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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卷 一朝天子一朝臣 049 幽燕王深夜访寒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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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郑鑫、郑森、郑淼三兄弟均已被封为侯爵,朝廷邸报照例要分给他们一份。三人读了之后无一不坐立不安,一收到父王的召唤,便立即将手中正在办理的公事托付给手下干练之人,自己驱快马连夜就往广阳城赶来。

    这三人之中,郑鑫、郑淼在山海关外办理甄别邪教爪牙及安置流民事宜,郑森在博州协助崔楠、韦护二将组织军队休整操练,紧赶慢赶飞奔至广阳城中之时,都已是第三日早晨。

    朝中纷起参劾之事虽然重要,却有别于军情战事,并非刻不容缓的急务。郑荣知道几个儿子星夜敢来,必然疲惫不堪,便让张龙传令下去,要几人安心休息一天,从容用过晚膳,到申时再夤夜求见。郑鑫等三人听了无奈,只好草草吃过午餐,胡乱睡了一觉,吃饱晚饭之后再进王府议事。

    三兄弟进入郑荣书房之时,父王已在屋内同钟离匡及秋仪之说话,也不知这二人来了有多久了。三人磕头请安完毕之后,便听郑荣吩咐,依次坐在早已摆放好的绣墩上。

    郑鑫是长子,对所议之事早有准备,一拱手,刚要说话,却听郑荣说道:“父王十万火急叫你们几个过来,所为何事,恐怕你们几个都已知道了吧?本王已同钟离先生商议了几日,也觉得此事十分难办。不知尔等有何主张?”

    郑鑫终于逮到话头,说道:“我以为这些弹劾奏章不过是无中生有、捕风捉影而已。父王或亲笔、或由钟离师傅代笔,写下一篇辩诬奏章,直达天听。以皇上对父王的信任,想必这吠尧桀犬便会作鸟兽散。”

    郑荣听了,心想这郑鑫思虑不过如此,若此事如此简单又何必召你们几个过来商议?口中却道:“郑鑫此话,深合本王心意,本王今日已同钟离先生拟下一篇奏辩文书,正要用黄绫装裱,直送北阙。”

    郑鑫听父王夸奖,颇有几分欣欣然。

    身旁的郑森是个急性子,还未等父王问话,便道:“大哥好修养,我却没这份耐心。要我说,就连什么奏章也不用上。眼下我们幽燕南下的军队已全部凯旋,士气正盛。只要将接临几道的关隘统统封闭,再派重兵把守,朝廷又能拿我们怎么样?等他们脑子想清楚了,自然就会派人过来认错。到时候父王也不用给他们面子,干脆就摆摆架子,狠狠骂他们一顿,也好出出这口恶气!”

    郑森最是粗率愚钝,然而他今日这番主张虽然简单,却也在理。若幽燕王真的下定决心,就这么锁闭关防、据险守要,那以他今时今刻的兵力、财力和人望,朝廷上下还真是拿他毫无对策。

    这条建议深合郑荣之心,他却不动声色,既不夸赞也不训斥,又问郑淼道:“郑淼,你怎么说?”

    郑淼眉头拧成一团,谨慎地一字一顿说道:“大哥二哥所说的,均是一时良谋。可依我愚见,这弹劾奏折如雪花一般,若是每封都要反驳,自己就先累死了;而拥兵自保,虽守得了一时,却守不了一世。以上两条可都不是长久之计……”

    郑荣自被封为幽燕王,又领幽燕一道军政要务以来,朝廷上下都是十分信任,从未有过这样群起而攻之的情况。郑淼一心为父王出谋献策,早已忘了自己一直以来信奉的“韬晦”二字,短短几句话便把两位兄长得罪了,也似未察觉,但听他继续说道:“依我看,群臣如此攻谀,其后必有主使!当今之计,是要查明是何人在背后挑唆,然后或按兵不动、或釜底抽薪、或欲擒故纵,才能针锋相对。不怕父王怪孩儿卑劣,到时就是效仿专诸聂政,也未为不可!”

    郑淼向来温良敦厚,今日之言却杀机四伏,三伏酷暑之中竟让此屋中人听了不寒而栗,尽皆沉默不语。

    良久,郑荣才道:“郑淼此话,虽然有失偏颇,但也有可取之处。本王同钟离先生连日商议,也正是要查明是何人在同本王为难。只是我广阳同洛阳远隔千里,实在是鞭长莫及,本王正打算派遣一人进京查访,不知尔等有何人员可供推荐?”

