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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三 琴钟篇 第二十五章 洛神,琴与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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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暮秀村外那一夜,望岳剑并未出袖。但聂君怀与胡不喜酣斗二百七十六合,看得大半灵山弟子目瞪口呆。

    至于那小部分没有目瞪口呆的,倒并不是旁观过多少高手对决,见怪不怪,而是因为自身修为过低,早在胡不喜与聂君怀蓄势之时,就已经受不住气浪冲击,昏厥在地。

    二百七十六手走毕,胡不喜收刀退步之时,赵无安掠安晴入怀,一气驭出六剑,疾冲三十余丈,当即又逼得聂君怀倒退十步,几乎下一手就要唤出袖中望岳。

    但一切终究还是在胡不喜一声狂笑之中止住了。

    “江湖浮沉,往来不息者,尔等亦半甲子余。庸庸扰扰,勾心斗角,为蝇头蜗角,又有何忙?”

    “却不知天地永寿,而走兽岁不过数十,人亦难百。”

    “何如我这一刀劈天地、碎星辰、覆日月、倒江海、尽破武林!”

    那一夜,胡不喜晋入一品造化境界。手中斑驳胡刀出鞘之时,碎尽星辰、倾覆日月。

    ——————————

    夜深,灯火阑珊,清笛乡早已陷在一片静谧之中,大多村人也都已沉入了梦乡,只余村头黄狗,半夜里还兀自发出几声吠叫。

    南国夏早,淮西的夜里却仍有些暮春寒意。起夜的安广茂披了身棉麻外裳,解决完事之后,反倒因而没了睡意,便温了一壶冷茶,在庭院之中小坐片刻。

    夜风微凉,衬着天边如水月色愈发清凉幽寂,仿佛清笛乡中永远都是这般,岁月静好安详。终老与此,的确让人心生惬意。

    想想自己当年在外征战,无数个不眠的思乡之夜,支撑着他继续走下去的,便是家乡的这一轮月亮啊。

    而今圆月依旧,安家这座紧挨着衙门的小小院子,却寂寥了不少。

    人到半老不老之时,尚未来得及享到膝下儿女成群,就得先忍受子女离散之苦。家中的那位看着没多少变化,仍是得按时喝药,一天下不了几回床,有事没事就拉着安广茂劈头盖脸地唠叨来出气,安广茂也得好脾气地应和着。

    其实那位每到夜里,睡着做梦的时候,总会呓些子女之事。安广茂听在耳中,也只能当做没有听见,留自己这位夫人自己去化解那些难言的不舍之情。

    夫人虽然身子弱,但心地却是他所见过的女子之中最为坚实的。早年长子初显戍边之志时便大力支持,二儿子言读书升官无用,宁可去海上讨日子,夫妻俩点着长灯商量了一宿,最终还是决定任由孩子放手去做。

    到了现在,就连一直都缠着他们说这说那的小女儿,也跟着江湖上不知哪个角落里冒出来的高手远走高飞。原本热闹的安家小院,一下子冷清了下来。

    不过饶是如此,夫妻二人也从未后悔过当初的决定。安家的儿女,便是敢想敢做,江湖庙堂来去自如,才不愿受那世俗拘束。

    安家的一对夫妻是这么做了,他们的三个孩子也都是这样去做,为人父母的便有了儿女成材的欣慰之情。因而除了这偶尔的一丝落寞,安广茂倒还真没感受到多少中年之苦。

    忽然有人敲了敲门。三下,再三下。

    捧着热茶的安广茂尚以为是自己错听了风吹石走,愣着眼睛望向门扉,脸上写满了不可思议。

    那门在停顿了几息之后,却又响了三下,不快不慢,声音与之前一模一样。

    这下却是再也装不得糊涂了。安广茂放下茶盏起身,走向门边,心中径自盘算着有谁会在这三更半夜来敲安家的门。

    俩夫妻一世为人俱是端正自在,在乡中名望颇高,不做亏心事,半夜自然也不怕鬼敲门。

    安广茂沉着脸拉开院门,却在见到门前那一袭白衣之时,生生愣了神。

    许久不见的白衣居士正负着暗红剑匣站在门外。他面色寂然,风尘仆仆,怀中打横抱着个熟睡的红衣少女。

    “安提辖。”

