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 一朝天子一朝臣 061 杨老丞相府
一车二马从宽阔的街道拐入一条小巷,顺着小巷一直走到巷子尽头,车马才缓缓停下。
周慈景知道自己已到了这位连幽燕王都极为看重的朝廷大员官邸门前,探出半个身体四下张望,却见眼前不过是一扇不大不小、毫不起眼的寻常朱漆木门,不禁有些愠怒:“我说何九,这是什么地方?别跟我说你认错了路!”
何九公忙道:“东家你小点声,先看看门边这两尊石狮子。”
原来按照大汉制度,只有官员府前才能用石狮镇守。
这狮子大小没有什么规制,无非是有钱门宽就摆个大的、没钱门窄就放个小的,然而狮子胸口雕刻的铃铛却大有讲究。七品官府邸门前的石狮子可以雕刻一个铃铛,官员品级每增加一级,他家门口的狮子便能多佩一个。
周慈景心心念念想要面见的吏部文选司郎中刘大人是正五品官,他门口的狮子便能佩戴五个铃铛。然而眼前这户人家门口,不过三尺来高的狮子胸前,却密密麻麻戴了一大串铃铛。
周慈景数了好几遍,才把铃铛数清,不多不少正好十三个——这便是唯有正一品的官员才有资格摆放在府邸门前的“十三太保”。
周慈景的脑海之中飞速地盘算着——六部尚书是正三品官员;有资格草拟圣旨的左右中书令是从二品品级;哪怕是统领百官的丞相也“不过”是正二品而已;要说一品大员无非也就是在京的几位公侯王爷……
周慈景心中似已有了答案,踉踉跄跄地几乎是滚下马车,腿脚极不自在地走到秋仪之跟前,问道:“贤侄可是要去拜访先帝驾前的三皇子河洛王爷?”
秋仪之早已下马侍立在一边,听周慈景这么问,答道:“叔父猜错了,义父要我进京之后,第一个先要拜访的乃是杨老丞相。”
“噢——”周慈景这才如醍醐灌顶一般醒悟过来。
秋仪之口中的“杨老丞相”便是三年前致使回家养老的老丞相杨元芷,他辅佐过三位皇帝,乃是两朝宰相,当过当今圣上的老师,封着“太师”的文官极品官衔,当然可以在家门前摆放号称“十三太保”的极品石狮。这杨老丞相虽然退休在家,但门生故吏遍布朝野,若是他肯金口一开,那自己捐个区区员外郎的小事自然是板上钉钉、水到渠成了。
于是周慈景仔细整理一下衣冠,走到门口,手拿门环仿佛唯恐将木门拍碎了一般,极温柔地敲了几下门,便缩到大门一侧静静等候。
等了移时,木门隙开一条缝,缝中探出一张看上去有四五十岁的面孔,声音微颤道:“是谁啊?”
周慈景忙上前禀道:“草民周慈景,前来拜见杨老丞相。”
那门里的半老头抬了抬三角眼,有气无力地说道:“什么周慈景,没听说过,你回去吧。”说罢就要关门。
秋仪之见状,一个箭步跨到门边,从门缝里递进去一个巴掌大的物件,道:“老丞相见了此物,自会屈驾接见我等,有劳大叔多走几步了。”
那看门人接过东西,反复摩挲了两下,又将眼前这个年轻人上上下下打量了好几遍,这才说道:“知道了,你们先在这里等会儿吧。”说完,重新将门官牢,转身就走了。
周慈景感叹一句道:“都说宰相家人七品官,真是此言不虚。”
何九公附和道:“阎王好见,小鬼难搪。下头人仗着主子的势力,在外头作威作福的,多了去了……”话说到一般,他才想起自己说到底也同样是个狐假虎威的侍候人,连忙闭上了嘴。
过了不多时,大门终于洞开,那半老门子走出门来,极恭敬地将方才接过的物件还给秋仪之,口道:“我家老主人请公子进书房一叙。”
周慈景偷眼瞧了瞧那样东西,原来是一块四五寸见方的玉圭,色泽黝黑而没有半点瑕疵,只在右上角用金漆写着一排蝇头小楷,定睛一看,乃是“汉幽燕王兵马元帅 郑”几个字。
周慈景一怔,才知道此物乃是幽燕王郑荣的名帖,凭着它,就算是皇宫也进得去,面子自然是要比自己大多了。
周慈景正在发愣间,秋仪之已随着那门子走进门去,便连忙跟了上去。却不料那门子竟扭过头看了他一眼,说道:“这位先生还请留步,稍等片刻便另有下人请各位到下堂中歇息用茶。”
周慈景这才知道,原来这半老不老的门子把自己当成和赵成孝、何九公一样的随从了。他是大商户周家的当家人,对手下那些掌柜、镖头、管事从来都是颐指气使,现在受了这番羞辱,胸中已是怒火中烧,可偏偏又不能发作,脸上青一阵、白一阵地呆站在原地。
还是秋仪之,对那看门人说道:“这位周大官人,乃是在下的……乃是在下的长辈,可否同在下一道前去拜见老相国?”
