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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三 琴钟篇 第十五章 七弦琴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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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嫁入宁府的那一天,自迎亲的花轿上提着裙摆走下来时,庞俶透过红盖头,遥遥地望见了自己未来的夫君。

    赶路的车夫侧身让出道路,口中道着恭喜恭喜。所遇之人脸上俱带欣喜笑容,溢耳尽是祝福之词。被大人牵着站在路边的孩子们向她投来半是好奇,半是羡慕的目光。

    忽然一声炸响,宁府前头鞭炮齐鸣,纷扰的烟尘,迷了她的眼。

    而她的丈夫,那个挺着个犹如十月怀胎般大肚子的厚实读书人,正负手站在家门口,笑眯眯地望着他的第三任夫人。

    在他身边,已然长成的少年正僵硬地立着,看她的眼神之中,敌意远远多过漠然。

    她心底知道这门婚事不被村里人喜欢,只是因为宁府势大,所以无人敢跳出来唱反调。一个出身寒门、不学无术的姑娘,怎么能做朱门才子、宁府家主宁龙海的续弦之妻?

    不过庞俶无所畏惧,毅然向着宁府走了过去。无人为她引路,无人为她提裙,罩着红盖头,她脚步轻轻一迈便跨过了门槛后的火盆,引来旁人一阵惊叹。

    她心中却全无半点得意之色,只是想好好地活出一个模样来,让那些煽风点火之人都能闭上嘴巴,不再多生闲事。

    父母双亡,若不是宁龙海愿意将她纳入府中,只怕此时此刻她已在村头那座酒楼做些什么见不得人的生意。

    对于宁龙海,她并无过多感觉,却常听闻此人的诗文在村中闻名,便是放到天下去与那些才子相较也让不得几分,只是为人贪食嗜酒,随着年纪增长,身形愈发走样,从后看上去几乎已是一座肉山。

    他的优点也好,缺点也罢,庞俶却丝毫都不关心。她知道这个村子里生活着的都是什么样的人,也知道她的父母都是如何死去。自出生伊始,直到现在,她都明白,暮秀村笼罩在一些人的控制之下。村民们称之为纪师,却不知其究竟位于何处。

    他们只知道,纪师定下了一些代代相传的规矩,就刻在每座屋子的地窖之中。

    暮秀村中之人,不得扬恶行,不得存善念,不得纪师许诺,终生不可出村。若有心存正道、善养浩然之气者,杀无赦。

    便是这么一个奇怪的规矩,困囿着暮秀村祖祖辈辈无数的人。他们终日惶惶于此,却连纪师的模样都不知道。

    很多人怀疑过,那些所谓的纪师是否真的存在,从而稍稍改一改自己的行为,试图挑战这些底线。

    可一旦那些真正身无瑕疵的人出现时,却又立刻死于非命。

    庞俶的父母正是不信这一点才双双暴亡,庞俶亦不信这个邪。她不相信,有什么人能够不厌其烦地监视着这个村子,且无从反抗。

    所以她才嫁入宁府,想与自己的夫君一同努力,替暮秀村中之人找出隐藏在迷雾之后的纪师,将之正法,以还整个暮秀村一个自由自在。

    在她看来,乡人交口称赞的宁龙海,正是一个足以用来挑战纪师的人。在瑕疵遍地的暮秀村,他也确实几乎全无缺点。

    不过洞房之夜,当看见宁龙海托着一大盆鸡腿走进婚房,坐在桌边大快朵颐,而全然不往她这边看一眼时,庞俶终于明白,暮秀村中无人正常。

    正常的人早就都已死了,而她极有可能是下一个。

    白日里温文儒雅,挥毫泼墨的宁龙海,在冷月红烛之下饕餮得犹如一只坐着的猪。烛火在墙上映出肥硕的影子,庞俶缩在被子里,止不住地发抖。

    她害怕自己成为下一个人,那就只能让自己也变得不正常。

    她不再出门,甚至不再下床,每日翻阅着那些早就看烂了的话本,说话也极简,只有贴身的丫鬟明白她的意思。

    饶是如此,宁丹桐前来找她时,她还是吓了一跳。

    “我能出去了。”

    旭日未升,东方的鱼肚白里,喊着她小娘的少年已然长得玉树临风,跪倒在她的榻前,语意深沉。

    “此去约莫十年,丹彤要寻觅一番这琴中真意。”

    “琴钟?”她愣愣地问。

    清晨的空气尚有些微冷,宁丹桐自口中吐出一口白雾。

    “暮秀村有两位纪师,一位为琴,一位为钟。”宁丹桐低低道,“若丹桐这一次能够回来,或许便能知道那位琴师是谁。为村中父老,宁丹桐心意已决,虽死无憾。”