    多日不见,但赵无安打招呼的方式并未改变,仍是简洁至极。

    安广茂又生生呆了两息,这才如梦初醒般猛然回过神来,上下打量了一番面前的人,讶然道:“是赵居士啊。你从苗疆回来了?小女这是……”

    “她只是睡着了,无碍。”赵无安摇摇头,伸出双臂,便想将安晴往安广茂怀中送去。

    安广茂连忙让开身子关切道:“这么晚了,一定跋涉了许久,未曾歇息吧?快来喝两盏茶水,好好睡一觉。赵居士不必拘泥,将此处当做自己家即可——”

    “不了。”赵无安摇摇头,“我只是送安晴回来而已。”

    安广茂一怔,一时不知赵无安葫芦里卖的什么药,望着安晴的睡颜,心头又悄然爬升起一份忧心之情。

    女儿毕竟与这居士在外飘荡许久,未曾修书回家,究竟是何情况,他这个当爹的也是两眼一抹黑,一概不知。而赵无安深更半夜出现在安家院前,却言要送完安晴便走,未免有些令人生疑。

    但尚未等安广茂将那长篇大论的腹稿打完,赵无安便已看出了他的担忧,淡淡道:“无安以性命相保,令千金未有纤毫之伤。”

    此言出自赵无安之口,安广茂倒是不必太过怀疑那真实性,一颗悬着的心稍稍放了下来,但仍是面色沉肃道:“既然亲自送小女回来,赵居士又是要去往何处?小女定然思君,何不歇息一段时日再走?”

    赵无安面上浮现出为难之色,良久,向着安广茂微微低了低头,眼底竟是罕见的愧意。

    “无安,不敢见她。”

    安广茂皱起眉头,心中不妙的情绪愈来愈浓:“何意?”

    “我答应她,回了清笛乡,便向您与夫人提亲,迎娶安晴。”

    赵无安沉着声音,一字一句说道。

    “但就在将离苗疆之时,偶发奇事,使我知道,这天下还有我不得不去做的事情。关键是现在若不做,将来便再也不会有可能去做。”赵无安叹道,“只是此事极为凶险,我一旦去了,便很难再全身而退。我,并未对安晴如实相告。”

    “这……”圆滑世故如安广茂,一时也不知该如何回应赵无安。自己的女儿向来直来直去,想想也不会喜欢撒谎的人。若是别人也就算了,偏偏骗了她的是赵无安,就连安广茂,也不敢说自己有资格指摘这位来历不明却心怀正道的居士。

    “离清笛乡三里之时,我弄晕了她,料到您歇息未熟,所以才半夜前来叨扰。若是打搅到了雅兴,无安赔个不是先。”赵无安微微一鞠躬。

    安广茂愕然:“你是怎么知道我没有睡着?”

    “儿女尽漂泊在外,当父母的,怎么会睡得着。”赵无安善解人意地轻轻笑了笑。

    安广茂一愣,哭笑不得道:“赵居士这话,可是说到我心坎儿里了。”

    不过想想,自己虽是如此,家中那位倒还真不一定惦记。瞧她每晚那鼾声连天的睡相,只怕是赵无安在外头把门敲裂了都听不见。

    千人千相。安广茂不过也是芸芸众生的一毫罢了。

    “不过赵居士,此举说来是为小女着想,只怕小女倒是不一定乐意……”安广茂字斟句酌地说着,却没想到赵无安只是苦笑着摇了摇头。

    “苗疆这等凶险之地,我都已带她去了,您难道还觉得是我不够胆大吗。”

    安广茂一愣。

    “我要去汴梁。”赵无安道。

    安广茂愣愣道:“汴梁啊,国都的确是林大水深……”

