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 一朝天子一朝臣 029 南下平叛
天尊教自起事以来,横扫河南一道,并有蔓延天下之势,皆因地方官军毫无遏制之力,其中更显示出大汉军事的重大弊端。
太祖高皇帝一统宇内之后,为保养民生旋即裁撤天下军队,定员额为五十万。其中禁卫军十万,由前后左右四将统帅,驻于洛阳左近,为天下精锐;余下四十万节度军,分驻十道,由各道节度使统领;另有御林军不在定额之内,由皇帝亲统,乃是精锐中的精锐。太祖定此军制,自然大有讲究。对内而言,关内道连同御林军、禁卫军及节度军在内,兵力超过二十万,又多为精兵,即便天下数道突然发难,也自可从容抵挡;若朝中出事,天子外狩,则召集天下精兵勤王,则兵力又远在禁军之上,足以扫平奸佞。
然而大汉流传愈两百年,情形早已为之大变。
首先是军队员额大增,太祖初定的五十万兵额太宗皇帝时尚能保持;圣祖武皇帝为北击鞑靼增兵至百万人,乃至一次北伐便可发兵四十余万;中宗皇帝晚年失德,四处揭竿而起,为镇压叛乱又增兵五十万;成宗皇帝昏聩,关外之地尽为突厥所夺,宪宗为挽回颓势,又增兵五十万驻守各边。至此,天下员额早已超过两百万人,大汉岁入三分之二以上均为养兵之用,朝廷困苦不堪,又不得削减一个兵员。
其次是兵力结构为之一变,武皇帝深谙用兵之道,遂集御林及禁卫兵权于一身,后虽几经改制,但两军最终合而为一;当今圣上柔弱,早已不能亲掌禁军,皇帝手中实无一兵一卒可供调用;而两位皇弟勇武不凡,负有对抗突厥及山越重任,分别开设幕府,均拥兵超过十万,又兵精粮足,不可一日小觑。
最后是军队战力大衰,天下承平日久,各地武备松弛,军官又均有食空饷、占屯田的弊政,地方各节度军早已不堪一战;天下唯有五十万禁军及幽燕、岭南两王府亲军战力颇强,其中尤以幽燕王府长期抵抗突厥,是为天下之强。
因此,天尊教虽恃其势大,横行于河南,却不是幽燕精锐的对手,此次南下取胜虽不容易,却只要稳扎稳打俨然已是不败之局。只是郑鑫头回坐纛独立指挥作战,能否全胜而归?郑森戾气太重,是否懂得攻心为上?郑淼仁慈柔弱,会否掣肘两员大将用兵?秋仪之馒头山一役颇见用兵才能,又是否只是一时侥幸?种种疑问不免拥塞幽燕王郑荣脑海,但既是为了自己几个儿子能够亲身历练一番,又岂能因为这小小不安而多加溺爱?当今圣上昏暗,朝中局势又晦涩不明,眼看就要天下大乱,若自己四个儿子只是华而不实的纨绔子弟,那就连保全自身也并不容易,又谈何匡扶朝政、绥靖天下?
于是一向不事铺张的郑荣特选定端午吉日,在广阳城南门设下点将台,杀黑牛白马祭旗,亲授符节令箭,送两路兵马统帅出征南下。
军中虽以两位王子地位为尊,但郑淼和秋仪之此行毕竟只是学习军务,依幽燕王郑荣的王命,只负责军中纪律约束,另各领三百亲兵以作护卫之用。
幽燕大军果然训练有素,大军马排成四列,由军中精锐领衔及殿后,辎重补给均有驮马居中牵引,四位主将各占要害之处,两侧骑兵不时巡视传话。两万人马绵延有三四里长,沿着幽燕道宽阔平坦的官道,时而高唱军歌,不过两三日便已到滹沱河边上,渡过此河就是河南道汴州境内。
一入河南,各处情形已是为之大变,不说别的,光是官道就比幽燕的窄了一半,又因是缺人照看,早就变得坑坑洼洼、尘土飞扬,几乎已同两侧的赤地融为一体。韦护将军一向谨慎,知道此番乃是在中原腹地作战,即不同于固守城池,又不同于大漠野战,朝廷无数双眼睛盯着,最是半点马虎不得,便同崔楠及两位王子商议,不如就地安营扎寨。
于是一声令下,队伍便如长蛇般盘拢,团团聚在一起。队中将士自有专门负责架桥修路、营建修缮的,不过短短一个时辰,就已建起一座严整的营盘。更有将军韦护,不愧善守之名,营中军帐、鹿砦、栅栏无不井然,又排定将官四下检查、安排巡哨到处巡弋,真真将一座军营营建得固若金汤。
郑淼同秋仪之谨遵父王随军学习军务的谕令,跟在韦护、崔楠身边操持建营之事。郑淼性情温良谦和,自然不会在功臣宿将面前摆出王子的架子来指手画脚。倒是仪之却另有一番心气,自揣跟着幽燕王也是数次出征,又从钟离匡那里读了不少兵书,总想找出些营盘中的不足之处,品评整顿一番,也好叫旁人不敢小看他这个王府螟蛉之人。谁知巡视了半座军营,竟是上上下下没有一处不齐整妥帖的,莫说是天尊教纠结的农夫饥民,便是突厥集结五万精锐定下万全之策来袭,也非旦夕可下,惹得仪之不禁问道:“天尊教匪不过蒙蔽乡野村夫,俱是乌合之众。我幽燕大军装备精良、训练有素,结营之时只需因势就形、多设巡哨以防偷袭即可,又何必空耗精力于此呢?”