那门子又瞟了周慈景一眼,无可无不可地说道:“那就随小人一起去吧。”
周慈景好不容易才找到个台阶,连忙从袖中取出一锭银子,塞到那门子手中道:“那就有请这位老家人带路了。”
没成想这门子并未伸手来接,却道:“我们杨府家人不收贿赂,这都多少年的规矩了,还请这位老爷不要这副模样,叫小的难做。”
周慈景听了,脸上又泛起一阵尴尬,只好硬生生将银子重新收回袖中,再也不敢多说半句话,低着脑袋向前方走去。
这杨元芷的府邸虽然门楹不大,内里却别有洞天——亭台楼阁、小桥流水一样不缺,甚至在庭院正中还有一片不小的池塘。这倒不是杨元芷这位位极人臣的前任宰相生活浮夸奢侈,而是宪宗、神宗以及当今三位皇帝不断赏赐住宅,这才逐渐形成今日的规模。
秋仪之跟着杨府门子走了没几步,便见一座占地虽不大却修建得十分雅致的书房,书房门前正有一位老人拄着拐杖,慢慢迎接出来。这位老者须发尽白,满脸皱纹,脚步虽有些蹒跚,但精神矍铄,腰板也算硬挺——不用说,这便是朝野之中鼎鼎大名的老丞相杨元芷了。
秋仪之一眼便已看出老人身份,抢上几步,倒头就要下拜。
杨元芷却伸出右手,说道:“公子且请先向此匾行三扣九拜大礼。”说着,眼睛发出深邃的目光,望向书房正门上高挂的一块牌匾。
秋仪之循着老相的目光看去,只见这块乌木制作而成的牌匾上写着遒逸秀润的三个大字“瑞芝堂”,知道此匾来历必然不同凡响,便谨遵杨元芷之命,跪下拜了三拜,又起身将上述动作重复了三遍。
幽燕王郑荣不爱虚礼,王府之中的礼仪也较为随便,秋仪之只在郑荣及夫人生日之时行二扣六拜之礼。方才这套生疏的大礼行毕,他已有些头晕目眩,略定了定神,却听杨元芷道:“此匾乃是宪宗皇帝亲笔手书赐予老朽的,文武百官、龙子凤孙见匾都要行三扣九拜大礼,当年幽燕王爷驾临寒舍也是这般规矩,还请公子见谅。”
“那是自然。还多赖老相国提醒,否则晚辈便要犯下不敬之罪了。”杨元芷朝野内外都有盛誉,而且还是义父幽燕王的老师,即便心高气傲如秋仪之,在他面前也不得不有所收敛,“老丞相德高望重,遐迩闻名,晚辈能够见上一面,听几句教诲,已是一生获益不尽了。请受晚辈一拜。”说罢,便深作一揖。
杨元芷看着秋仪之行礼完毕,这才笑盈盈地说道:“老朽寿辰尚在一月之后,幽燕王爷怎么这么早就遣人来贺寿了?这番心意老朽可承担不起啊!”
杨元芷突然起了这么个话题,把秋仪之说得一愣,但他是极精明的人,眼珠一转就反应过来,知道这是老丞相掩人耳目的说辞。
于是他顺势说道:“王爷常常对晚辈说,老丞相既是朝廷元老,又是翰林领袖,同王爷也有师生之谊,因此派晚辈到此提前为老丞相贺寿,以示恭敬。”说罢,从袖中摸出那日辞别之时郑荣亲手交给他的信函道,“这是礼单,还请老丞相过目。”
杨元芷接过信封,也不去拆,却道:“今日阳光明媚,又不甚热,老朽正有意泛舟湖上,还请公子劳动筋骨,帮老朽划几下船,可好?”
秋仪之听他这么说,也不知这老相国葫芦里卖的什么药,又不能反驳,只好极客气地答应道:“晚辈愿为老丞相效劳!”说罢,便扶着杨元芷,慢慢向湖边走去。
走了没几步,秋仪之这才想起随自己一同来的周慈景已经被晾在一边有些时候了,忙对杨元芷说道:“这位周大官人既是晚辈的长辈,又是幽燕王爷的朋友,今日有缘见老丞相一面,正有些俗务要请老丞相帮忙,不知老丞相意下如何?”
杨元芷被秋仪之一口一个“老丞相”叫得眉开眼笑,便道:“既是王爷的朋友,老朽也不可怠慢了,只是这船只尚小,坐不住三个人。那就请周大官人先到中堂喝茶,老朽游玩一番,再来应酬,不知可否?”
周慈景虽也是见过大世面的,本打算进京来向户部郎中讨个官做,甚或仗着幽燕王的势力见一见六部哪位侍郎或者尚书大人,竟没想到自己还没吸饱京师洛阳的空气,便一脚踏进了官场当中好似泰山北斗的老丞相杨元芷的府邸。他听见杨老丞相对自己亲口问话,便觉得脑袋一阵眩晕如入五里雾中,也不知自己回答了些什么,便跟着方才那个门子走开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