    众人听了面面相觑,一旁沉默许久的秋仪之却挺直了身体,说道:“仪之不才,愿赴进城为义父效劳解忧。”

    郑荣听了,笑问道:“你秋仪之何德何能?如此紧要的差事,怎就见得非你莫属了?”

    秋仪之见义父笑容可掬地望着自己,知道已遂了他的心意,离凳一躬身,嘴角略带了一丝笑意说道:“义父请恕我狂妄,仪之乃是此事当下唯一人选。”

    郑荣“哈”地笑了一声,道:“你狂妄也不是一天两天了。然而本王麾下战将如云、谋士如林,怎就见得挑不出第二个人去办这件事呢?”

    “这原因有三。一则义父心腹虽多,但能确信无疑的只有在座的钟离师傅、三位兄长和我而已。只有这五人才能忠心耿耿、殚精竭虑地帮义父做好这件大事。”秋仪之看了郑荣一眼,继续说道,“二则眼下这个局面,义父片刻也离不了钟离师傅,因此师傅是断然不可轻动的。而几位兄长都是义父血脉,又都封了爵位,派入京师便是惊天动地的大事,不利于办理隐匿事务;又或为别有所图之人挟制,不免让义父掣肘。三则么……”秋仪之说到这里,忽然停顿下来。

    “第三条理由是什么?你但说无妨。”郑荣道

    秋仪之抬头盯着郑荣的眼睛,缓缓说道:“这第三条,我若说出来,唯恐伤了父亲舔犊之恩……”说着说着,竟带了几丝哭腔。

    钟离匡在一旁摇着折扇,听得清楚。派仪之去京城打探消息、办理事务,是他同郑荣商议已定的,既然这秋仪之现在能够自告奋勇,那是最好不过。但他叹息:自己这个学生教了这么多年,竟和自己年轻时候一个毛病——不知道韬光养晦的道理——何苦在这大庭广众之下,把话说得如此透彻呢?

    于是钟离匡接话说道:“仪之不必再多言,我已同你父王商议过了,正是要派你去洛阳办事。眼下已是酉时,你且回去准备准备,要尽早出发,莫要空耗时日以至错过时机。”

    秋仪之回到自己不大的府邸之时,已是戊牌时分。因肚中饥饿,草草吃下看门老王下的一碗阳春面,又洗漱一番躺下之时,已是申时了。

    小小的后堂卧室之中实在是闷热不堪,便干脆将床上枕席搬到院子里,光着膀子,点起艾香,慢慢躺下,半梦半醒地望着头上的夜空。“噜噜”察觉到了主人的行动,从窝里慢慢爬出,适意地伸了伸懒腰,便在主人身旁趴下。

    秋仪之抚摸着“噜噜”身上又浓又长的白毛,仰望着银河繁星,不知自己已经去世的父母化为哪颗星辰,是否高挂苍穹之上也正注视着自己?

    守夜人“笃笃笃”的梆子打更声,从浓重的夜色之中悠悠传来。

    秋仪之心想:自己此番远赴京城洛阳,前途便如这黑不见底的深夜一般,危机四伏、扑朔迷离。细细回味,自己又为何要强出头揽下这份差事呢?无非是义父郑荣对自己恩同再造、视若己出,便是豁出自己这区区皮囊、卿卿性命也无以为报。可是万一此去真有个三长两短,这义父、师傅、兄长、忆然、赵哥、瑞寿、还有“噜噜”、还有……还有这花花世界,果然就能抛下么?

    想到这里,秋仪之只见遥远的繁星在沉沉的夜空中闪烁不定,蟋蟀振动翅膀,青蛙鼓喉鸣唱,甚至远处军营中士兵的呼噜声都清清楚楚地传入耳中,直吵得他不能入睡。

    正在秋仪之寤寐难眠之际,身旁的“噜噜”忽然跃起,一下蹿到院门前,朝着院外不停地大声狂吠。秋仪之昏昏沉沉的神经被它惊得瞬间清醒,刚要去呵斥这半夜扰民的狗,却听见门外传来叫门之声:“是我,仪之开门吧!”

