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今夜的月色真好
天黑了下来,走进阿索家的庭院,我就闻到了饭菜的香味,说是庭院,实际上它是一座庄院,或者说是一座古堡。我看见一个老阿婆在忙着往天井里的长桌子上端菜。长桌子和椅子都是欧式风格的,长桌子上铺着白色的印花桌布。这个庄院的大门镶嵌在罗马柱子里面,威严而大气庄重,可这个天井又完全是中国式的,但天井四周的走廊却是欧式的,可欧式走廊的屋檐上的雕花又完全是中国式的,身处这样一个环境,让人觉得这时光是交错的,是杂乱的,可它又是统一和谐的。就像阿玥的穿著,露胳膊露大腿的,那一身短衣短裙要是穿在叶赫娜或是宋知秋身上,定然觉得有点浪荡,可穿在阿玥身上你就觉得怎么看怎么合适。这么辉煌的一个庄院在当年要花多大的银子才能完成?阿索吆喝我们坐下来,面对一桌子的菜肴对我们说:“家常菜,家常菜,不成敬意,你们随便,县上的领导本来要过来,但又怕来了你们拘束,我们就如自家人就不客套了,爱怎么闹就怎么闹”。阿玥就坐在我的右边,阿索坐在我的左边,阿玥的这边是叶赫娜和宋知秋,阿索的边上是夏听泉和杜润涧。明月爬上了天井,月光如水一样从天空中倾泻下来,根本用不着灯光,天井四周走廊上的灯笼亮了起来。
阿索说:“我的大艺术家们,动筷子啊。”
我们都等待着阿索的开场白,这是咱们中国人的饮食礼节。阿索显然是明白了,说:“好好好,看来我必须说两句,我们奕车人直爽,汉话说不好,就两句,第一句话,吃,第二句话,接着吃,来,先干一杯。”喝了一杯酒,一块鸡肉进嘴,辛辣、猛烈、畅快。阿索说:“我不知道你们的口味,我们奕车人就是这样吃的,哈尼族、汉族也都是这个味道,差不多。”北方味淡,我们早就习惯了北方的口味,遇到这口味,就如小桥流水碰上了金戈铁马,完全是两种不同的风格。刺激而胃口大开。
叶赫娜指着桌子的菜品问道,说:“这是什么鱼呀?”
阿索说:“水煮红河鱼。这种鱼很奇怪,一般的鱼都是顺流而下,可这种鱼却是逆流而上。鲜嫩,里面有花椒、香蓼、薄生姜、皮菜,大家都尝一点”。
宋知秋问阿索,说:“这个虫子怎么能吃呢?”
阿索说:“对没错,是虫子。是蜂蛹,油炸蜂蛹,有美容养颜的功效。”
宋知秋说:“这虫子怎么吃,我不敢吃。”
阿索说:“你先尝一只,尝尝味道如何,再作决定”。
宋知秋闭着眼晴吃下一只蜂蛹,睁开眼晴说:“天下怎么会有这么好吃的虫子。”
阿索说:“既然你已经敢吃虫子,那再尝尝这个?”
宋知秋一看,还是虫子。宋知秋说:“这个虫子我知道,但是真不敢吃了,这是蚂蚱,是吧?”
阿索说:“不全对。只是有点像蚂蚱,其实它是螳螂,我们又叫它天马,油炸螳螂。”在很久以前,我们红河县穷,粮食不够吃,我们就吃一切可以充饥的东西。
叶赫娜指着桌子上的一盆清汤鱼说:“这鱼怎么会有橄榄的味道。”
阿索说:“这道菜就叫清汤橄榄鱼。”
叶赫娜说:“这桌子上还有芭蕉的味道,竹子的味道,糯米的味道,普洱茶的味道,松香的味道,香菜的味道,莲藕的味道,火腿的味道,鳝鱼的味道,玫瑰的味道,还有一些味道串上另一种味道生出来的味道,也还有我说不出来的味道。我去法国的时候,和我的母亲一道参加过法国的国宴,但我觉得今天我吃到了人间最好的味道。”
阿索谦卑地说:“只要你们喜欢就好,我就怕你们不习惯我们这小地方的口味,都是些山毛野菜。”阿索怕冷落了我们几个男人,端着酒杯说:“你们知道我们喝的什么酒吗?”
