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8 武后亲召(2):除去你们的贱籍
武后召见婉儿的日子在初春里,是个阴天,寒意还未完全消退,可婉儿心中却带了一抹明亮和暖意。
沿着长长的甬道,十四年第一次走出那片宫墙,一名面无表情的宦官传了武后口谕,接着带了婉儿弯弯绕绕行进着,似乎是走迷宫般,充满了刺激和新鲜,却又全然不知后果。
武后召见婉儿的地方是紫宸殿,这所便殿帝后常常用来接见亲近的臣属,只是这份荣光当时的婉儿并未细察。
跪伏于地,心跳的节奏明显不同于往日,只听得一个声音高高在上,穿云凿石般:“你便是掖庭中那个颇有名声、才学出众的婢女?”
婉儿低头作答:“回禀皇后娘娘,奴婢只是粗通文墨,实在才疏学浅,愧不敢当。”
“敢不敢当,本宫一探便知。徒有其名,掩盖不住;光芒四射,同样遮挡不了。”武后的语气平稳中透着威严。
婉儿倒抽了一口冷气,本该保持沉默却迎难而上:“请娘娘出题考校。”
真是初生牛犊不怕虎,武后嘴角一挑,冲身边人道:“令月,你何时这般干脆过?”慈爱之意溢于言表。
一个天真却高傲的声音透出浓浓的不满来:“母亲,女儿师从鸿儒,自持有度,倒是无知者无畏,才敢信口开河。”
这话中的犀利刻薄令婉儿如芒在刺,可她告诫自己不能退缩。事实上,激流而上,不进则退。
“你这孩子,真是宠坏你了,竟然如此目中无人。”明明是责骂的言语,可仍是慈母的腔调。只是角色一转,面对跪在地上迟迟没有抬头的小人儿,武后恢复了姿态,沉着声:“你叫婉儿,是吧。”
“回皇后,奴婢上官婉儿。”
武后问得极怪:“我知道你姓什么,可你知道你姓什么吗?”
多年掖庭的生活,冥冥之中婉儿早有思量,身边几乎每个人都有故事,怎么会唯独自己身世简单呢?母亲郑氏多次有意无意告诉她,她们是贫寒人家的女儿迫于生计才入宫为奴。敏感的婉儿早就意识到这或许是离真相十万八千里的谎言。可是既然母亲不愿如实相告,那么必然有着她的道理。聪明人的苦恼往往来源于刨根问底,婉儿不想庸人自扰。
因此坦然而答:“奴婢并不知道‘上官’二字意味着什么,奴婢也不想知道。婉儿的世界一睁眼就是如此,没有什么想不明白的。”
“甚好。”武后竟有赞许之意,和缓了一下语气,“你抬起头来,让本宫看看。”
婉儿这才缓缓直起身,抬起头,映入她视线的是一张美得与众不同的脸,这种美不仅是女子的柔媚娇艳,而是多了一份刚毅沉静,岁月的积淀成就了非凡的风骨,举手投足都是倾倒众生的光彩,这便是她神往已久的武皇后。
“这丫头挺好看。”依然是那天真高傲的声音,只是此时童真的味道重了些,不再那么咄咄逼人。
婉儿用余光扫了扫武后身边说话的女孩,年龄与自己相仿,方额广颐,眉眼精致,鼻子十分挺拔,鼻尖尤其好看。
“太平这次说话还算公允。”武后笑着说。
“奴婢见过太平公主。”婉儿行礼,方才入殿时远望,并未看见御座边还有旁人,想来这太平公主李令月也是突然从屏风后跑了出来。她是李治和武后最小的女儿,倍受宠爱,从小飞扬跋扈惯了,可任性刁钻之中也不失几分真性情。
“母亲,女儿真心好奇,这小婢女究竟有什么出众的地方,她的诗作居然能在宫中广为流传,相形而下,倒是我们出身皇家的小辈失了颜面,一首能拿出手的诗作也没有……”太平公主心直口快。
“你方才可不是这么说的,令月。”武后粲然一笑,有种寒梅怒放的感觉。
“母亲——”太平嘟起嘴,拉长了声音,瞪了婉儿一眼。
这迁怒在婉儿看来十分率性可爱,心中对公主莫名生出几分好感来。
“好,好,好。”武后一连说了三个好字,拿正眼瞧了婉儿,“太平想不明白你的独特所在,说实话,本宫也想知道得多一些。这样吧,我今日在花园中散步,繁花入眼,不禁想到宫中流行的剪纸彩花,只觉栩栩如生,仿佛能以假乱真,一时间心有所悟,却难以成章,你为本宫应制一首如何?”
婉儿凝神一想,并未做太多停顿,脱口而出:“密叶因裁吐,新花逐翦舒。攀条虽不谬,摘蕊讵知虚。春至由来发,秋还未肯疏。借问桃将李,相乱欲何如。”
武后微微怔了一下,又说:“你擅长书写山水清音,我又一贯偏爱松桂,你起一首四言吧。”
婉儿即刻吟出:“枝条郁郁,文质彬彬;山林作伴,松桂为邻。”文句柔美简约,浑然天成。
“好一派山幽水清,静美隽永的景象!”武后不禁点头赞道。
一侧的太平公主更是难得的沉静。
武后只觉意犹未尽,又随手找了几处题材令婉儿即兴赋诗,婉儿皆是须臾而成,且声调和谐、情景交融,文风清新自然,毫无矫揉造作之感。
看着眼前这个身形单薄、未加修饰的美丽少女,武后有些恍惚,当年的自己,何尝不是这般卑微渺小,却又同样天赋异禀。只是不知,这才女的胸襟是否同样豁达开阔?
“婉儿,听说你爱读史书,能说说对吕后有何见解吗?”武后看似问得云淡风轻,声音都含着笑。
聪慧如婉儿自然是心领神会,可她不懂阿谀附和,只管直抒胸臆:“奴婢不敢妄言,只是对这女中豪杰多有崇敬之心,以柔弱之躯担社稷重任,何其风范!世人皆说女子当是脉脉温情,可权柄天下的铁腕也可嫩如削葱,非凡女子的心智和魄力又岂是超出七尺男儿零星半点儿?”
这番质朴热情、发乎内心的话深深打动了武后,她甚至有些感激婉儿的仗义执言。这确实是一个与众不同的孩子,和太平一样,都是上天送到自己身边的。
“婉儿,从今往后你就留在我身边,跟着林舍人学习掌管书案,也和太平做个伴儿,她身边尽是些蠢丫头……”武后慢慢说,充满了怜爱。
婉儿望着皇后衣裙上用金线织成的牡丹,明明是梦寐以求的时刻,却犹豫了。
武后又说:“本宫这就下令,除去你们母女的贱籍,迁出掖庭。”
婉儿叩头长揖,只觉嘴边多了一丝咸中带甜的味道。
这让武后彻底动了恻隐之心,心底一声长叹:婉儿,你又何须谢我,这本就是属于你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