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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章 冈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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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6月13日下午申时初刻,朝比奈泰亨一行终于抵达了目的地冈崎的郊外。还离冈崎西门有一段距离,雨秋平就遥遥地望见城下町前似乎聚集着一拨人。等稍微近一点了,雨秋平立刻辨认出了后世游戏里经常出现的那面德川三叶葵家纹,当然现在还是松平三叶葵。

    “日后的幕府将军,德川家康么!”雨秋平有些激动的探身张望,他这一动可是把近藤康庄可害惨了,失去平衡的他险些摔下了马,匆忙一夹马腹,马匹向前一冲,他才借着速度稳住了身形。

    “平君,你乱搞什么,早晚要被你害死!”近藤康庄嘟囔道。雨秋平连忙道歉,两个人在马上折腾了半天,才发现队伍已经走到了近前。

    定睛一看,只见城下町入口处,松平家旗帜下已经跪倒了几十个人,恭恭敬敬地等待朝比奈泰亨的到来。为首的一个身影稍显单薄,穿着一身宽松的武士服,有板有眼地扎着一个武士髻,额前脑门上的头发全部剃掉了。这与雨秋平那个小马尾和朝比奈泰亨不伦不类随手扎的武士髻高下立判。发觉到来人已经到了附近后,那个单薄的身影明显抖动了一下,但那几十人还是都规规矩矩地跪着,没有其他动作。在日本战国时期,这个礼节,已经可以算得上是迎接家主的了。当然,雨秋平并不懂这些礼节。

    他看到这么多人跪着,自己骑在马上,有些不自在,于是下意识地跳下了马开始步行。然而,令他尴尬的是,同行的另外几十人居然没有一人下马,都趾高气扬地骑在马上。然而,一行人已经马上就要到了松平家的人面前了,雨秋平也没办法再爬上马了。

    “卑职松平元康,恭迎朝比奈大人!”感受到马蹄声从自己额前经过时,松平元康重重地叩了三下头,恭敬地喊道。

    “松平家,恭迎朝比奈大人!”紧接着,身后的几十个家臣也同样恭敬地喊道。

    “诸位都请起吧。”朝比奈泰亨清了清嗓子,摆足了官架子来了这么一句。

    “多谢大人!”又是整齐的一声后,松平元康站起身来,和他正对着的,正是雨秋平。

    松平元康已经跪在这里一个时辰了。

    昨天凌晨吉田城的信使赶来,说朝比奈泰亨已经到了吉田城后。松平元康就开始筹备迎接的事宜。作为已经被今川家彻底控制的附庸家族,而且还是今川家彻底控制三河的绊脚石,松平元康很清楚,自己必须做的面面俱到,不给他人抓住一点把柄,才能保住来之不易的一丁点权利。一旦有任何事违背了今川家的意思,轻则被处罚,重则是家族的灭亡。从记事起,自己就谨小慎微地活着,努力地向一切人表现得很恭顺。他娶了今川义元的义女,一个比自己大不少的女人为妻。十几年的忍辱负重和任人欺凌终于换来了去年他被从骏府城的软禁之处放回三河的回报。他被允许在三河冈崎城统领松平家的旧部,但实际权力仍然把控在今川家手里。

    为了留住这来之不易的自由,他只能继续谦卑逢迎。只要有今川家的要员来冈崎,他都会用迎接家督的大礼恭敬地带领家臣们跪着迎接。之前的冈部元信和鹈殿长照就都享受了这样的待遇。他们也没觉得有丝毫不妥,任由马蹄扬起的灰尘落在松平元康的脸上。

    今天,来的虽然只是朝比奈家家主的弟弟,但松平元康明白,朝比奈家是今川家的嫡系铁杆,家主的弟弟依旧是自己这个傀儡附庸没法比的。所以他依旧乖乖地跪在了城下町口。

    为了表现恭顺,让对方在远处第一时间就发现自己是跪着的,松平元康早早地在城门口跪下,已经整整一个时辰了,还没来得及吃午饭。烈日炎炎,穿着厚重武士服,保持一个姿势不变的松平元康毕竟只是十六岁的孩子,已经累得有一些发晕了。

    于是,在起身的瞬间,他忽然感觉眼前一花,就要摔倒在地。

    一双手,扶住了他。

    片刻的恍惚后,松平元康立刻意识到这是极度失礼的行为,他匆忙咬着牙努力站好,飘忽的视线在眼前再次对焦。

    几十个骑在马上,高高在上趾高气扬的人。

    一个扎着马尾,额前是斜刘海的青年,平视着自己,目光中满是关心和担忧。伸出的手,还搭在自己的肩膀处。

    “你没事吧?”雨秋平开口问道。

    他在问我,有没有事?这是关心么?

