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一章 波云诡谲
海城,长青路,“海棠春”服装店每天晚上十点准时打烊,这间服装店养着七、八个从苏州来的老师傅,做了大半辈子的旗袍,那手艺,那做工,那配色,在整个海城都是数一数二,因此,海城的名媛闺秀、影视明星都喜欢到这家店里定制服装。
晚上九点半,学徒将上下三层、面积四百平米的商铺打扫干净,正要关门,忽然柜台后传来叮铃铃的电话声响。
一个面貌清秀的女招待接起电话:“喂,您好……”
电话里传来喑哑得听不出男女的嗓音:“张小姐在吗?”
女招待握着话筒的手一愣:“您找谁?”女招待每天晚上六点钟上班,十点钟下班,负责的就是这个时段接电话的工作。店铺里一共三部电话机,然而知道这台电话的,只能是服装店的高层或者最重要的那部分客人。女招待心里十分清楚,这些客人下的订单内容绝不会是一件精美的衣服。因此,这些客人是坚决不能得罪的。
但这女孩子经过最专业的培训,警惕性十分之高,她并没有掉以轻心,女招待抱歉地笑了笑:“对不起,我们店里没有这个人。”
“我找张云秀。”电话里的嗓音粗嘎地刺得人耳朵隐隐作痛。女招待“哦”了一声道:“云姐忙着赶制一件百蝶穿花琵琶领镶珍珠缎面旗袍,怕是没时间接电话。”
那边仿似笑了一声:“可我家小姐想要再做一件荷塘月色的相同款式的旗袍。”
女招待皱了皱眉,声音里透出几分为难:“您既然下个星期要用,这时候再加做一件,怕是赶不出来。您也知道,除了几个熟悉的老主顾,店里这些订单一般都是几个老师傅和学徒来做的。张小姐做您的衣服,本来就是破例。”
“我家小姐说了,价钱好商量。”电话那头的人并不想就这么放弃。
女招待透出一丝无可奈何:“那好吧,我让张小姐来和您说。”女招待将话筒放在桌子上,冲着一个年轻学徒喊:“阿财,去三楼喊一下张小姐。”……
晚上陈玺回来,姮娥亲手置办了一桌酒菜,她穿了一件浅绿色的轻纱薄裙,裙摆处绣着亭亭玉立的白玉兰花,臂弯上绾着天青色的软烟罗轻纱披帛,一头青丝简简单单绾了个漆黑的油光籫儿,发上左右两边簪着两排赤金点翠的闹蛾,清雅、明丽得像是一幅动静皆宜的仕女画儿。
陈玺眼中闪过一抹惊艳,靠着姮娥坐下,姮娥挥退了伺候的下人,亲自给陈玺斟酒。
甘醇、浓香的九酝春酒窖藏了三十年,姮娥打开瓶口,往白玉碗里注入晶莹剔透的酒液,浓厚的酒香扑鼻而来,空气里弥漫着一股芬芳的醉意。
陈玺夹了一筷子蟹酿橙,他原本并不喜欢这道菜,姮娥却爱极了这个味儿,久而久之,陈玺也能夹上几筷子。
姮娥亲自夹了一箸樱桃肉到陈玺的盘子里,扬眉浅笑:“这道菜可是我亲自做的你尝尝合不合胃口。”樱桃肉口感酸甜,陈玺不爱甜味,姮娥做这道菜时总会少放些糖,陈玺很给面子的吃了大半盘。
姮娥举起手里的白玉酒杯:“夫君,我敬你。”
陈玺端起玉碗喝了一口,飞扬的眼角带着动人的笑意:“今儿是什么好日子,酒都摆上了。”
姮娥娇娇俏俏地笑:“难得你有时间回来陪我,这还不算好日子?”
她妩媚含情的话语令陈玺心头大悦,端起碗很爽快地一口喝干。陈玺好酒,千杯不醉。但姮娥讨厌酒味,陈玺从不敢带着酒意回来。今晚他放在心尖尖上的人能够陪着自己对饮,陈玺喜不自胜。
姮娥却是有意要把陈玺灌醉了的,撤了晚饭,她牵着陈玺的手去了琴室,往常这是她练琴的地方。
琴室角落的一张胡桃木长案上摆着新鲜的瓜果和美酒,姮娥拉着陈玺坐下,浅笑着道:“夫君等我一下。”说完翩然出了琴室。
丫鬟为姮娥梳了惊鹄髻,换上一袭轻盈、飘逸的水红色半臂仙裙,额上贴了翠鸟花钿,眉尾、眼角处用金粉和胭脂描绘出半开的桃花。
隔壁的屋子里响起动听的丝竹之声,正独自饮酒的陈玺猛地抬起头来,只见姮娥着一袭舞衣蹁跹而入,水袖轻扬,腰肢慢转,足尖低回,舞姿轻盈飘逸如鸿雁振翅,凌空于飞。
姮娥朱唇嫣然含笑,耳上明月珰摇曳在雪腮畔,一双明眸星沉月落,华彩无双。
乐声渐如雨点一般密疾,姮娥足尖飞旋,细腰欲折,飞袂拂云,柔情绰态,舞步如乘莲破浪,影姿如乱雪萦风。翩翩绝美的舞姿婉若风涛影里惊鸿奔,风袂飘飖无定准……
陈玺手里的酒杯已洒,酒液顺着桌案边缘淌落,洇在地毯上。他一双俊眸满目迷醉,一颗心随着姮娥的舞姿浮浮沉沉,不上不下地没个着落。
