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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三 情若有知篇 第二章 刀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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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仙人座下长生莲,莲断之处谓临仙。

    临仙石上,岳知书埋首抚琴,纤纤十指之下,流淌出一曲扬州慢。

    浩浩飞瀑漱玉之声,盖住岳知书手下琴声,更盖住柳停雷身后啮日出鞘时那震耳刀鸣。

    他侧身解开腰间斩鸿刀的刀镡,手拖啮日长刀,一步一步踏上百尺吊桥而来。

    柳叶山庄被灭之时,柳停雷便已身怀四品功力。而后九死一生侥幸逃出扬州,又遇江湖人士一路围追堵截,功力愈战愈强。直至今日站在吊桥之上直面莫稻时,一身三品实力早已无处可藏。

    而东方连漠只是面带笑意地立于瀑顶,意味深长道:“大可肆意出刀。若有我在,这桥,断不了。”

    他脚下飞瀑碎珠溅玉,衣角却半点未湿。所有的水珠都在弹到他身边的那一刹那湮灭,连半点痕迹也未曾留下。而他周身上下,却看不出任何一丝真气的涌动。

    柳停雷的三品,在当今江湖上已可说是百里挑一,但那立于瀑顶的东方连漠,却是一品天命境界,当今江湖之中的天下第一。

    任何敢于违抗他的人,便只有以自己的性命作为报偿。东方连漠虽甚少妄造杀孽,却也绝不会手软。饶是懵懂的莫稻,对这件事情,也知晓得一清二楚。

    他不敢与东方连漠为敌,却也始终下不了伤害柳停雷的决心。

    承蒙十年照拂,若无柳叶山庄,莫稻早就死在扬州十二月的那个寒夜里,又哪里等得到今日,哪里能站在这吊桥飞瀑之前。

    刚听说他与柳停雷只能活下去一个的时候,莫稻是着实吃了一惊。自福州一路行来所做的美梦不但醒了,还碎成一地琉璃,再无转圜余地。

    这无异于再杀了莫稻一次。他心如死灰,终日缩在墙角,连那柄救了他性命的断海刀也不管不顾,随意弃置。

    岳知书每天都来,却一句话也没和他说,只是就着屋子里的铜人兀自演练一遍招式,就像完成了东方连漠指派的任务一般离开,无半点眷恋留意的样子。

    一旦不以刀意护体,莫稻的身子便越来越差,时时白日昏死,深夜方才惊醒,只能摸到手边的一盏残烛。住处的屋子是常年紧锁的,四周都是冷铁所铸的墙壁,以他的功力想逃出去,无异于痴人说梦。

    而兴许是因为他的退缩惹恼了东方连漠,每日送来的饭食也越来越少,从一开始的丰盛,逐渐减少到一日一餐都吃不饱的地步。

    终于支撑不住了的莫稻在墙角昏了过去。他以为自己会一睡不起,但再睁开眼睛的时候,映入眼帘的却是岳知书的温颜。

    “饿不饿?”她笑语盈盈。

    莫稻本想说不,但胸腹之中升起的一股空虚之感几乎要让他喘不过气来,更遑论提起思考的力气。他眨了眨空洞的双目,僵硬地点了点头。

    而后岳知书便手捧来一碗温得恰好的肉粥,拿汤匙一勺勺舀了喂他。从始至终,莫稻都目光呆滞地望着头顶的天花板,听着岳知书的温言软语,嘴唇一开一合。

    他能感受到自己胸腹之中那股饥饿感在逐渐退去,但入了口的醇厚肉粥,却味同嚼蜡,令人生厌。莫稻甚至觉得自己从来没有吃过这种奇怪的肉糜。

    “你看,活着多好呀。还有热粥可以吃,还有我在这里。”岳知书俯下身子,在他耳边吐气如兰。

    少女独有的芬芳软香将莫稻轻轻包裹了起来。他下意识地吸了吸鼻子。

    岳知书和莫稻以往所见的那些女孩都很不一样。在他面前的岳知书永远都是笑着的,一身绿衣仿佛从来都纤尘不染,始终散发着淡淡香气。

    她也不像别的女孩那样,因他的身份而对之轻视。岳知书会把一些很简单的话语,颠三倒四地讲给他听。她的声音婉转犹如黄鹂,带着股摄人的魔力。

    但莫稻还没傻到以为她是真心对自己好。这个女孩是东方连漠的养女,她的一切所作所为背后的目的,都不言自明。

    “但是,如果活不下去的话,就什么都没有了吧?”岳知书把眼睛弯成一对小小的月牙,“你看,人活着,多重要。除此之外的一切皆为虚妄。”

    莫稻木然。

    “所以我们要活下去呀,要拼尽一切活下去。”岳知书在他耳畔喃喃,“你瞧那个柳家少爷,不也是在这么做吗?若不是你,他早就在福州法场被斩,你不欠他什么,又何须问心自责?”

    又何须问心自责?

