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四十一章 死了疯了
天刚蒙蒙亮,就见得染满白霜的旷野上,有八匹骏马缓缓而行。头马的背上,盘膝坐着个身穿黑色劲装的娇艳女子。
她的腰带左边挂着个黑铁面具,右边配着一柄短刀,那短刀的刀鞘上,还嵌着四颗黄豆大小的绿松石。
女子凝神,盯着左手拿着的一块儿染了白漆,托盘大小的木板。而她的右手则握着一块黑炭,不停在那白木板上涂涂画画。
马儿悠哉悠哉的走了半晌,女子的嘴角忽的往上一翘,勾勒起一个撩人的微笑。她盯着那木板,轻语道:“这画的该有八成像了。”
木板上画的是一个男子,其模样跟董平有八九分像。而这娇艳女子,自然就是沈明月了。
据沈明月调查得知,董平辞官以后,便来到了北地一叫做郑庄子的小村定居。她这快马加鞭的跑了几日,照她计算,这就快要到了。
清晨还有浓雾,雾气沾在沈明月的眉梢鬓角,化成了细小的水珠。沈明月眨眨眼,便瞧见了群星闪烁。
忽的,一只野兔从沈明月坐骑旁的荒草里蹿了出来。这野兔一身灰毛油亮水滑,其个头也不小,照沈明月估摸,这野兔最少得有个七八斤重。
沈明月呢喃叹道:“这一路走来,不晓得看过了多少饿殍,这年头,做人当真还不如做畜生来的舒坦……”沈明月这一语未毕,便改变了方才的想法。只听“嗖”的一声,一颗拳头大小的石头便冲破雾霭,朝沈明月这方砸来。
沈明月心下一凛,陡然便抽出了腰间的佩刀。旋即,便听“唧”的一声怪叫。沈明月还刀于鞘,看着地上被砸中的那只野兔,心道:“做畜生也不能吃的太肥,否则终归是要被人给吃进肚子里去的。”
“老娘今日要打牙祭了!”
爽朗中又带着几分粗犷的笑声骤然响起,沈明月刚摘下面具戴在脸上,就听得那人惊恐道:“我的妈呀,有鬼!”
沈明月微笑道:“回来!你说谁是鬼?”
几下沉重的脚步声过后,沈明月便看到了一个粗手大脚,身着暗红色裙衫的黑面皮妇人昂着头,站到了马前。
妇人不悦道:“谁让你带个鬼面具吓人!”
沈明月淡淡道:“你刚才那手掷暗器的功夫,可俊的很。说,是谁教你的?”
妇人裂开大嘴一笑,用塞满了黑泥的指甲扣了扣牙床子后,道:“凭什么告诉你?”
沈明月牵住马缰,身子陡然斜着一弯,当她再起身时,就见那只被石头砸晕过去的野兔子已到了她的手里。她道:“就凭这个。”
妇人见状,登时就软了下来,她满脸委屈的说道:“你都有这么多匹马了,为啥还要抢我的兔子!”
沈明月微笑道:“这兔子我不稀罕,我只想知道刚才你那手掷暗器的功夫,是谁教你的。”
妇人闻言,黝黑的双颊,陡然飞起了红霞。沈明月一见妇人这羞答答的模样,心中蓦的生起了一股无名怒火,她冷喝道:“快说!”
妇人被沈明月冷不丁的这么一吓,登时就被骇的后退了两步。她嗫喏道:“我…我不敢说……”
沈明月蹙眉问道:“怎的,是教你功夫的那人,不让你把他的身份透露给别人,是不是?”
妇人捏着衣角,摇头道:“不是…我…我是怕你满天下宣扬去。”
沈明月淡淡道:“放心,天知地知,你知我知。”
妇人瞥了沈明月一眼,试探的问道:“若是我不说,你就不把兔子还我,是不是?”
