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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34章 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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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天下之大,随处可去,却也无处可去。

    对此时的杨丛义来说便是如此。

    他本是无牵无挂,孤身一人。自从成亲之后,与清莲相处日久,心有所居,身有所处,已不再是无人关心的浪子,不再漂泊,生活也有了方向。如今,时时把他放在心里的亲人猝然离去,他顿时便失去了行走的方向,也失去了继续的愿望。

    杨丛义不知道该去往何方,不知不觉便又走到湖边,坟旁。

    天,依然是那天,水,依然是那水,而人,却已是阴阳相隔,此生不见。唯一能见到的便是眼前的这堆黄土。

    他坐在坟前,眼前尽是清莲的影子,时而欢笑,时而哭泣,时而放纵,时而娇羞,读书习字,对镜梳妆,厅堂卧室,院中门旁,红炉暖壁,长发墨香.....

    一幅幅,一幕幕,近在眼前,却又触摸不到。

    看着掩埋了她的黄土,恨不得将黄土挖开,再见清莲一面。

    生死事大,入土为安,清莲在世的时候受苦,如今去了,怎能再让她蒙受袭扰。最后一点理智,终是压住了扒开黄土的念头。

    看着光秃秃的土堆,无碑无松,无名无份,犹如野坟,他心里更加悲伤。

    清莲活着的时候,他百般阻挠,不愿行房,成亲半年之久依然是有名无实。如今,她去世了,入不得娘家坟,嫁了人却又无儿无女,无名无分,娘家人只能给她做一个无碑无字的野坟。这对活着的人,对死去的人,是何等的残酷,地上地下的人对此,又该是何等的哀伤?

    娘给清莲修这无碑之坟,定然是有意为之,或许清莲已向娘吐露实情,或是作娘的与女儿相处日久,早已发现她成亲日久,却尚是处子之身的难言之隐,借此告诉世人,她的女儿虽然出嫁了,却依然清白。再有便是对她这个女婿的不满。

    杨丛义管不了这许多,看着光秃秃的坟头,心里十分难受,他的灵魂就在这堆黄土下。二人成亲半年之久,虽然尚无儿女,却也是有名有份的人,怎可让她没于荒草之间。

    返回城里,他便找到刻碑的石匠,刻了一块石碑,搬到湖边,立于坟前。

    碑上刻有十二字:爱妻李清莲之墓,夫杨丛义立。

    无处可去的杨丛义卧倒在坟旁,陪着清莲看日落,月起,听风声,水声。

    此时若有她在,此生再不离开。可惜一切都晚了,无法再挽回了。

    名节已失,无颜存活于世。

    短短十字,多么悲痛,多么决绝,多少无可奈何?

    名节,在生死面前,真的就这么重要?杨丛义心里郁闷难当,想大叫一声,却又怕惊扰了清莲,张了张嘴,终是重新闭上。

    她的选择,终有她的道理。不是她,怎知她当时的感受。

    别看清莲在家里时,放纵的像个孩子,可一旦出了院门,便是规规矩矩的妇人,担心别人说,担心别人笑,处处小心,时时在意,判若两人。

    生死面前,她选择了名节,没有名节不如死去,这便是根植于她心底的想法吧。名节重于生命,没了名节,如何存活于世?

    杨丛义不懂,在他心里没有名节这个词,名节对活着的,或是死去的人来说都是虚幻。他心里不认同清莲的做法,如果她还活着等他回来,那该有多好,也许便能说服她放弃轻身的念头,两人一起好好活下去。

    时光不能倒流,发生的已经发生了,死去的已然死去,活着的带着躯壳依然活着。

    生死转瞬之间,那活着的意义又是什么?人活一世到底为了什么?名,还是利?