我心想,满桌子都是些稀奇古怪的东西,鬼才猜得到呢。夏听泉和杜润涧也跟着我摇头。
阿索说:“这酒是我们地方出产的红米酿造,但这酒的颜色丝毫不逊于西式的红酒,说出来你们都懂,这酒里面放了桑葚,就是桑树上那种黑色的果实。这不稀奇,稀奇的是酒里面放了青竹彪,一种罕见的蛇。喝了之后,头发又黑又亮,如丝绸一样光滑。”
听说酒里面泡得有蛇,这心里有一些不安起来。叶赫娜和宋知秋却说:“那我们也喝一点。”
阿索于是为叶赫娜和宋知秋各满上了一杯。
阿玥坐在我的旁边,吃菜很少,话也不多,当然她开口我们也听不懂。但却很照顾我,总是往我面前的碟子里面掭菜,或偶尔调头和阿索说几句。这时明月好像就在我们的桌子上面,我们面对的不仅是一桌的美味佳肴,还有一桌的月光,我的旁边还有一个绝世美女,我在很多年后想起这个夜晚,每一次都是无比的温暖。对于读书人来说,月色总是充满了情调的。
阿索说:“要不我们来猜酒令,谁输谁喝酒。”
我首先反对,说:“不行不行,我没有酒量,一饮便醉。今天我只是觉得阿索如此盛情,不喝一点说不过去。酒令恐怕就不别了吧。加之你们看我今天这位样子,也不合适多喝酒。”不知阿玥对阿索说了什么,阿索对我说:“阿玥叫你不用怕,如果是你输了她可以帮你代喝。”
我说:“不行不行,这怎么可以?”
这时叶赫娜火上加油的说:“有什么不行,人家小娘子都帮你代喝了,你还在那里惺惺作态,你到底还是不是男人。”
我对叶赫娜说:“同学,做人可不能这样不厚道,你们看,我都成这样了,你们还要逼我,是不是有点过份?如果你真想喝,我是可以奉陪。”
叶赫娜看着夏听泉和杜润涧,嚣张地说:“奉陪就奉陪,你有盟军,我也有友邻。”
酒令开始,针对两个汉话都说得不利索的人,我们就尽量避开跟文字有关的酒令,来了一个最简单的“击鼓传花”,这是一个最简单不过的游戏。凡酒司令当者转身背对所有人,酒司令喊停时,花落谁家就是谁喝酒。酒司令从阿索开始,其次我,再次夏听泉,顺着转圈。酒令才过三次,花奇妙地三次都落在了叶赫娜的怀里面,叶赫娜绝望地说:“怎么会这样啊”。赌博是最容易勾起一个人的欲望和好胜心的手段,越是输红了眼越上瘾,酒过三杯的叶赫娜就像一个不要命的赌徒,喊道,说:“再来再来。”接下来,战争发生了奇迹般的变化,转眼间三次花都落进了宋知秋的怀里,三杯酒下去,宋知秋也变得不依不饶起来,这女人一疯起来,酒桌上的风云就变得诡迷起来。再接下来,轮到了阿索,阿索喝下了三杯,一圈下来,大家或多或少都喝了酒,酒的魔力把每个人的兴致和情绪都调动了起来。阿索酒气天的对我说:“在迤萨城,我们家有很多房子,我爷爷修这个房子的时候,设计师请了两个,一个是中国设计师,另一个是法国设计师。从开始修房子,两个人就开始不停的吵架,一直吵到房子修完,中国设计师要把房子修成中国,法国设计师要把房子修成法国。两个人都做出了试图说服对方的努力,但他们彼此都从来没有妥协。于是在我们家的这个房子里面就出现了中国和法国的结合,你都看见了,大门是法国式的,门窗却成了中国式的。修这个房子的时候国内还没有水泥,我爷爷是在越南买的法国水泥,木材则是来自缅甸和老挝。这个房子有太多故事,以前曾经是中共滇南地下党的活动据点。文化大革命时候,曾有人揭发说我的爷爷是黑白两道通吃的人,身份复杂,是特务,是间谍,是反革命。后来中共滇南地下党证明了我的爷爷当年虽然没有正式入党,完全是在特殊时期为了我爷爷的安全,也是为了组织的安全,当年我的爷爷以商人身份行走东南亚地区,除了传递情报之外,更多的工作是为组织筹集经费。现在国家虽然提倡让人民富起来,但是我们山里面的奕车人还穷,我父亲已经决定把这个房子捐赠出来做学校。缅甸人被殖民学的是英语,我们奕车人是中国人,我们除了自己的语言,还应该把汉话说好。”