    “汴梁有很多想要我性命的人。而且有六位一品高手盘踞,实在不是个安全的地方。”赵无安淡淡道,“但是,骗了安晴,也是我的错。”

    他将安晴交到安广茂怀中,伸手到背后,卸下了剑匣。

    安广茂难免低头,端详了一下自己女儿的脸。多日未见,女儿看上去似乎消瘦了不少,身子骨也愈发轻了几分,只是那沉沉的睡脸,仍旧安详地宛如清笛乡中旧梦。

    安广茂正沉浸在不知是悲是喜的情绪中时,忽然听见一道沉雄剑鸣。

    而后,清笛乡的三更夜里头,骤起一道凛冽气劲,宛如风暴般侵袭过十里长亭。淮西三月暮春,却有万花漫卷长天。

    风卷残花,漆黑的夜色,昏黄烛火灯影里头,白衣居士持剑而立,衣袂随风飘摇,长发乱舞。

    而他手中五尺长剑,自肩头斜拄于地,沉雄剑鸣与清冽剑意一同散在这静谧的清笛乡上头,便如这位居士的影子一般亲密无间。

    “这柄洛神赋,我赵无安,赠予安家人,权当是提亲的彩礼。”赵无安慢慢道。

    安广茂一时怔在原地,喃喃道:“赵居士,这……”

    “安晴她知此剑珍贵,便如我身家性命,安提辖但请收下,绝无戏言。”

    “无安若能自汴梁活着回来,必娶安晴为妻。此亦绝非戏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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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唐门三月的风,仍是带着丝丝凉意,宛若刀锋一般,切割着人的脸颊与手背,在上头留下一道又一道看不见的痕迹。

    莫稻的手心之中,却已比一月之前多出了无数道伤痕。其中有刀伤剑砍,有磨破的皮,也有自己使刀不慎而留下的裂口。他愣愣握着那把本不属于他的断海刀,凝望着面前的百尺吊桥。

    临仙石上,岳知书一袭青衣翩跹,巧笑嫣然。

    而吊桥的另一端,柳停雷持双刀而立,面冷如霜。

    东方连漠似仙人般端立于不断汹涌流动的瀑布之上,沉声道:“开始吧。活着的那个,就能从这里走出去了。”

    莫稻忽然不能自扼地喊了一声:“为什么要这样!”

    柳停雷的表情却没有丝毫变化,拔刀而出,步伐稳健地走上吊桥。

    瀑布顶端,东方连漠笑道:“为什么要这样?江湖沉浮,有什么事情,是你说不做便不用去做的?”

    岳知书像是赞同似的,轻一拂袖,奏响身前檀木古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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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清冷长剑毫无颤抖地一刺一收,便带出一串凄厉血花。

    残眉悠悠地鼓起了掌:“不错。这是第九十八个了。离舵主给你的目标越来越近了。”

    身着染血道袍的小道姑面不改色地甩去剑上血迹,冷着脸,僵硬道:“下一个是谁。”

    “你的师兄。”残眉笑意瘆人,声音更是带着股遮掩不住的揶揄之意,“顾问墟。”

    涂弥的肩膀,忽然狠狠地颤了一颤。

    而那本一直都被她揣在胸口,由大师兄亲自题字的清心诀也掉了出来,砸在面前尸体的胸口之上,轻点染几滴炙热鲜血,望着莫名可笑。

    “为,为什么要这样……”

    “为什么要这样?”残眉故作吃惊地扭了扭脖子,“舵主的命令,你何须去问为什么?他该死,仅此而已。他若是死了,你便能救出你的师父,这样不好吗?”

    “……”涂弥咽了咽口水,极力遏制住瞳中满盈的泪水,“我视他如长兄。”

    “这样啊。”残眉点了点头,转过身子,毫不留恋地离去。

    “那你自己决定咯。”

    涂弥孤身站在苍野草房之中,身前倒着具尚温热的尸体。

    屋外,血色夕阳,遥遥传来一声钟鸣,却不知为何人而奏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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