沈明月点头道:“当然。”
这个回答让妇人下定了决心,她重重的点了点头,道:“好,我说!”旋即,妇人便手舞足蹈,眉飞色舞的讲了起来,且听她道:“我今年都快四十了,但还没嫁过人……平日听七大姑八大姨说男人多好多好,但我不知道男人有多好,于是就想借她们的男人用用,但我一说,她们就开始朝我身上吐口水……”
沈明月听到此处,忍不住的嗤笑一声。
妇人唉声叹气道:“嗨…连你都笑我。半个月前,一个夜里,我本正睡着,忽然一阵香味儿就把我勾醒了。那味道是从院子里飘过来的,我出去一看,当时就哭了出来。我家里唯一的一只老母鸡,竟被人给烤了!那贼还在院子里吃的口水横飞,我气不过,就拿了根棍子上去打他。但那人的身子就跟个泥鳅似的,我怎么也打不着他。后来我累了,就坐在地上哭了起来。那人让我不要哭,说他绝不会白吃我一只鸡。我当时看他虽又老又丑,还有邋遢……”
沈明月笑道:“牙豁子吃肥肉,肥也别说肥。”
妇人白了沈明月一眼,接着道:“我看他虽扮相不怎么样,但他好歹也算是个男人。当时我起了别的心思,就对他说,这鸡不要他赔了,但他得陪我睡一觉。”
沈明月忍不住问道:“他答应了?”
妇人摇头道:“没有,当时我说完以后,他就吓得要跑。但这次,我可逮住他了。他央求我,说陪我睡觉不行,但可以教我一门功夫。他告诉我,学了这功夫,不管是天上飞的,还是地上跑的,想吃什么,便能打什么来吃。我当时想,跟男人睡觉固然好,但填饱肚子更重要一些。于是就答应了下
来,之后,他就把那丢石头的功夫教给了我。别说,这功夫还真好使,我日日都能打不少猎物回去。而且,有的男人见了我的本事,还求着陪我睡觉呢!但我,可看不上他们!”
沈明月听罢,松了口气,把兔子扔给了妇人,道:“你说的那人,现在可还在你家里?”
妇人摇头道:“走了,五天前就走了。”
沈明月暗道:“若不出所料,那人是黎人醉无疑了。这翻龙手,可是他的独门绝技。”
妇人把那兔子紧紧的抱在怀里,好似生怕那兔子长翅膀给飞走了。妇人道:“你要是没别的事,那我可就回村儿了。”
沈明月道:“你可知道郑庄子在何处?”
妇人忽的大喊道:“我家就在郑庄子村!”
沈明月一喜,心道自己运气当真不错。她俯下身子,趴在马颈上,把那木板探至妇人面前,问道:“那你愿不愿意跟他睡觉?”
妇人先是目光一亮,但旋即又极为惊恐的摇头道:“我不愿意,他已经死了,他模样生的再俊,我也不能跟一个死人睡觉!”
“死人?”沈明月一怔,赶忙追问道:“这人怎么死的,何时死的?”
妇人皱眉问道:“你难不成是他的朋友?”
沈明月点头道:“不错,我是他在临安的朋友,这次特意过来看望他的。”
妇人闻言,叹息一声,缓缓道:“这就对了,他跟他媳妇儿,好像就是从临安来的。他的模样长得很俊,他的媳妇儿也长得很俊。他们夫妻恩爱的很,为人也挺热乎,村里人也都挺喜欢他俩。但他俩刚来我们村儿不久,宋辽就打起仗来啦!也不知道死了多少人,我去打水,都能捞上来人骨头。当时人们都传,说是人死的太多了,要闹凶煞了。这话说的不假,但村里人谁也没想到,第一家遭殃的,就是他们两口子。那男的,被厉鬼给扒了脸皮,挖了心肝儿,那血渍呼啦的一张脸,空洞洞的胸脯子,看着是真吓人。他媳妇儿也疯了,好好的一家子,这就算是毁了……”妇人说到此处,竟掉起了眼泪。
沈明月心里也有些许明白了,她道:“那他媳妇儿,现在可还在村子里?”