    松平元康只觉得心下一紧,眼泪险些夺眶而出。但多年来的定力还是让他迅速调整了状态,那谦和的笑容又浮现在脸上。

    然而,那句“谢谢”却因为哽咽而没能出说口。

    “怎么了,元康大人不请我们入城么?”藤田仲春不满地问了一句。

    “岂敢岂敢,”松平元康歉意地看了一眼雨秋平,连忙转身向藤田仲春鞠了个躬,“请诸位大人入城,卑职已为各位办好酒宴接风!”

    到了冈崎城天守阁内,松平家果然早就备好了酒席。松平家现在手头不是特别宽裕,但各个桌案上的菜色依旧是凑出了最好的食物。为此,松平家不得不削减了后面好几天的饮食预算。从家主开始,每个人都只吃两顿饭。

    宴席上,松平元康客气地邀请关口氏广,也就是他的事实上的岳父,来坐主席。又把左手位的主位让给了朝比奈泰亨一行人,自己和家臣则老老实实地做到了右手位的客席上。

    “这恐怕不妥吧,”关口氏广假意推辞道,“冈崎城可是松平家的居城,我们又怎么感鸠占鹊巢啊?”

    “大人说的哪里话,”松平元康练练摇头,“今川家对松平家恩重如山,这冈崎城也是今川家给松平家的恩赐,松平家上下感激不尽,又岂敢又非分之想!我们只是代今川家看守冈崎罢了!”

    “既然这样,那我就却之不恭了,”关口氏广二话不说就做到了主席上,朝比奈泰亨也毫不客气地做到了左手的的主位。雨秋平悄悄地扫了一眼三河家臣团的众人,其中年长的都是面色淡然,也不知道其中哪位是赫赫有名的酒井忠次。而后面几个年轻的家臣却都是面色凝重,其中还有一人似乎眼中含泪。

    整场宴席,除了刚开始的致辞和交代接待朝比奈家部队的事宜外,基本就是今川家的众人在唠唠家常,松平家的人则规规矩矩地在一旁听者,松平元康则小心翼翼地陪着笑脸来搭话,为每一个不好笑的笑话趣闻放声大笑,全程没怎么吃东西,认真地聆听着他们交谈。

    散席后,众人纷纷离去,松平元康则留下来指挥仆人打扫大堂。雨秋平正准备告辞时,一个松平家的家臣过来叫住了他。

    “这位大人,”那个家臣浓厚的三河乡下口音让听惯了骏河日语官话的雨秋平险些没听懂,“我家大人有请。”

    雨秋平走过来时,松平元康刚刚安排好下人的工作,看到雨秋平来了就匆忙转身鞠躬,却被雨秋平伸手拦住了。周围松平的家臣纷纷一愣,几个松平家的侍卫如临大敌地摁住刀柄,一旦雨秋平做出什么举动就会立刻反应。

    “不用鞠躬了,松平大人,”雨秋平看着这个和自己差不多大的少年卑躬屈膝了一下午,心中不免有些心疼,“我不是什么大人,我只是一位明国来人,名讳雨秋平。朝比奈公子的义弟罢了。没有今川家的官职在身,照理说应该我向大人跪拜才是。”

    “岂敢岂敢,”松平元康意外地看了眼雨秋平,“既然是公子的弟弟,那就也是卑职应该尊敬的对象。”他又补充道,“刚才在城门口,实在是多谢大人了。”

    “大人快吃点东西吧,”雨秋平叹了口气,“我看大人晚饭都没怎么吃,脸色不大好啊,老是这样胃要吃不消的。”

    松平元康愣在了原地。

    他提醒我吃晚饭。

    他是在关心自己么?

    关心。这是一种,多么陌生的感觉啊。

    从记事起,他就是个,注定不能被关心的人。

    在外人面前,他必须是那个卑躬屈膝,对今川家感恩戴德的傀儡。今川家的人自然不会关心他,而是趾高气扬地蔑视他。

    在家臣面前,他必须是忍辱负重的主公,无论什么时候,都不能显露出灰心丧气的样子,永远要成为这个历经风雨磨难的家臣团的主心骨。因此,也不会有人关心他。

    父亲早就不幸遇害,母亲也已经改嫁,十几年未见。

    十几年了,什么苦什么累他都自己一力承担。

    今天,终于有人,关心他了么?

    他低下了头,泪水止不住地在眼眶里打转。但是他不能哭,他不能在家臣面前哭。

    于是,千言万语,只化作两个字。

    “谢谢。”

    雨秋平不知道,他的关心,究竟对松平元康有多大的影响。

    他只是微笑着点了点头,想要鼓励这个生来不易,历经坎坷的少年:“努力,一定可以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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