我端起酒杯对阿索说:“你们家心怀大义,我敬你一杯。”
阿索说:“我父亲倒是没有这样想,他说他只不过在做他自己认为应该做的事情。我父亲说一个人手中的财富积累越多承担的责任就越多,就如我们身边的红河,它越前走,需要滋润的沟渠就越多。这次我妹妹从缅甸回来,就是受我父亲的安排,要给奕车人的村子里面送一百床棉絮下去。我妹妹这次还有一个任务,就是拍一些从迤萨到奕车村子山路的图片,我父亲决定捐资修一条路。办学,修路,让奕车人不再贫穷,我父亲说他这一辈子就做这三件事情。我父亲让我接手他的生意,可上面的领导做我父亲的工作说接手生意这事缓一下,民族文化也是财富,这个财富一旦消失了就再也没有了。我虽然在文联挂着职,我实际上的工作是州上民族文化抢救委员会的副主任,具体负责民族文化的收集、整理、保护、传承。我最近的两项工作就是哈尼族史诗《创世纪》的整理和奕车人的民族歌谣整理,以及哈尼族多声部唱法的录音。”阿索和我干了一杯酒接着说:“今天酒干多了,颠三倒四的说些啥子也认不得。反正一句话,你们这次来,州里面的领导十分的重视,国家音乐学院,站得高,是中央的,是我们国家的最高水平。”
我看得出这块贫穷而富饶的土地,对我们的来到充满了期待。而我却不知道我们能为这块土地做什么,也不知道在这块土地上会发现什么。我说的贫穷是一个相对于物质指标定义的概念,如果我们说拥有一张单车一架缝纫机一块手表一个洗衣机家庭收入一万块钱就是富裕的话,跟西方国家的美元轿车别墅相比就是贫穷。但如果从精神层面上来理解,就很难定义了,因为我在这块土地上透过他们的脸没有看到他们因为物质的困乏自卑的神情,真的没有。或许一面是物质的贫困,一面是精神的天堂呢。我们对贫穷的定义是出于对物质数字的理解,而土地上的人们却是因为生活而生活,有酒就喝,有肉就吃,看上的女人就爱,春天看着花开,雨季听着雨落,生了,死了,想唱歌就唱歌,悲伤了就哭,谁会在意自家的羊比别家的少一只和自家的猪比别家的少一头呢?随波逐流的生活是感性的,而对穷与不穷的定义才是理性的。
月色如华泻满天井,除了阿索、阿玥和我,其它人都扑在桌子上醉了,睡了。
阿索对我说:“我要去撒泡尿。”
阿索去了半天也没有回来,夜来有了一些凉风,阿玥坐在我的旁边没有说话,说话我也听不懂。坐在天井里面看天上的月亮,听屋檐上滴下的雨滴,喝着一杯新茶,想睡就睡,不想睡就随意的想心事,旁边还有自己的心爱的女人,要说幸福,对于一个中国人来说,这就是幸福了。
阿玥看着我,终于说了一句我能听懂的话,是用英语说的,她说:“今天谢谢你。今夜的月色真好。你跟女孩一起看过月亮吗?”
我用英语回答阿玥,说:“以前没有,但从此刻开始,有了。”
我自信我的中国式的英语还是说得算好的,但我还是觉得别扭,一个中国人和自己国家的女孩说话讲别国的语言,而中国的女孩却不会说自己的母语,不说是荒唐是笑话,至少有点滑稽和意味繁杂。这看起来不是个什么事,但有时候又是个事,我的哥哥在国家科学院工作,后来移民美国,我的两个侄女是在中国出生的,可一次相见,我的两个侄女一口流利的美式英语,不说汉话。我问我哥哥,她们都忘记汉族了吗?我哥哥回答我说,怎么可能,她们只是不愿说而已,她们认同的是美国,她们的归属感是美国,她们认为他们是美国人而不是中国人,所以她们凭什么要说汉话?当时我就觉得背心冰凉,这可了得,他妈的这么小就愿意做汉奸了,长大还不卖国求荣吗?但站在侄女的角度去想,确实侄女没有什么错啊。只不过我的立场不同罢了。人家确实是美国人,既然是美国人,人家当然应该讲自己国家的语言。我用英语问阿玥,说:“你愿意学习汉族吗?”