妇人点点头,道:“他媳妇儿长得好看,再加上她男人死后,她有些神志不清,村里的一些坏男人,便想趁机欺负她。有天夜里,四个男人去了她家。一夜过后,有个男人被咬断了舌头,有个男人被咬断了指头,有个男人被咬掉了鼻子,还有个男人被咬断了裤裆里的那玩意儿。而她,也算是彻底疯了。整日就趴在她男人的坟头上,又哭又笑。要不是村里一些好心的大婶儿时常给她带去些干粮,带去些被褥,她怕是早就冻死饿死了。”
沈明月忽的想起了董平的音容笑貌,以前还觉得赏心悦目,但现在一想那张脸原是抢的别人的,便几欲作呕。沈明月摸出些银子,道:“你带我去找她,这银子归你。”
妇人几乎是用抢的,就把沈明月手里的银子给夺了过去。
沈明月骑着几匹大马,进了这小小的村落,村中人无不害怕,但也无人不来一瞧稀奇。
妇人更是昂首挺胸,雄赳赳,气昂昂的牵着马,走在前头。她好像是在宣布,这拥有八匹大马的厉害人物,是我的!
二人先是来到了一人家院儿里,这院儿里的几间房屋都已腐朽坍塌,别说人,这里连只耗子都没有。沈明月淡淡道:“你显摆完了,是时候办正事了吧。”
妇人哈哈一笑,道:“我这不是得带你到他们家来看看嘛!她现在是个疯子,居无定所,天晓得她现在会不会在家里待着。”
妇人见自己的小心思被沈明月识破,倒也不惊慌,反而是自豪的很。
片刻后,妇人带着沈明月来到了一片矮坟前。在这里,沈明月果然瞧见了一卷铺在坟地中间的被褥。但她四下望去,却没瞧见这被褥的主人。
“孟帘在哪里?”
孟帘,是埋在地下那个董平的妻子。
也就是,那个疯掉了的女人。
妇人也吼道:“她是个疯子,谁知道她现在跑哪里去了!”
妇人话音未落,就听一人叹道:“吵吵吵,在村里吵,在田间吵也就罢了,但你们在这里吵,难道就不怕惊扰到安息的亡人们么?”
沈明月循声瞧去,只见说话的是一个白发苍苍,手提竹篮的老妪。
妇人笑道:“洪大娘,您过来上坟来啦!”
老妪蹲下身子,把篮子里装着的纸钱摆到了她面前矮坟上,“上次来瞧你,还能给你带些糠饼,这次来,就只能拿几张黄纸啦。老头子,你可莫要怪我。家里都好,咱孙儿今年就十五了,说是要去从军,我答应啦。我晓得,你听到这个消息,定然开心。咱老俩,就盼着孙儿能为重整山河,出一份薄力。国若不是国了,那这人也就不是人了……”
沈明月闻言一怔,情不自禁的说道:“老人家,您真是好见识。”
老妪道:“跟老头子唠唠家长里短,又谈的上什么见识。姑娘,你是来找人的吧?”
“姑娘!”妇人失声大喊道:“洪大娘,您老眼昏花啦,他可是个糙汉子!”
老妪微笑道:“老婆子做了
快七十年的女人,难道连面前的人,是不是女儿身都看不出来么?你呀,整日疯疯癫癫的,连住在这坟地里的苦命人都已走了快一个月,也不知道。还拉着别人,过来找。”
沈明月闻言,心里一酸,她颤声道:“大娘,她是何时死的?”
“死?”老妪一笑,道:“姑娘,你怎么也疯疯癫癫的。老婆子说她走了,她就是走了,可不是死了。”
沈明月藏在面具下的俏脸一红,含糊道:“走了好…走了好……大娘,她怎么走的!”沈明月话说半截,蓦的一凛,暗道不妙。
老妪微笑道:“一个月前的今天,一辆马车来到了这坟地里,把她给接走了。往南去了,老婆子想,应该是她的娘家人来接她了吧。这孩子苦了这么多年,也是时候该享享福了。”
“娘家人……孟帘可没有娘家人。”这句话沈明月没有说出口,她只是道:“那就好。”
沈明月自然不会只听信一家之言,她又在郑庄子多番打听,确认了老妪所言无误之后,这才踏上了南归的路。而在打听消息的过程中,沈明月又了解到了一个情况。那就是在孟帘被接走以后,除了她自己之外,还有人来打听过孟帘的消息。一男,一女。
沈明月在路上不停的想,她在想,到底是谁接走了孟帘。但想来想去,只有“董平”会做这件事。沈明月暗道:“是了,董平为了隐藏自己的真实身份,自然要将孟帘给杀人灭口。但我能做些什么,向朝廷揭发?可笑……亦或者说动用私刑?但那董平城府颇深,修为也算不错,想要制住他,可真要想些法子。”想到此处,沈明月突然大喊道:“不好!”