    即便是在急促的犬吠声中,秋仪之依然清楚地分辨了声音的主人——不是别人,正是自己的义父,幽燕王郑荣。慌得他光着脚板、赤着上身就去开门。

    大门洞开,一看果然是郑荣站在门口。只见他亲自掌着灯笼,就带着钟离匡一个人,笑盈盈地看看狼狈不堪的秋仪之,又低头看着那条大白狗,说道:“没想到当年在破庙里那条狗,如今也长得如此威风,若是哪天跟主人在战场上立下功劳,本王还得赏他个将军当当呢!哈哈哈!”噜噜见面前此人气度不凡,居然停止了吠叫,后腿一曲,端坐在地上,耷拉了舌头直喘粗气。

    秋仪之正恍如梦中,这才发现自己竟还半裸着身体,忙道:“仪之这厢失仪,先赔罪了,还请义父容我更衣。”

    郑荣笑道:“本王也是带惯了兵的,这广阳城又本就是一座大军营。要是军中将士衣冠稍有不整就要谢罪,事还办不办,仗还打不打了?你且去吧,直管随便些,不用穿得跟请安议事一样。”

    秋仪之如蒙大赦,转身就往后堂快步走去。这时瑞寿和看门老王也被吵醒,正一边穿衣一边朝外走,仪之赶忙说是有军官要跟自己商议紧急军务,吩咐二人都回屋睡觉,不能出来偷听。

    待秋仪之胡乱穿上单裤、套上坎肩,出卧室来迎时,郑荣已同钟离匡坐在正堂之中喝水了。

    郑荣见仪之府邸的陈设都极为普通,除了挂在墙上那口刀是无价之宝外,其余物件都极粗陋,至于官宦人家常备的字画、花瓶等雅物更是没有半样,便斥道:“圣人说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你看你这屋子,要有的一概没有,刚才义父跟你师傅找了半天,连片茶叶都找不着,只好喝这凉水……倒也解渴。”说到一半,竟把自己逗笑了。

    仪之忙点头称是,说道:“父王既问起,那仪之就便哭个穷吧。我家里连‘噜噜’这条狗,有四张嘴巴要吃饭。这广阳城中米贵,我每月五两月例银子买些柴米油盐也就差不多了。至于要购置衣服鞋帽,则全赖义父佳节赏赐。幸好忆然有钱,我是每隔十天半个月就去找她打打牙祭,否则肚子里这几条馋虫可对付不过去!”

    郑荣没想到秋仪之清贫如此,又问:“那你这次南下河南平叛,立了不小战功,记得本王发了你一百两赏银,钱呢?”

    仪之听了,伸手抓抓脑袋,尴尬地笑笑说道:“义父别提这事了。那赵成孝等人划归我麾下义父是知道的,既然来了我便要尽地主之谊,饱餐一顿又置办些衣服鞋帽,就花了我五十两银子。后来师傅派来的阮文远等书吏在我府中办事,我也不能亏待了他们,前前后后一个月,剩下的五十两也没了……不瞒义父说,我现在是不名一文,这个月我还得去跟忆然打几次饥荒,真不知道她要怎么笑话我呢!”

    郑荣见秋仪之身上这套寻常居家衣服,虽然没有什么补丁,却也是浆洗了无数遍都褪了颜色的旧衣服,感慨道:“你不像郑鑫他们三个,除每月例银外还另有朝廷的一份俸禄,却没想到你这么贫苦,怎么不早些跟你义父说呢?”

    秋仪之笑着说道:“义父早说过对我和其他三位兄长是一视同仁,三位哥哥都是同样的月例钱,我又怎好多讨……而且仪之虽是富户出身,却也吃过苦,这五两也够用的了。”

    “好,你有这番心思,义父很欣慰。”郑荣面色极为郑重地说道,“你秋仪之虽没有名牌,却也是堂堂幽燕王的螟蛉之子,如此寒酸便有人说你义父是个守财奴。钱财上的事情你不要跟你三位兄长比,他们自有别的进项。就这样,我给你涨十倍,每月领五十两月例银子,不要叫忆然这番邦郡主看了笑话。”

    (本书中提到的白银的价值参考《红楼梦》,大约是每两白银人民币2000-3000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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