阿玥想都没想,对我说:“为什么不愿意呢?我们奕车人是中国人。中国人不会说自己的汉语,那还算什么中国人?”
离开阿玥,回到房间,房间里堆满了月光,这注定是一个无眠的夜晚,我拿出关于我爷爷的传记,在月色中读了起来。
在《秘密战线》中我的爷爷黄克星说:“我们的密码是世上无人能破的密码,即便我们的情报人员被敌方抓到,因为情报人员并不知道我们密码系统的规律性。我们的密码系统开始是学习苏联“克格勃”的方法和技术。后来,我们研究出了我们自己的密码系统。密码实际上就是一种加密方法,我们中国就有世界上最早的符号学,最早的加密系统,最早的密码学,它就是中国的“易经”。
《易经》是由三个部分组成:一为伏羲八卦为始那时并没有文字所以八卦。二为周文王父子承接伏羲八卦,八八重叠生六十四卦,周文王父子认为64卦已包含宇宙万物,每一卦都有卦辞。后有孔子做传又称《易传》《十翼》,《易经》的发展在夏朝时期产生了《连山易》,在商朝时期产生了《归藏易》,在周朝时期产生了《周易》。《易经》是中国最早的易经书,由伏羲氏所创。由于时间的原因,《连山易》和《归藏易》已失传,只剩下《周易》。
《三易》是指《连山》、《归藏》和《周易》,三个不同朝代的占筮书。据说“连山”是夏朝的占筮书,“归藏”是殷商的占筮书,“周易”是周朝的占筮书。而现在说的《周易》本身不是道教的书籍,道教是出自与农民起义军的组织五斗米道,为了秘密传播假托春秋战国时期的老子为鼻祖,以周易等古书为经典,而《周易》和老子相差千年.东汉郑玄的著作《易论》认为“易一名而含三义:简易一也;变易二也;不易三也。”这句话总括了易的三种意思:“简易”、“变易”和“恒常不变”。即是说宇宙的事物存在状能的是(1)顺乎自然的,表现出易和简两种性质;(2)时时在变易之中;(3)又保持一种恒常。如《诗经》所说“日就月将”或“如月之恒,如日之升”,日月的运行表现出一种非人为的自然,这是简易;其位置、形状却又时时变化,这是变易;然而总是东方出、西方落这是“不易”。
传说《连山易》是神农氏所创,神农氏就是炎帝。神农氏将八卦每两卦一重,首次演绎为六十四卦。因为炎帝又号连山氏,取义为"山之出云,连绵不绝",又因为夏代所流行,故曰"夏道连连"。
《归藏易》为轩辕氏所创,轩辕氏即黄帝,又号归藏氏。黄帝演绎的六十四卦以"坤卦"为首卦,因坤象征地,是万物的载体和归宿,故名《归藏易》。又因为在殷商时期所流行,故曰"殷道亲亲"(坤为母)。
《周易》为周文王在被囚禁时所演绎的六十四卦,以"乾卦"为首,表明天地初开,万物始生,又以末济卦为末卦,表明一事的终末又是另一事的开始,周而复始,周行不止,故名《周易》。又因乾卦为天,天尊地卑,故曰"周道尊尊"。
六十四别卦每一卦的每个位次上都可能有四种阴阳状态,于是全部易卦系统就共有4096种不同的卦。
就是说简单的阴阳两种符号就可以演绎出4096种符号,就是说敌方即便破译出密码的一半仍然没有价值,因为只有阴阳对应才能读取完整的内容。”
在我的眼里,我的爷爷黄克星本来就是一个无法读懂的密码。他的人生本来就是一个秘密。他存在于这个世界,实际上又完全的不存在。他除了是黄克星之外,他还有很多名字,他还有很多的身份。在如游戏的人生中,或许他自己都不知道自己到底是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