昏了。

    黄昏的氛围像一个巨型的工厂,亮着为数不多、瓦数不高的橙色灯泡。

    无情的太阳一点一点,将它所给予世界的一一夺去。

    既然如此,当初又为何仁慈地馈赠与我?只是为了让我,如此深切地感受失去的痛苦吗。

    一切都静静地流逝,明目张胆,毫无顾虑。

    由这样残忍的黄昏开始,一天中真正令我感到活着的时候,就开始了。

    忙碌也好,疲乏也好,悲痛也好,这都不能让人有活着的感觉。唯有对死亡的恐惧,才能让人们清楚地意识到,胸中跳动的心脏啊,是如此的鲜活。

    我的手,是先前那样的吗?在黄昏之前,我的手上也曾沾染着自己的血吗?

    我不确定……我杀过人,很多人。这些血是他们的还是我自己的,我很难弄清他们。但我自以为,我的血应当是乌黑色的。

    那才是我。如此肮脏的、晦暗的、污秽不堪的,我自身。

    我应当乞求净化吗?我应当乞求宽恕吗?我应当乞求原谅吗?

    这份痛苦,是与生俱来的铭刻在骨中的罪,所带来的副产物。

    也就是报应。

    可是,她却是我不论如何也不承认的恶。

    爱是至纯、至善、至美之物。

    不论如何,我是如此深爱着。

    我厌恶黄昏,也厌恶午夜。

    此时此刻,我就躺在这片病榻上——已入膏肓且无药可医的病——病榻上。

    我隐约觉得,她柔软冰凉的发梢掠过我的指尖。

    我本试图去抓住的,但那只是徒劳。关节像是生锈一般,被封锁了行动——那或许,也只是我的自我暗示。

    因为我抓不到的……那只是蜿蜒流动的风罢了,不是吗。

    午夜并不宽广,它只是一条漆黑的布带。只要将双目遮掩,一切都再也无法看见。

    当视野不复存在时,身上其他所有的感官都变得异常灵敏。

    我,无法入睡。

    我并不烦躁,也尚未习惯,只是由衷地感到……痛苦。

    啊啊……太吵了,吵得过分。好像把耳膜刺穿。只要一瞬的疼痛,就可以换来永久的解脱了。

    呐,是这样的吧?

    死也是一样的不是吗。

    可是不行啊,这么想的话。

    我现在可是,为了两个人的份活着的。这具脆弱病态的躯体,承载着两个生命才得以存在的,存在着两个心跳才没有消失的。

    那是生命所无法承受之重,是生命无法承受之痛。

    可我必须承受着。

    我想象,失去听觉的世界。但那是没有用的。

    因为,我听到气流在胸腔里往返的呼啸声,我听到心脏在肋骨下震动的轰鸣声,我听到血液在血管中流动的潺潺声……这些来自我身体的声音,会顺着我的骨骼,无比清晰地直接投映在我的脑海里。

    头痛欲裂。

    我甚至听到,她温柔的轻笑。

    啊……这全部的折磨都源于我自身,这是我对自己的拷问与责难。

    比起为何带给她幸福,我连如何把这份爱与思念传递过去,都全然不知。

    而我睁开眼,依然是一片深渊似的黑暗。

    她就像在我耳边喁语,而我却连转头这个动作,都无法做到。

    不知是不能,还是不敢。

    我只听到,她温和的嗓音,一如既往地清澈温软。可我不一样,我的声音早已变得沙哑,我的眼睛早已变得混浊。我,什么也做不到。

    我所深爱的恋人啊……我所深爱的你啊。

    我又闻到,她身上淡淡的香味。

    非常柔和,又非常清晰。似有似无,若隐若现。

    那是世上任何香调,以任何方式都无法调制出来的芬芳。

    现在,我却只能将它上染苦涩。

    倘若心死了,一切就可以消失了。连同一切美好的,不美好的,一并葬送到深不见底的黑夜中去。

    然而它并不想死,却也活不成,于是就在那半梦半醒中,将死未死的缝隙间挣扎着,挣扎着。连同那一切美好的,不美好的,一并繁复,煎熬,浣洗,生生灭灭,不生不灭。

    正如我那消失在夜色中的爱人。

    我厌恶黄昏,也厌恶午夜,却更厌恶黎明。

    似亮未亮,似明非明,东方那浸透了青蓝色帷幕被缓缓拉起,但腐蚀骨髓的、缭绕在指尖的冰冷却从未褪去。

    这虚伪的太阳又要升起,这位优秀的欺诈师所散播的谎言,正令黑暗节节败退。看似崭新的一天,又要开始。

    正如一支麻醉剂,繁忙的白天令我忘记一切悲痛。

    然而到了夜深人静之时,眼眶中将再度泛起一丝咸涩的晶莹。黎明正是这支针管,在注射时那刺痛的一瞬。

    贯穿了这副身体,痛彻心扉。

    即便令人不安,却也无可奈何。

    生啊,本当是一件幸福的事。我开始质疑,质疑这一切,质疑作为生者的,我自身。

    或许真正死去的,并非她,而是我。

    她早已获得解脱,奔赴那只剩幸福的彼岸等我去了。

    而我,却还在活着的苦海中飘摇沉浮。

    我,是知道的。我一切的厌恶,都只是我的恐惧罢了。

    令我无比恐惧的黎明,终于到了。她的剪影,也终于在我的世界中暂时地消失了。

    我又活过了一天。

    生不如死地,活过了一天。

    我厌恶活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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