“莫怪小人不敬,王子对此就有所不知了。末将本也是庄稼人,被朝廷抓了壮丁,这才列入行伍,又侥幸跟了幽燕王,承蒙王爷不嫌末将粗鄙,提拔我做了个将军。不敢说幽燕王爷没有识人之明,末将多多少少还是有点本事的,却也都是从王爷那儿学的。”韦护在丘八之中是数得上的能言善辩,一旦开口就口若悬河,“王爷常说:用兵之道,以正合,以奇胜,这奇正之间本没有什么高下之分。用兵以正,便可保持不败之势,这个就是善守者不败的道理。反倒是一味求奇,就往往容易误事。”
一旁的崔楠瞥了韦护一眼。他们这一对名将,分别以善攻善守闻名,私下又是极好的朋友,行军作战配合起来可谓天衣无缝。可崔楠一向善于突击,负责的便是冲锋陷阵、摧城拔寨的营生,一场大战下来论功常常在韦护之上。幽燕王郑荣深通兵法,对崔韦二人向来是一视同仁,然而韦护隐隐之中毕竟有些不忿。对此,崔楠早就了然于胸,幸亏他出生将门,为人倒也十分大度,笑而不语,任由韦护继续说道:
“王爷讲的这些兵法当然是深不可测,可惜我打了这么多年仗,还是似懂非懂。不过当年我当小兵时候,有段故事倒可以跟两位殿下说道说道。”
郑淼知道韦护又要滔滔不绝,于是微微一笑道:“愿闻其详。”
韦护咽了口唾液,说道:“当年末将刚刚当上大头兵,大概十五六岁的样子,个头还没两位殿下高,什长是个姓张的老头,打的是谁现在也记不得了。就记得当时是秋天,已经冷得骨头疼,大军走了一整天,天还没黑,就冷得连将军也走不动了,就下令安营。那将军可没我这么仔细,谁应该驻扎在哪里都说明清楚。当时他就找了个旁边有条小溪的土丘,自己占了土丘顶端立起大帐,绕地画了个圈,立起栅栏,就让大家自己找地方扎营,只要别把建制打乱就行。当兵的走了一路,被冻得够呛,又图省力,都抢着在土丘下面向阳的地方扎帐篷。偏偏这老军在土丘腰眼上,选了块大石头落脚。这破地方离水源远,西北风使劲地往帐篷里灌,还因为离大帐近,半夜被将军的随从叫醒使唤了好几次。当时我是恨得不行,却又不敢去骂这张什长。没想到天刚蒙蒙亮,敌军就摸上来了……”
“哦,敌军既来偷营,定有准备,此将如此扎营,恐怕要全军覆没。”秋仪之接话道。
韦护叹了句道:“偷营不假,全军覆没倒也不至于。这将军却也不算什么无能之辈,敌军偷袭的兵力也不足,众军同仇敌忾,居然将他们赶走了。可是我军还没回过神逃走,又被敌军主力团团围住了。将军见敌军人多势众,只好一面派轻骑突围报信,一面让军士依营夯土造墙,准备着长久抵抗。敌军似乎也没想进攻,围着我军大营也扎起营盘……”
“若我是敌军,只要截断上游水源或在水中下毒,便可轻取之,不费一兵一卒。”仪之道。
“现在想来,他们似乎是想要围点打援吧。可那时候末将哪里能想到这一层,就想着能多活一日是一日。水倒是不缺,就是第二天就开始下雨,不停地下雨,一连下了七八天。脑子灵的兵士,早早地把帐篷移到半山腰,没抢到高处位置的只能泡在水里,脚都泡烂了。就算跑到山腰里的,睡觉躺在湿泥里,时间一长轻的也泡出半身疹子。”
郑淼恍然大悟道:“这老军倒也颇识天文,选了上好地方,可惜就是冷了点。”
“冷确实是冷,但跟送了小命比却是强多了。幸亏什长选的好地方,过了大概十天吧,援军到来,我们里应外合突围,废了好大力气才冲出包围。可惜那些脚都跑烂了的兄弟,别说跑了,连站都站不稳,就只好听天由命了,唉~”韦护说起往事,不禁唏嘘万分。
话说到此,仪之听了不住感慨:“兵凶战危,古人诚不我欺。不想扎营之事,竟有如此讲究,仪之今日收益颇丰,多谢韦将军赐教了!”说罢拱手向韦护深深一揖。
韦护连忙扶起秋仪之,赔笑道:“末将哪里敢指教半句,只是今日多话了。不过末将向来如此罗嗦,想必殿下也不会怪罪。”
“只是那位姓张的老军呢?”郑淼心思最细,问道。
韦护沉默了半晌,叹了口气说道:“张什长后来又带我打了几仗,终于抢到三个人头,攒了十几两赏银,想要回乡置几亩地抱孙子,可走到半路却被土匪劫了,只好又折回来当兵。后来朝廷发兵去打突厥,一战下来,被射得跟刺猬一样,就死在广阳城北。末将当时忍痛往自己背上插了一箭,躺在地上装死,这才活着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