一曲终歇,陈玺俊容染上三分醉意,长臂一伸,将人拉入怀里……姮娥含笑给他斟酒,一杯又一杯……一双如水的明眸媚态横生……
一夜放纵,姮娥起身,床畔已空。昨晚玉软花柔、不堪风雨,姮娥明眸濡湿,香汗淋漓,换来陈玺承诺,允她去简珍妮府上暂住三日。
姮娥神色如常地出了门,坐车前往简珍妮居住的河滨花园。
刚一进门,简珍妮便将她迎进一楼书房,书房里收拾了四个大皮箱,姮娥把衣服换上,带着飞琼等人从别墅后门出去,两辆汽车低调地停在人迹稀少的后街上。
姮娥坐上车,汽车平稳地往火车站开去。
车厢里,飞琼沉默着提着水壶出去,姮娥抬手止住了:“出门在外,不要引人注意,别人能喝,我也能喝。”
一个水壶就算再怎么洗涮也不是自己带过来的东西,姮娥在做决定之前就已经做好了忍耐这一路不便的准备。
“主子,少帅那里,表小姐能瞒过去吗?”寄春心怀忐忑。一旦被少帅知道,她们这些人的下场可不会好。
“他最早也要明晚打电话过来,这个时候我人都到苏城了。”自己住到简府去,陈玺不会放心,怎么也要打电话问问。姮娥算计的就是这个时间差。“至于珍妮,她不会连这点脱身的本事都没有。”
姮娥躺在床铺上睡了十几个小时,火车半夜到的海城,飞琼带着寄春和早秀下了车,姮娥从车窗外望着远去的三道丽影,眼中晦暗不明。
菊喧端着几个铝制饭盒进来,她把盒盖打开,一盒子粉蒸肉,一盒子素炒茭白,还有一盒子白米饭,菊喧用筷子把白米饭扒拉到一边,从饭盒底部夹起一张包着一层油纸的长条,她撕开外皮,将卷成卷的小纸条递给姮娥。
一双莹白如玉的素手将纸条展开,姮娥看清楚上面的字迹后明眸微眯,纸上只写着四个字:游园惊梦。
“嘀——”火车到站的汽笛声响起,天刚蒙蒙亮,姮娥带着两个丫头下了车。出了站,菊喧招手叫过来三辆黄包车,用苏城方言道:“师傅,去青雀巷。”
陈玺去了办公室,唐平一脸凝重地等在那里,见陈玺进来,连忙快步上前帮他脱下军装外套。“少帅,夫人果然不在简珍妮府上。据我们的暗哨回报,夫人带着几个丫鬟去了海城,但在海城下车的只有三个丫鬟,夫人真正的目的地是苏城。”
唐平的消息并没有让陈玺多意外。也是在十天前他才发现,妻子竟然和海城最大的一股黑道势力有联系。
洪门的势力盘踞了大半个南方,版图延伸到了两GUANG,老巢则安置在海城。
从换了一位神秘的新老大之后,这位洪门掌舵一手扶持了五位战将,洪门“五虎”威名赫赫,令道上闻风丧胆,更何况洪门还有一个更加神秘、专司暗杀的青衣社,不过几年时间便令整个黑道人人自危。
卧榻之侧岂容他人鼾睡,陈玺一直对海城洪门多有关注,探子也安插进去不少,然而始终无法打入洪门最核心的位置。
但是其中的一个暗探在洪门账房混到了一个不错的位置。这暗探用了整整两年时间,才从一堆真假账本中发现,洪门的青衣社背后一直有一股神秘力量在暗中支持,这股势力财大气粗,账面上往来的流水每个月都是一笔天文数字。
陈玺收到消息,立刻安排人暗中调查,其间耗费了无数心力,机缘巧合,才发现资助青衣社的这个人竟是恒疏通栈的幕后老板。直到此时,这个并不怎么起眼的货栈才在众人面前显露出它的冰山一角。
恒疏通栈靠运输和杂货起家,看似都是薄利的小本买卖,恐怕谁都不会想到这家通栈富可敌国。
当一份完整的调查报告摆在陈玺的桌上,陈玺简直难以相信自己的眼睛,如果“麻雀”不是他一手建立的情报机构,如果“老鹰”不是其中的最佼佼者,他都不会相信这个调查结果的真实性。谁能想到呢,一个把货栈开遍了大江南北的豪商竟然会是一个小女子,并且还是他陈玺的妻子!
那个曾经在他面前始终温婉如水的女子,仿佛戴着一张完美的面具,他亲手把这个面具打破,露出她娇纵、妩媚、活泼、霸道、任性、泼辣的各种面貌,他爱极了她的每一种性情,可现在他才知道,在自己面前,她仍旧戴着数不清的面具,金刚不坏的壳包裹着她最柔软的内里,父母、丈夫、兄长全都无法窥探,是不是只有在那个人面前,她才会袒露最真实的自我。
陈玺捏紧了手里的钢笔,一夜欢情,指腹间似乎还留有那吹弹可破、温润柔腻的触感,明明肌肤相亲,耳鬓厮磨,他和她之间,却存着一道天堑!
陈玺恨得心头滴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