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九四 进击的毕老头(上)
同一时刻,在北京城的另外一边。
吁吁!
随着车夫的呼喝声,一辆豪华西洋式大马车在路边缓缓停下,引来不少周围关注目光――这种鎏金镶银,用大片玻璃窗装饰起来的西洋马车在如今的京师之中可谓是炙手可热,绝对是属于最为时尚的话题。
是短毛!
真短毛诶,你看后面还跟着一队绿皮兵!
――这个时代,人的活动范围其实非常有限,就算是以见多识广而自豪的京师居民,很多时候其实也不会离开家门十里地。琼海军那些人以往的活动范围多在南城一带,尽管有关他们的传说早就风靡了北京城,尽管琼市坊不分贫富贵贱对京师所有人开放,可真正见到个真髡,对这一带的居民来说,还是件很新奇的事情。
于是当马车刚一进入这片区域时,后面就跟了好多看热闹的小孩子和闲人,如果不是畏惧车后那些背着火铳的绿皮大兵,肯定还要更靠近些。不过就算短毛也不能阻止大伙儿站在路边看看热闹不是?尤其是当他们看见车门打开,从里面竟然走出来两个年轻姑娘时,叽叽喳喳的议论声就更响亮了。
还是个女短毛?她跑这儿来干什么?
拜菩萨吗?可这里不是尼姑庵啊,女客跑这里来也不怕被人冲撞到!
吓,乡巴佬,人家短毛讲究个‘男女平等’,女人和男人一样顶用,压根儿不怕见人!
来自外围的窃窃私语,有一些飘到了正站在台阶前的朱月月耳中,但她一点都没放在心上――作为一个曾经的cosplay爱好者,穿着汉服或者更加古怪的动漫人物服饰在大街上招摇过市对她而言乃是家常便饭,来自路人的艳羡或者鄙视目光也早就习以为常。今天她穿着一身在现代而言很普通的裙装,可周围却全是穿汉服的,想起来还真是有趣呢。
从口袋里摸出一张小纸片,再次确认了上面的地址,然后抬头看了看头上牌匾:真如禅寺――没错,正是这个地方。于是朱月月很坚定的叩响了门环。
庙门开了条缝,里面探头出来个小沙弥,看见她后也是给吓了一大跳的样子,赶紧双手合十,低头道:
女施主,我们这里不是坤堂,水月庵在后面那条街
我是来找人的。
虽然在业余时间比较轻松比较自我比较散漫,但工作状态中的朱月月还是很符合职业白领骨干精英女性标准的,没有疑惑没有拖延没有废话,朱月月直接进入正题:
请问有一位毕自严毕老先生是住在这里吗?
那小沙弥楞了一下,但还是开了门,于是朱月月昂首挺胸进入,紧跟在她身后的小助理也跟着走进去,然后是外面那支护卫队,除了留下几人看护马车外,剩下的也都一拥而入。那小沙弥抖抖嗦嗦的想要拦阻,却又不敢,只能眼睁睁看着两个女人连同一群绿皮丘八涌入这佛门清净地。
――这真如寺便是大明前户部尚书毕自严先前被关禁闭的地方。后来因为参与了跟琼海镇的谈判,老头子实际上已经被开释,但他却反而觉得这地方不错,清净没人打扰,所以在去了一趟天津后却又回到这里,继续钻研业务。
得到禀报迎出来的毕老头儿在看见朱月月之后也很是意外,反而是后者落落大方道:
毕老先生您好,我叫朱月月,林汉龙林大哥说您对那本盐业公司的帐册有很多疑问,所以安排我过来为您做个讲解。
毕自严却有些心不在焉的盯着朱月月身后看了半晌,方才犹豫道:
是有这回事儿,小林先生有心了。可是姑娘你是单独来的?
――很显然,即使身后跟着助理,护卫等一大堆人,可在毕老头儿眼里,这位朱姑娘依然是单独出行。而在大明朝,稍微有点身份的年轻女子出门,若没有年老的长辈带领,或者是男性亲友陪同,那绝对属于不可思议,或者说是相当丢脸的举动――即使是在这北京城。
但朱月月万却完全不能理解他的惊讶:
是啊,我一个人就够了――这本帐册本来就是我负责编制的,您有什么疑问都可以问我。
呃
理直气壮的回应让毕自严无话可说,过了片刻,老头儿方才低声咕哝了一句:
还真是在把女人当男人用啊?
