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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73章 鏖战(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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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卢象升听到杨廷麟的慨叹,他也叹口气,忽然又像是想起了什么,神色怪异地对杨廷麟说:“伯祥,你且来看……”

    说着,他与杨廷麟携手出了净室,两个人转到前厅时,卢象升抬手一指身前大理石插架上的黄花梨屏风,语调中意味非常的说道“我初到这里时并未留心此中陈设,后一日我回内室小憩之时,心中忽有一种故人来访的怪诞感觉。”

    卢象升朝屏风努了努嘴道,“不知是何人在何时,于大厅座后的屏风上写上了这个。”

    杨廷麟好奇地望着屏风,初时他双眉促狭地高高挑起,看着屏风上狂放不羁而又迥异于世人的笔体,像是看到了什么的趣事;接下来的一刻,他那高挑的双眉却又紧皱在了一起。

    卢象升不以为意地看着杨廷麟脸上的表情,完全像是见多不怪一样,此刻他听杨廷麟进而轻声念出声来,“忆公泪悬河,九地无处泻。想公骑赤龙,请命苍梧野。世人醉生死,翻笑独醒者。焉知千载英,精爽皎不夜。义士无废兴,时运有代谢。念昔丧乱初,公骑使君马。奋袂起勤王,忼慨泪盈把。须臾三万众,如自九天下。灯棋书檄交,笑语杂悲咤。捧土障洪河,一绳维大厦。至哉朝宗性,百折终不舍。身北冠自南,血碧心肯化。颜钩凛忠劲,杜诗蔚骚雅。晋阳骨肉冤,东市刀兵解。精诚揭天日,气魄动夷夏。丈夫如此何,一死尤足怕。田横老宾客,白发馀息假。有时梦岩电,意悟当飘洒。非无中丞传,杀青自谁写。魂归哀江南,千秋俎乡社。”

    “此为何人所提?”杨廷麟挠挠头,望向面前有着新奇断句的诗章。

    卢象升却没有直接回答,他偏偏手,示意杨廷麟去看看屏风的另一面。

    杨廷麟转向屏风的另一面,却见上面的笔体与屏风的背面如出一辙,均是一笔开朗流畅、疾徐交替的狂草。题诗之人用笔圆转,内含筋骨,折笔处方圆交替浑然天成,最可贵的是此人运笔中提、按自然,交互间天然趣成变化无穷。

    虽然作品颇合狂草“居动以治静”的妙趣,可是杨廷麟、卢象升这个两个顶尖知识分子的眼中,书写这幅字的人显然是自学成才,并没有受过多少大明文人墨客的传统教育。

    望着墨迹尤新的屏风,两个人同时对视了一眼,杨廷麟一时技痒,他伸出一指摩挲着屏风上的字迹,徐徐写道,“余囚北庭,坐一土室。室广八尺,深可四寻。单扉低小,白间短窄,污下而幽暗。当此夏日,诸气萃然:雨潦四集,浮动床几,时则为水气;涂泥半朝,蒸沤历澜,时则为土气;乍晴暴热,风道四塞,时则为日气;檐阴薪爨,助长炎虐,时则为火气;仓腐寄顿,陈陈逼人,时则为米气;骈肩杂遝,腥臊汗垢,时则为人气;或圊溷、或毁尸、或腐鼠,恶气杂出,时则为秽气。叠是数气,当之者鲜不为厉。而予以孱弱,俯仰其间,於兹二年矣,幸而无恙,是殆有养致然尔。然亦安知所养何哉?孟子曰:‘吾善养吾浩然之气。’彼气有七,吾气有一,以一敌七,吾何患焉!况浩然者,乃天地之正气也,作正气歌一首。

    天地有正气,杂然赋流形。下则为河岳,上则为日星。

    于人曰浩然,沛乎塞苍冥。皇路当清夷,含和吐明庭。

    时穷节乃见,一一垂丹青。在齐太史简,在晋董狐笔。

    在秦张良椎,在汉苏武节。为严将军头,为嵇侍中血。

    为张睢阳齿,为颜常山舌。或为辽东帽,清操厉冰雪。

    或为出师表,鬼神泣壮烈。或为渡江楫,慷慨吞胡羯。

    或为击贼笏,逆竖头破裂。是气所磅礴,凛烈万古存。

    当其贯日月,生死安足论。地维赖以立,天柱赖以尊。

    三纲实系命,道义为之根。嗟予遘阳九,隶也实不力。

    楚囚缨其冠,传车送穷北。鼎镬甘如饴,求之不可得。

    阴房阗鬼火,春院閟天黑。牛骥同一皂,鸡栖凤凰食。

    一朝蒙雾露,分作沟中瘠。如此再寒暑,百沴自辟易。

    嗟哉沮洳场,为我安乐国。岂有他缪巧,阴阳不能贼。

    顾此耿耿在,仰视浮云白。悠悠我心悲,苍天曷有极。

    哲人日已远,典刑在夙昔。风檐展书读,古道照颜色。”

    卢象升自嘲地一笑道,“文文山之《正气歌》!在这间卧室中挂一幅关公像,好像这就是我的下场。”

    杨廷麟这时也回过神来,“大人!你一身系社稷安危,何出此不祥之言?”

    “唉,这是天数也!”卢象升仿佛是在说别人的事情,言谈间神情颇为自然,毫无凄怨哀婉之色。

    “啊?……”杨廷麟一时又有些回不过神来,他心说“这一刻里自己的跌宕起伏太过刺激了吧!”

    “弟几年来出生入死,心力交瘁,无奈贼愈剿而愈横,虏愈防而愈强。今日大敌压境,京师危急,弟身为总督,欲战不能,不战又无以上对天子,下对士民。处境如此,岂非天数?”卢象升将话头从离奇的墨迹上引开

    “畿辅屡受鞑子蹂躏,民气可用……”杨廷麟的心思一半还留着那两幅看似凑巧而又墨迹淋漓的题诗上。

    不等杨廷麟把话说完,卢象升开口截住他道:“不能只观民望!”

    两个人收敛心神,重新回到净室之中落座,卢象升吩咐人重新换了热菜,挥退了伺候的仆人,方才出言道,“南宋初年,中原与河北民气何尝不好?无奈朝廷自有主张,致使李纲无功,宗泽殒命,岳少保见害于风波亭,民气又有何用!”

    “老大人身为统帅,大局尚有可为,不应如此灰心。”杨廷麟明显感觉到卢象升语义不祥,于是连忙劝慰他道。

    “不瞒你说,弟从今而后只有鞠躬尽瘁,死而后己,至于成败利钝,付之天耳。”卢象升说话是就像是一位风烛残年行将就木的老人,语气里满是决绝之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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