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1 驸马都尉:就爱太阳的炙热
李贤正处于一种半放空的状态,他方才在武后面前提起五兄李弘,负气只是一部分原因,更重要的是他确实十分思念故去的兄长。自从李弘薨逝以来,其音容笑貌一直萦绕在李贤脑海中,不忍挥去、挥之也不去。
“太子殿下”,婉儿已到李贤跟前,见他没有察觉到,小声说,“公主让奴婢给您送盏酒。”
李贤被打乱了思绪,索性长吁一声,转身见来人是婉儿,定了定神,“端回去,我不喝。”依然恢复朝前远望的姿态。
婉儿却没有要走的意思,仍旧小着声说:“您喝一杯吧,茱萸除湿祛邪、治寒利肝,对殿下有益。”
李贤没答话,却也没再赶她离开。
婉儿又近一小步,举起酒杯、高过头顶,“这是公主的命令,奴婢只等拿了空的酒杯回去复命。”
这铤而走险的举动近似是胁迫了,李贤阴沉着脸,却忍着没发作,只是讪讪一笑,“那你上次私闯东宫,奉的又是谁的命令?你回去又是怎样复命的?领到赏了吗?”
一连三个问句,架势逼人,换了旁人,早被震得双膝发软、跪地求饶了。
婉儿却是一笑,显出娇憨可爱来,“奴婢只是没见过太子,心驰神往,自己给自己找了不能抗拒的理由,遂的也不过是自己的心愿。若说赏赐,金珠玉翠也比不过太子一展愁眉。”
李贤身为储君,听过的阿谀奉承不计其数,直白的、含蓄的,全然不放在心上。可婉儿这真假莫辨的说辞倒是有点新意,转过身来,昂首直视着她,“婉儿,我的弟弟妹妹都很喜欢你,他们只觉你聪明,可我却觉得你聪明过头了。”伸手接过高举着的那盏茱萸酒。
“想来便是愚笨。”婉儿这才直起腰身,看李贤将杯中之酒饮尽,忽然笑了,“但凡过了头便会向反方向变化了。”
李贤的喉中还泛着茱萸特有的芬芳之气,开口道:“笨点好,笨口拙舌虽说不动我的人,可心里却不会忽视。如你这般言辞有据、珠玑妙语,我还是提防一些为妙。”
直觉告诉婉儿,李贤的话多少有些言不由衷,因此并不气馁,接过空酒杯,第一次拿眼细细去看李贤,两人的距离很近,若是平日这样相处,必然不合礼仪、为宫规不容,可此时谁也没太计较,李贤更是摆了一副任她去看的神态。
这张脸怕是要成为贵胄子弟的范本,婉儿这样想。英俊的男子有很多,单说五官,比李贤出众的确有人在,可奇妙的是,比他更好看的眉眼、比他更高挺的鼻梁,凑在一起并不能让人惊叹,李贤连下颌的线条都是鲜明柔和、浑然一体的。
他无可比拟,天上人间,举世无双。
“你再看,我的耳根就要红了。”李贤难得说句玩笑话。
婉儿赶紧低了头,红的却是她的耳根,“奴婢失礼了。”
再看李贤,似乎并没注意到这个细节,正朝不远处挥了挥手,原来是在和太平公主等人打招呼。
婉儿见机,忙说:“不扰殿下休息,奴婢该回去伺候公主了。”
李贤含着笑意回答:“去吧。”待到婉儿走远了些,说了句话自己听,“扰都扰了。”
太平公主虽面上一直在与英王、相王两位哥哥说笑,却一直仔细留意着远处的婉儿和李贤。见婉儿折返而回,脸上白里透红,嘴角还噙着笑,立刻领悟到了其中奥妙。
英王、相王都是男子,没有细致的观察力,更没有如此玲珑的心思,只顾得谈笑风生。
半个时辰后,射礼继续进行,接下来参与的多半是一些京城的贵族子弟。
李显嫌视野不好,拉着李旦寻了一个更好的位置观看。太平却拒绝一同前往,只说这里适宜,是个闹中取静的好地方。婉儿自然是陪同公主一起。
待到只剩下婉儿和太平二人时,太平扫了一眼婉儿,翘起嘴角问:“婉儿,你觉得我这几个哥哥谁最好看?”见婉儿明显愣怔了一下,又往深问了一层,“或者说你最喜欢谁?”
婉儿诚惶诚恐,“几位殿下都是人中龙凤,岂是奴婢可以加以评判的?奴婢对几位殿下只有崇敬之心,绝无半点儿非分之想。”
太平笑得恣意,“人都各不相同,几个人凑在一起,总会有个夺目的,把其他几个比下去,这是自然而然的事情,怎么可能会有真的一视同仁?”
“公主说的极是,若有皓月,定是任何星子都会黯然失色。”婉儿顺过话去,想想又说,“只是更多的时候,各样有各样的好处,难以抉择和取舍,也不一定非要选出一个最好来。”
太平若有所思,眼中现出无限惆怅,有些痴痴地说:“骄阳如火,明知可能会把人灼伤,却还是忍不住去仰望。我不喜欢什么皓月,也不喜欢什么繁星,我就爱太阳的炙热和张扬。”
婉儿感到公主的话中有话,又见公主的目光似乎被法力定住了一般,有些困惑地随之一道望了过去。
只见射宫的东阶下,有一群衣着光鲜的女子围簇着一名年轻男子,或许是男子的笑,也或许是男子随口说的一句话,都惹得这群女子心花怒放。
太平呶呶嘴,显出不屑来,“婉儿,你去看看那被一群宫娥围住的是何人?如此喧哗吵闹,成何体统?”