    莫稻其实也知道自己一向都惯于自责。但习惯成自然,甚而已然成了他存在于世的印痕,轻易更改不去。

    但岳知书的话,却让他想起了另一个人。

    一个他曾经认定为生死之交的朋友;一个在偌大柳叶山庄之中,无论他是管家还是奴仆,都能与他平齐平座的公子;一个能在他重病缠身时替他打理起整个山庄的内务,还在百忙之中抽空为他送来一碗热粥的兄弟;一个自言不管面对什么都不会放弃,最终却甘愿在他触手可及的地方服毒自尽的可怜人。

    人命如草芥,罗印生偏偏不信,却又偏偏以身试法。

    既然早就决定了要为他活在这世上,莫稻又怎能再走罗印生的老路。

    纵然此生走过的是斑斓血路,也绝不能再心生丝毫犹豫。

    喝完那碗热粥之后,莫稻第一次自愿地捡起断海刀,走到了铜人面前,尝试挥砍。他的动作着实笨拙,一柄以灵巧见长的短刀,在他手里却僵硬得像是根攻城木。

    在旁观摩的岳知书噗嗤一笑,而后走上前来,耐心地从握刀手法开始,一点一滴地教。

    莫稻学得很认真,但进展实在不快。他天资本就不甚聪颖,甚而还有几分愚钝,岳知书也不能算是一位良师。饶是他每日起早贪黑,半个月的时间还是一晃而过。

    转眼,就已到东方连漠所约定的吊桥决战。

    柳停雷将啮日刀举过头顶,欲对着莫稻当头劈下时,莫稻才堪堪回过神来,自鞘中手忙脚乱地抽出断海刀。

    一座百尺吊桥就这么沦为无用。因为接下来的战斗,莫稻始终都被柳停雷死死地压在了吊桥边缘。

    吊桥窄小,对短刀断海而言是绝佳的战场,却极不利于啮日刀的旋转与挥砍。柳停雷未有任何犹豫地冲桥而来,莫稻却把宝贵的备战时间用于了发呆出神。

    果然,自始至终,他都不能算是个厉害的人。厉害的人,应该像柳停雷这样,把活下去的机会紧紧握在手心才是。

    啮日刀一斩便不歇,柳停雷如同魔怔,狂风骤雨般地砍下无数雄浑刀气,每一刀都足够要了莫稻性命,却都偏偏被莫稻舞着断海刀,险之又险地挡了下来。偶有几道斩中他身体的刀气,也在触碰到莫稻衣角的那一刹便被削去九成力道。

    莫稻也讶然于自己竟然能够跟上三品高手的速度。柳停雷的刀虽然锋利,却势大力沉,舞起来颇有几分笨重之感。莫稻凝神观望他挥刀手法,竟然次次都能从柳停雷肢体细微举动之中看清刀势的来去路数,从而得体应对,不落下风。

    约莫拆了三十余招,柳停雷攻势突变。威力最大的啮日刀猛然弃置不顾,却是飞快抽出了早已解开刀镡的斩鸿刀,径直朝着莫稻的胸口刺去,动作快如疾电,不留丝毫情面。

    莫稻心下大惊,自知接不住这一刀,连忙后退,却猝不及防脚底一蹭,一个趔趄便摔倒在地,险险避过了近至眼前的刀锋。

    倒地是不由自主,虽然避过眼前一刀,却几乎让自己成了活靶子。莫稻不假思索地用力一拧身子,向一旁侧滚了过去,刚刚好闪过柳停雷的劈砍。

    下劈的斩鸿刀轻轻嵌在土里,柳停雷转过脑袋望向莫稻,眼底满是冰冷杀意。

    莫稻哆哆嗦嗦地起身,低声道:“二少爷,我本以为你会顾及家族情面……”

    柳停雷一言不发,扭身收起斩鸿,一扬手,便又举着啮日刀,向着莫稻猛劈了过来。

    而他漆黑眼瞳,仍然没有半分情感。

    临仙石上,不觉已一曲弹毕,岳知书揽袖起身,望向瀑布下方酣斗不止的二人,只觉惊风甚寒。她仰头望向仙人般立于瀑顶的东方连漠,担忧道:“叔父,这么斗下去,不知要打到何时……”

    东方连漠眼底透露出揶揄笑意:“心疼那姓莫的小子了?”

    岳知书脸上浮现出恼怒神色,别过头去,生生道:“当然不是。知书只是有些在意。柳停雷早已身死,此时便如行尸走肉,一味打下去,对莫稻又有何裨益?”

    “伤泉在南疆待了十年,搜罗来的控心蛊虽可杀人如无形之中,却往往对于心志尤为坚定者效力有限。”东方连漠并不藏掖,光明正大解释道,“柳停雷而今看似行尸走肉,为我所控,实际上只怕尚保有一丝神志。”

    岳知书皱起眉头:“既是如此,又为何还要留情……若他伤到莫稻,岂不是毁了叔父大计?”

    “这一点,可大大有意思。”东方连漠笑道,“不必担心莫稻。我已收回了数年之前在南疆种下的一粒种子。还记得那个前两天被送过来的,姓宁的小少爷吗?”

    岳知书点点头:“以他血肉所做的粥,孩儿已盯着莫稻一口一口咽了下去。”

    “暮秀村中尽是能人异士,在宁龙海培养之下,那小少爷一身都是宝贝,食他血肉更甚于食天地灵气,于莫稻而言,在炼体一途上便可一日千里。”东方连漠幽幽道,“即便是三品高手的招式,在如今的莫稻面前,也变得慢到足以看出破解之法。”

    “那叔父是想要用这木偶似的柳停雷,给莫稻喂招?”

    “不单如此。”东方连漠意味深长地摇了摇头,“我还想看看,这江湖上敢与聂家并称为‘南柳北聂’的柳叶山庄二少主,究竟有几分实力。”

    百尺飞瀑之下,啮日飞光,斩鸿流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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