    而后宁丹桐便背着那架琴走远,消失在了庞俶的视线里。

    她知道自己应该追出去,再问一问宁丹桐还知道些什么。可一股莫名的恐惧?住了她,让她连下床也做不到。

    再后来,小少爷出生。添了新丁的宁府稍稍热闹了些,庞俶存了个心思,未有将这暮秀村中人尽皆知的秘密告诉他。而孩子也在逐渐长大,活泼而开朗,与常人没有什么不同。

    很突然的一天,庞俶从午睡之中醒来时,才发觉床边的摇篮已经空空如也。

    自那以后,她虽然也每天午睡,却再也没有睡着过一次。包括她夫君暴毙的那一天,她其实也没有睡着。

    那人俯着身子,往水漏之中放冰块的动作,她其实也看得一清二楚。

    所以,接下来安晴都说了些什么,庞俶其实并未用心去听。前因后果,她大多都已猜到。

    却不妨碍其他人听得一脸认真。安晴那一句并非纪师所为,直接令所有人都怔住了。

    “住在宁府隔壁的,是位替人治病的老郎中,两个儿子都因造叶之战而为国捐躯,唯一的孙子也被托付给他人,一旬才能见面一次。”

    安晴抬起手指,指向身后,唐冷那座小竹屋的方向。

    “而那一天,夏涟带着小宇儿来的时候,小宇儿的手中抓着一根木条。”安晴一字一顿道,“那便是证据。用来压住白绫的木条被放在屋脊之上,而转醒的宁龙海只消稍稍一动便会坠下,木条也会因此滑落。白绫需要在铜柱上绕一圈才能回来,以这木条的长度没办法同时压住两边,所以一定会存在两根木条。小宇儿恰好捡到了一根滑到院子外头去的,剩下的一根,应该便卡在这灵堂顶上的某个角落。所以赵无安才会说,让我去屋顶上看看。”

    所有人闻言抬头,欲往那屋脊之上寻觅些什么,却碍于高度并未看见想要的东西。

    “如若是在别的地方发生此事,,凶手定然会急着赶回来清理现场,我们也不可能隔了这么久,还找得到证据。可这里偏偏是暮秀村,一切举动均能由那些自称是纪师的人来承担后果,且无人敢于追究。凶手正是利用了这一点,大摇大摆地任其晾在屋脊之上,反正也无人会去看到。”

    “那水漏呢?”许昶问,“冰块无法沉入水底,所以你说,是借了两根绣花针吧?”

    “钢针能刺入冰身,沉重且易于隐藏。”安晴淡淡道,“但是水漏不同于屋脊,每天都会有人照拂。若是骤然被发现其中藏有绣花针,自然会引起怀疑。”

    安晴慢慢收回了手,又慢慢向前指了出去,指向人群之中那个悠悠负手而立的身影。

    “所以,当时第一个进到大厅的,其实是你吧,宁丹桐?”

    站在最前面的许昶一愣,没料到安晴会忽然如此言说,愣愣地转过头,看着宁丹桐。

    宁家的大少爷,仍旧默默地站在原地,玉树临风,面上没有一丝异样神情。众人看他的目光,则慢慢变得奇怪,乃至于锐利起来。

    “你与许昶在集市相遇,刻意错开了时间,让人误以为宁龙海死时你不在场,又提前去到大厅之中,假意问庞俶索要家主之位,实则是为了取回钢针,消灭证据。”

    回忆起那一天厅中场景,安晴又续道:“为表诚意,你特地掷琴于地,将木盒都摔得半断。这固然极有说服力,可你明明是横着手丢琴,怎会崩断琴弦?”

    “唯一的解释就是,你当时在琴弦之上,藏了些别的东西。一旦失力坠地,钢针便自琴夹之中挣脱出来,顺而崩断了琴弦。”

    “方回宁府,便要权要钱,还睡了府中丫鬟。你刻意彰显自身贪婪之相,就是为了嫁祸于纪师,好让众人都怀疑不到你头上去。而你的真正目的,大概就是杀死宁龙海吧?”安晴问道,“他本是你的亲生父亲,你又为何不惜代价,也要行弑父之举?”

    宁丹桐像是入定了一般站着,现场寂静若死,只能听见安晴深深的呼吸声。所有人都望着宁丹桐,在等他做一个解释。

    安晴的心脏跳得飞快,胸膛大幅度地上下起伏,全身上下都在拼命地出汗,脸颊更是像烧起来一般火辣辣地烫。

    她甚至有些难以置信,自己居然当着这么多人的面,把一切都说了出来。

    而真相揭晓前的寂静,反而最让人难以消受,只恨不得远远逃开才好。

    一旦从眼前的景象暂时逃脱,却又要面临更残酷的现实。低头看向怀中昏迷不醒的赵无安,安晴的心情又如坠谷底。

    她做到了。点出了凶手,讲明白了真相,替所有人拨云见日,可赵无安却不能在旁边鼓一下掌,甚至不能笑一下,甚至不能懒懒地轻蔑一句不过如此。

    在这一片寂静之中,宁丹桐轻轻摇了摇头。

    他解下背上的琴,轻轻拨了一声。铮音乍响,在这幽静的庭院中回荡。

    “你说错了,大错特错。”

    “我才不是要把这件事情,嫁祸给什么纪师。”

    “我就是要把那些纪师引出来,而后杀掉罢了。”宁丹桐看着安晴,轻轻摇摇头,眼眸中带着怜悯之色。

    “我本不欲大开杀戒,至少也想放这暮秀村中活着出去几人。但既然你已如此一说,想必那些纪师非得借天时地利把我扼杀于此了。”

    他轻叹一声。

    “那么宁某不才,先行动手。”

    琴音骤响,七弦铮鸣。

    就在宁丹桐出手前的刹那,许昶一拧身形,拦在了他的面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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