    活着,什么都不为,只为好好的活着,或为了这一生,或是为了下一世。如果不能好好的活着,活不下去,那便只有死。

    世人不管是为了名也好,为了利也好,也都只是为了好好的活着,对他们自己来说,无所谓对,也无所谓错,一旦失去某些支撑他们好好活下去的东西,便生不如死。

    失去了名节的李清莲,在她自己看来,便不能好好的活着了,所以她只好去死。

    死,容易。活着,很难。

    杨丛义就活的很难。

    这已是他醉卧湖边的第十天,失去了方向的人,最害怕的便是清醒,尚有意识,可以思考。他不想清醒,也不想思考,只想就这么醉下去。

    李狗蛋来找过他,郭青也来找过他,但他抱着酒坛,醉的什么都听不进去,两人都不想他就此消沉,面对此情此景,却也是毫无办法。

    如果这世上,还有第三个人关心他,那便是陈如是。

    陈如是作为太湖知县,自然不会像李狗蛋、郭青一样跑到湖边,这样的事他做不出来。他不来,但却依然可以见到杨丛义,因为他派人来了。

    一众衙役把不省人事的杨丛义抬到县衙,陈知县一声令下,几瓢凉水便泼了过去。

    凉水淋头,杨丛义顿时清醒几分,直觉头疼欲裂,喉间一阵泛酸,赶紧跑去墙角,扶墙作呕,直到把胃里的苦水吐完,再无半点东西可呕,才算作罢。

    众人静悄悄地站着,不发一言。知县老爷不发话,谁也不敢乱开口。

    吐完,腹中饥饿难耐,杨丛义摇摇晃晃回到院中,舀起一瓢凉水咕咚咕咚灌下肚里。扔了瓢,这才抬起醉眼看向陈知县。

    “大人拉我到这儿来,可是有事交代?”杨丛义有些站立不稳。

    陈知县道:“你还是没清醒。”

    知县老爷一个眼神,衙役意会到了,不等杨丛义有所反应,一瓢凉水泼向他面门。

    突如其来的一瓢水,使原本就不清醒,站立不稳的杨丛义险些摔倒。不过这一瓢水却起了效果,杨丛义瞬间便又清醒许多。他随即稳住身形,恭敬的叫了一声“大人”。

    “堂堂男子汉,整日醉酒,成何体统!等你清醒了再来见我。”陈知县说完便转身离开。

    在陈知县面前,杨丛义不敢无礼,毕竟是一县之主,况且还是他与清莲的主婚人,无论如何也不得借着酒劲放肆。

    喝了十多天的酒,一时半会儿怎会清醒?

    杨丛义提起水桶当头淋下,等凉劲过去,头却疼的更厉害,并不能再清醒半分,索性就到了墙边卧下,慢慢清醒。

    几个时辰之后,终于清醒了许多,头也不是那么疼了,他这才拍拍身上的尘土,整理好衣衫进去见陈知县。

    陈知县见杨丛义进来,便将书案上几页供状拿起来,“拿去看看。”

    杨丛义虽不知是什么意思,却也快步上前接过,仔细看起来。

    “经问案得知,那盗贼只是入室行盗,并无其他行为。你夫人为流言蜚语所累,投湖自尽,实为不智,却也不失为贞节烈女。但人死不能复生,你还是节哀顺变。”陈知县好言相劝。

    杨丛义看完供状,竟无话可说。

    盗贼无罪,可清莲,怎一个冤字了得?

    杨丛义握紧了拳头,那些胡说八道,无中生有的人都该死。

    陈知县将杨丛义的神情变化看在眼里,“怎么,还想杀人?你私自进入牢房,杀死囚犯,还没治你的罪,你不想要脑袋了吗?”

    杨丛义一言不发,将供状放回书案上。

    “若说一句话便是有罪,这天下可还有无罪之人?你也曾读圣贤书,连这点道理都想不通吗?”

    “大人教训的是,我记下了。”杨丛义低头认错。

    清莲投湖,确实怪不得他人,也怪不得清莲,思来想去,也只能是怪自己回来的太晚,若是早些回来,就不会发生这样的事情。想到此处,他便怨恨起自己来,恨不得一头撞死。

    “也不要责怪自己,要责怪就责怪本县。”

    杨丛义回道:“哪里敢责怪大人。”

    “生者安居,逝者才能安息,你回去好好想想。盗贼的事,本县自会处理。”

    “谢大人。”杨丛义告退。

    搁在心里无法言表,也不方便询问的心结,总算解了,但杨丛义对自己的怨恨却有增无减,怨恨之气难以平复。

    杨丛义立于紧闭的门前,似乎看到清莲就站在院里。

    急忙将院门打开,院内却空无一人,哪里还有半点生命的气息。

    他呆立原地,眼前却尽是清莲的影子,挥之不去。瞬间,揪心的疼痛再次袭来,泪水盈满眼眶,如流水倾泻而下,再次放纵流淌。

    片刻之后,他擦干眼泪,重新锁了院门,快步离去。

    官人安好。这是这个小姑娘临终之时对他这个官人的祝福与期望。如若他不能安好,清莲地下有知一定会伤心难过,不得安息吧。

    有清莲的地方,是幸福之地,如今也是伤心之地。他们曾经的家,杨丛义已没有勇气再次踏入半步,只得掩门,匆匆离去。

    离了家,又有哪里可去?

    太湖县说大不大,说小也不小,如今却没有杨丛义可去之处。深深的孤独感,让他站在傍晚的街头无所适从。

    此时若还有地方可去,那便只有郭青的饭馆。

    客人进进出出,络绎不绝,饭馆的生意越做越好,地方越来越小。

    杨丛义走进饭馆,找了一个角落坐下。无事,便打量起眼前这些食客。

    他们虽神态各异,却唯独没有悲伤。吃饭是人生大事,对市井小民来说,有饭吃便是天大的喜事,谁又会在吃饭的时候满怀悲伤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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