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棠文

30 哈姆雷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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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曲子确定下来后,在与编舞工作同时进行的,便是韩露在许浩洋的协助下,对双人技术动作的学习和熟悉。

    这个过程就实在有点惨不忍睹。

    韩露的体重比双人女选手的平均体重要重了五斤左右,虽然不是令许浩洋觉得非常吃力的重量,但也需要花上一些时间来适应。

    比这个更重要的,是因为韩露是半路出家,没有像其他选手那样从幼时便接受相关的训练,所以她在和男伴接触的的时候,身体会不自觉地变得紧张僵硬,甚至向反方向用力。

    这在一开始的时候很难避免,只能由她自行克服。

    这个过程在开始的时候非常难捱,她根本没有办法适应许浩洋的手触碰自己身体的感觉,之前从来没有任何一个人对她这么做过,她也不准备让任何人对她这么做。

    刘伯飞站在场边对她吼了无数次,告诉她别紧张,别动,配合,配合,配合,但她还是没办法克服那种障碍感。

    于是,所有人就看着她仿佛烈士就义一般闭着眼睛等着许浩洋过来,而他的手一碰到她,她便马上又皱起了眉。

    她自己也不想这样,于是忍着不说,但身体的感受却是骗不了人的。

    对于这个,许浩洋也是不爽的,最后是刘伯飞找到了他,让他多理解一个没习惯这种训练的女单选手的心情,最后,塞给了他一双手套。

    厚的,粉红色的,两个指头的,浮夸无限的滑雪手套。

    “你……”刘伯飞说,“先戴着这个。就当脱敏疗法吧。”

    这双手套他戴了一个星期,然后换成薄一些的毛线手套,再换成更薄一些的那种洗衣手套,最后想要换成一次性的透明手套时,韩露自己制止了他。

    “好了。”她说,“……对不起,来吧。”

    虽然是大致上克服了接触的障碍,然而,动作的熟悉度上却还要经过一个漫长的学习过程。

    在许浩洋已经不知道多少次抛跳失败把她扔到地上后,她再度咬着牙站起来——她知道自己的身上必定又是红肿遍布了。

    “……再来。”

    她说。

    而许浩洋的情况也没有好到哪里去,他原本就有腰伤,在这么集中的训练之下,腰部已经可以说是早已不堪重负。他大口地喘着气,滑到韩露面前去,准备进行下一次的练习。

    韩露闭着眼睛,强迫自己去习惯来自另一个人的力量,一双手,甚至更加亲密的东西。

    她必须逼迫自己去信任,信任另一个人,信任一种抽象的力量,信任一种可能本不存在,但她和其他人坚定地通过信念来让它存在的东西。

    一种可能成为了世间的笑话的,庞大的梦想。

    赵之心口中明知是悲剧却一往无前的信念。

    过去,曾经有记者在文章中将她比作穿红舞鞋的伽伦,称她只要还活着,便似乎会永久不知疲倦地跳下去。她看到了这篇报道,不知道应该说些什么。事实上她不太喜欢这种悲剧色彩,却又像是不知道从何处开始否认。

    她并没有过多地思考过自己本身。

    滑冰成了一种习惯,赢也成了一种习惯。只是这种习惯恰巧很不错,恰巧是一条能够带她通往更高的地方的道路——信任骑士精神是一种习惯——不,信任骑士精神是一种选择。

    因为已经到达了每日练习时间的上限——且韩露在赵之心的严密监管之下,必须每天在刘伯飞规定好的休息时间规规矩矩地待在宿舍。所以她插着耳机,反复地听着那一首悲壮的《The Impossible Dream》,同时模模糊糊地回忆起赵之心在飞机上说过的话。

    他说,堂吉诃德选择成为这样的人。

    在另一头的男子宿舍里,许浩洋也插着耳机听着同样的曲子,同时,还在不断地在脑海中模拟着步伐的接续,并逐一写在笔记本上。他试着整理出几个不同的版本,准备第二天拿去和艾米讨论。

    他不知道韩露会不会发表什么意见——反正他知道江心会,江心会不顾整个节目的流畅度而把一些动作替换掉,替换成另外一些更强调女伴表现力的动作。

    至少这几年她都是这样,他已经快要习惯了。

    不过这次他忽然想,或者说忽然决定,他准备狠一把,准备坚持自己的看法一把。反正韩露之前从来没和他合作过,她不知道他到底是个什么脾气,而且,反正他都在背后骂她年纪大被她在门外听了个正着,又赢了比赛后拿她当靶子发了一通火,他还有什么可怕的?

    他,许浩洋——

    他盯着已经黑屏待机的电脑屏幕上映出的自己的脸。

    他,许浩洋,男,23岁,双人花滑运动员,连续好几年没有成绩,正式被两次拆对,现在换了一个女单转过来的啥都不会的大龄新手当女伴,晚餐吃的是鱼肉虾蔬菜和米饭,刚刚喝了一瓶酸奶,此刻心情澎湃,无所畏惧。不会输给风车,不会输给旅店,不会输给羊群。

    是的!

    他越想越觉得这个脑回路很靠谱,她韩露又不知道他是个什么人!又不知道他到底是个什么性格!也不知道他滑冰真正滑起来是个什么风格!