无论走到哪里都会成为一道风景,无论看谁一眼,谁都会瞬间迷失,具有这种夸张魔力的人,太平公主当然知道他是谁,却还故意指了婉儿去察看,不外乎是想让婉儿去把那群忘了矜持和骄傲的宫女疏散开。
并不知道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她厌恶所有出现在他身边的女人,相关的、不相关的,她统统厌恶。然而,他却并不属于她。
婉儿奉命前去察看,却有机敏的宫女发现了异常,立刻将讯息传达给众人,没等婉儿靠近,这群妙龄女郎溜了一多半。
此情此景,男子笑声爽朗,轻轻拂一拂袖口,衣诀微漾,玉带当风。
“奴婢唐突,惊扰贵人雅兴。”婉儿敛衽为礼。
“我叫薛绍,河东汾阴人氏。”薛绍还了礼说。
婉儿顿时生出好感,薛绍这个名字并不陌生,他是左奉宸卫将军薛瓘幼子,母亲城阳公主是高宗皇帝的第十六女,亦是当朝天子李治一母同胞的妹妹。薛绍的出身不可谓不高贵,在婉儿这样的女官面前并不需要还礼,他却平和大度,给予了对等的尊重。
“奴婢上官婉儿,久仰薛公子盛名,”在知道了薛绍身份之后,婉儿才体察了公主的真实意图,“公主请您过去。”
薛绍朝高阶上望了一眼,笑道:“她好像长高了。”
射礼结束后饮宴开始,李治却因头痛的缘故提前离席,武后举起酒杯,在空中划了一圈,表示敬过群臣,又示意众人随意尽兴,不一会儿也借口处理政务离开,林秀梧遍寻春樱不着,只好扶了武后近身伺候着。
帝后离去,朝臣们少了约束,不再拘谨,在这个特殊的日子,连平时呆板木讷的人,都纷纷活跃了起来,觥筹交错、赋诗饮酒,一派喜庆祥和。
太子李贤收拾了心情,已和自家兄妹坐在一起,薛绍因和几位皇子是总角之交,又许久不见,此时更是众人争相打趣的对象。
“薛兄,听说你这回去了巴蜀……”英王李显好奇问,不忘调侃,“有何见闻?我听说那边的女子肤色尤其白皙,黑发及地,瀑布一般,不知是否属实?”
薛绍笑着饮酒:“巴蜀之人嗜辣如命,多是和气候潮湿有关,万物相生相克,肤色也确实好,又因山明水秀,一方水土滋养一方人,男女都秀气白净——”
“都听听,”太平抢话说,“说什么四方游历、增长见闻,怕是走马章台,遍阅了天下名花!”
这话在大庭广众之下说出来,又出自一位美丽的贵族女子之口,场面便不仅仅只是尴尬而已。
还好太子李贤不言则已,一言惊人,“太平词不达意,可我懂她的意思,她是说薛兄春风得意,策马奔腾,掠过名川大山,奇花异草也尽收眼底。”
众人纷纷作出恍然大悟的样子,相互点点头。
太平瞪他一眼,“讨厌!”
婉儿想笑,却只能藏在心里,情不自禁又拿眼去看李贤。
薛绍并没有因为太平的话而陷入难堪,反而侃侃而谈,“这回我游历巴蜀,都安堰访水,青城山问道,愈发认为顺应自然,不去刻意求取功名,那是一种高深的境界,富贵荣华都是身外之物,唯有声名才是重中之重。”
李显大笑道:“薛绍,只因功名利禄于你而言唾手可得,你才如此豁达……你不妨看看每逢上朝之时,那些行走在龙尾道最末的人,可是做梦都想将手中的木笏换成象牙笏。”
李旦则另有见解,“身在名利之中却淡泊名利,何尝不是一种从容悠然,毕竟若是衣食用度拮据,疲于应对生存,名利就是金银财宝,并不能领会其中的深意,也更说不上淡泊。”
薛绍正要开口,太平不耐烦道:“你们真是够了!尽说些神神叨叨无趣的,就像我,生下来就是公主,还能跑去当乞儿不成?各有各的命格,凡事都是依着身份来的,一切无可厚非。”
婉儿在心上不完全赞同他们任何一个人说的话,她不崇尚清静无为,也不推崇野心勃勃,因此不会安于现状,也不会苦心钻营。她相信太平说的命格,可是王侯将相,宁有种乎?她在骨子里有一种韧性,这使得她能曲能伸、百折不挠。
薛绍只得与太子对视了一眼,用极小的幅度耸一耸肩,以示无可奈何。
李显像是突然想到什么,起哄说:“别看太平总是趾高气扬,薛绍一回来,她可就得消停了。”
李旦点头,不忘看了薛绍,“这恐怕就是薛兄所说的‘万物相生相克’……”
“拜托薛兄了。”李贤竟十分客气地说,“我这妹妹,烦薛兄多加照看了。”
薛绍哭笑不得,“令月也是我妹妹,自当尽心。”
太平公主抓起手中的锦帕去扔他,“谁是你妹妹?我又不是没有哥哥!”
这下,几个亲哥哥都笑了。
李旦不无惋惜道,“当年妹妹若不是因为出家做了女道士,薛兄恐怕真是驸马都尉了。”
“驸马都尉”几个字像一颗小石子投入湖心,虽激不起大的浪花,却也打破了表面的平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