最后他还是把朱月月请进了屋子,不过特意要求伺候他的老仆不要关上门,就这样敞开着门扉,开始了交流。
朱姑娘,你这本帐册子所用的记账法,似乎和我大明颇有不同?
啊?啊!是的,我们用的是借贷式记账法,跟你们这边的龙门账不太一样。但其实是差不多的。你看,只要设立两个账户,把左右对照起来就行
不管内心中有多少疑惑,只要一进入到工作状态,毕自严就变得很专心了,性别也好,身份也罢,都再不能阻碍他学习新知识的决心――短毛在这本帐册中分明是采用了一种全新的,与传统四柱清册法截然不同的记账方法。毕自严对于这本帐册已经研究了很长时间,自觉已经掌握了其中一些规律,但不理解或者想不明白的则更多。
而仅仅是他目前所掌握的东西,每弄懂一项,都会让他大有醍醐灌顶,豁然开朗之感,这本帐册就是一座宝山哪!如果有足够的时间和精力,毕自严相信自己终究能慢慢将其摸透,而届时自己在财计方面的水准必然能得到极大提高。
可是大明朝没那么多时间啊!马上就要从短毛那边接手过来的盐货生意,若是连对方的帐本都看不懂,那还怎么参与管理?就算短毛现在看起来挺诚信,可朝廷这边终究要心里有数才行。
于是在经过一番心理斗争之后,毕自严最终还是决定放下自尊,主动向短毛求教,人家也很痛快地答应了,然后便给他派来了这么一位年轻姑娘。刚才朱月月在做自我介绍时,毕老头儿心里着实有几分不痛快的――老夫我都不在乎颜面了,你们却派这么个小姑娘来,莫非是在嘲讽于我?
但接下来的对话却让他傻了眼――这小姑娘居然就是账册的编制人?自己这段时间死活翻不过去的那些险阻难关,其实就是眼前这小姑娘设置的!这下再要说短毛不尽心可就没道理了。
而等到双方开始交流以后,毕自严立刻就发现,这小姑娘确实是在诚心实意的努力想让他尽快能理解其中精要,人家完全没有敝帚自珍的意思,往往随口道出的几句话,就让毕自严颇有一种得到了真传的感觉。
基本原则很简单的,反正记住‘有借必有贷,借贷必相等’这十个字就行了。
是啊,关键是确保资产和负债平衡,如果不平衡怎么办?那说明这家企业有问题了呀。
分不清账户种类怎么办?很简单啊,设个共同性帐户就可以了唔,可以根据余额方向来确定账户的性质。
――反正在这位朱姑娘嘴里,什么都是很简单的。轻轻巧巧一句话就能解决的。但毕老头儿却越听越觉得有一种熟悉感,好容易才想起,这小姑娘的口气,态度,与先前那个叫郭逸的小伙子颇有相似之处:都是在不经意间,随口说了几句话,却展露出在其背后所必然存在着的,那一整套庞大而完整的学识体系。
只不过郭逸那时候还带着一点卖弄的意思,这种幼稚情绪在大明官僚面前完全隐藏不住。而这位朱姑娘则真是完完全全属于自然而然的流露。更何况她所讲述的内容,恰恰也是毕自严钻研了一辈子,且最为得意,最为熟悉的方面。他完全能够辨识其真伪,但也因此而更加的难以自拔。
毕自严觉得自己好像踏入到一座宝山,才刚刚靠近了一些,就已经捡到好几块珍贵无比的玉石,后面更多,更大的部分,那还用想么?
在这种兴奋与激动的情绪激励下,他仿佛当年才刚刚踏入书院时一般浑身充满了干劲。口中提问不已,手上则运笔如飞,手边用来做记录的白纸筏,很快就厚厚的积起了一大叠。
然而美好的时间似乎总是特别短暂,正当毕老头儿深深沉浸在学习的快乐中不可自拔时,忽然听到门口传来一阵轻轻敲击声。
自己明明嘱咐过老仆,这种时候不要来打扰的!毕自严非常不愉快的抬起头,却一眼透过开敞的门扉,看见站在门口发出声音的并非自家仆人,而是那个朱姑娘带进门的小助理,人家找的也不是他,而是自家主子:
月月姐姐,下午茶时间到了。
啊,都这么久了啊?老先生,要不我们先歇一会儿吧,吃点东西,喝喝茶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