她幡然一惊,心道:“我这一走多日,凭董平的心机,定会对我起疑,但若儿可还留在他那里!我当真糊涂,他若是挟持若儿作为人质,可就真把我给将死了!”
沈明月不再磨蹭,她快马加鞭,策马向南,疾驰而去。
临安,驸马府
许东芝蹲在屋檐下,不停的咳嗽,一张娇俏的少女脸,带着病态的嫣红。杜鹃端着一碗热糖水走了过来,她蹲在许东芝身旁,笑道:“奶奶,您喝水。”
许东芝淡淡道:“奶奶都快死了,喝水有什么用。”
杜鹃端着碗的双手一哆嗦,便有几滴糖水飞出来,溅在了她的手上。杜鹃忍烫,一咬嘴唇,旋即笑道:“奶奶这是说的哪里的话?奶奶今年才一百多岁,还年轻的很,想来奶奶还有好几个一百岁要活呢。”
许东芝愤愤的说道:“奶奶是要被那两个不肖的孙儿,给气死啦!”
杜鹃扑哧一笑,道:“奶奶,我家公子跟林大哥又怎么气您啦?”
许东芝摇头道:“不提他们两个也罢,一提,奶奶我就要来气,还好,鹃儿姐是个知冷知热的人。”
杜鹃诶呦一声,赶忙道:“奶奶,您叫我鹃儿姐,可真是折煞奴婢了。”
许东芝微笑道:“你当的起,奶奶会相人之术,奶奶瞧的出来,鹃儿姐是个好女子。若我是个男人,定会娶了鹃儿姐。”说着,许东芝便伸手,抬起了杜鹃的下巴,仔细打量了起来。董平虽也时常跟杜鹃玩闹,动手动脚,但这时突然被一个女子这般亲昵的抚摸,却让杜鹃羞红了脸。
许东芝微蹙蛾眉,叹道:“但鹃儿姐福薄。”
杜鹃笑道:“什么福不福的,奴婢现在就已经很满足啦。若是可以,奴婢愿意一直伺候着公子,孝敬着奶奶。”
许东芝微笑道:“鹃儿姐,以后私下里,我就喊你姐姐好不好?”
“啊!”
杜鹃大叫一声,登时就坐在了地上,那糖水也洒了大半碗。杜鹃泫然欲涕,哽咽道:“奶奶,您就别拿奴婢开玩笑了!”
许东芝像个小铃铛似的铃铃笑了起来,她饶有兴味的看着杜鹃道:“难道鹃儿不想要个我这样的妹子?”
杜鹃看着许东芝俏皮可人的模样,心道:“若有个这般机灵可爱的小妹子,当的是极好的,但……”她开口道:“奶奶,这可乱了辈分。”
许东芝微笑道:“什么辈分,奶奶才不管那许多!只要好玩有趣就行。以后我是奶奶,你就是二奶奶,难道,你不想做二奶奶?”
杜鹃闻言,一想董平叫自己奶奶那场景,竟扑哧一声,笑了起来。
那旁,许东芝又自顾自的说道:“以后,你就是董平的二奶奶,量他也不敢欺负你。再以后,奶奶就给你们说媒,让你嫁了董平做媳妇。就算那董平升官啦,升官做二爷爷啦!”
“诶呀!奶奶你说什么乱七八糟的!”
杜鹃把碗往地上一放,忙不迭的捏着发烫耳根,逃也似的跑了。
许东芝端起碗,喝了一口糖水,随后又止不住的咳嗽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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