    从今天开始——从这一秒开始,他许浩洋就是个暴脾气,见佛*见神杀神的暴脾气,谁敢惹他他就怼谁,谁敢提意见他就揍谁。

    就是这样。

    他还对着电脑屏幕握了握拳。做了好一番心理暗示和模拟吵架之后,才重新投入到编舞中去。

    这个时候,距离新的赛季已经只有不到三个月的时间了。

    第二天,许浩洋在找到艾米讨论编舞之前,先去找了韩露,打算先行同她商量一些动作的细节。

    ——我很凶我很凶我很凶。

    他从环保袋里掏出本子。

    ——不能怂不能怂不能怂。

    “那个……关于编舞。”他咳了一声,“按道理得和你先商量一下。”

    “嗯。”韩露点头,“你说。”

    许浩洋就开始说,从基于两个人现有水平的动作难度考量,动作和动作之前的衔接到和曲子的契合度,事无巨细地和韩露分析了一遍。

    韩露听完,看了他一眼。

    “先这么试试。”她说,“有什么问题边滑边改。”

    “……?”

    这就完了?

    “怎么了?”韩露问。

    “没,没事……”许浩洋赶紧摇头,“你没什么意见吗?”

    “现在我还不知道能做到什么程度。”韩露说,“我提不了什么意见。话说回来……”她看着许浩洋,“你觉得我会咬你吗?”

    “……什么?”

    “我发现你这个人挺奇怪的。”她说,“发疯的时候真疯,怂的时候真怂。”

    “……”

    “没事。”她笑了一下——虽然那个笑看起来并不怎么像是在笑。“我不在意你是什么样的人。”

    “……不是,”许浩洋说,“你觉得我是什么人啊?”

    这个回击挺没力度的,这让他觉得,他还是应该多多练习一下如何和人吵架。

    “我不知道。”韩露说,“也没兴趣知道。”

    “……”

    “又不是相亲。”她补充了一句。

    “……你相过亲啊?”

    “没有。”她说,“你相过?”

    “……没有。”

    对话被韩露神一般的脑回路彻底带跑偏,这如果是综艺节目,一定会打上一排字幕,曰:跨越次元的对话。

    正在两个人因为神对话而双双陷入沉默的时候,张磊、子君,以及陈廷源三个人走了进来。

    张磊看到韩露,那整个人就完全是疯癫的。他也就是有这种本事,别管韩露怎么无视他,他都能雷打不动地往她身上黏。

    “韩露姐!”他一嗓子飙起来,“你们聊啥呢!”

    这届花滑队的几个人偏巧话都不多,也多亏了张磊在,才能把这些要么冷漠要么腼腆的人聚在一起使大家不至相对无言,同时,不少圈内小道消息,也是从他这里散布出来的。

    “没聊啥……”韩露无奈地回答。

    “你们没聊啥就好!我有个事得跟你们八卦一下!”

    张磊神神秘秘地说。

    “有个大事。”陈廷源也说。

    这两个人算是有点不打不相识,当初张磊这么看不上人家孩子,却不知道怎么的,两个人突然有一天就在一起勾肩搭背起来。

    男人的友谊是个谜。子君这么说。

    张磊要八卦的是一个俄罗斯男单选手,据说他因为无法拿到两年后冬奥会的入场券,而选择了放弃俄罗斯国籍加入意大利国籍,将在两年后代表意大利花滑队出征冬奥会。

    这种事在运动圈里叫做“归化”,古往今来,因为各种原因归化的运动员都绝不少见。有的是国内的同类型队员太多,在自己的国家队发挥不出作用,没有竞争力而选择归化,有的出于更加实际的原因,因为其他国家能够给予运动员的保障体系更加完善,这既是体育机制不够完善所导致的一个情况,同时也是运动员的个人选择。

    “俄罗斯啊……”子君说,“俄罗斯男单是真的悍。”

    “可以理解。”许浩洋说。

    “谁啊?”韩露问。

    “韩露姐你真的是……”张磊摇头,“韩露姐,你看看我,你认识我是谁吗?”

    “……”

    “暴击!”张磊捂住心口,“啊,韩露姐又用这种看垃圾一般的眼神看着我了……请你继续这么看着我!”

    “有病。”

    陈廷源在一边笑。

    “江心呢?”子君问。

    “她……江心姐有广告拍摄。”陈廷源答。

    “哦。”子君了然地点了点头。

    “听我说,那人据说进的是穆勒的俱乐部。”

    “刚退下来的那个……”

    “对,穆勒最近是广撒网向全世界敛人来着。我那个日本的哥们也收到他邀请了。就搭档不靠谱疯狂连败的那个。”

    “我记得。”许浩洋说,“他去吗?”

    “不知道。”张磊摇头,“反正感觉今年贵圈有点乱,各种不太平。穆勒那货感觉是要搞个大事情。”

    “我们这是要见证历史了吗?”许浩洋问。

    “大哥!”张磊猛地敲了他头一下,“你清醒一点!你这是见证历史吗?你就是历史好不好。你给我记住你的身份。韩露姐的搭档!韩露姐的!”

    “这是一个……”子君突然开口。

    “这是一个颠倒混乱的时代!”张磊马上接话。

    “倒霉的——”子君又要张嘴。

    “倒霉的我,”许浩洋迅速地打断了她,“倒霉的我必须负起结束话题的责任。开始训练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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