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七章 三日2
并不只有熊荆一个人留恋多国并存的天下,齐国与他一样,也希望天下能多国并存,然而赵国的覆灭使得这成为不可能了。但与他不同,齐人还未认清现实,也许是认清了现实也心存希望,希望秦楚能够保持势力制衡,或者干脆同归于尽。
战争进行到这个地步,所有温情都已不存在了,楚国与秦国不是你死就是我活。但如果说项燕的谏言仅仅只是这层意思,那就错了。项燕的另一层意思隐晦而深刻:天下已不可能像熊荆希望的那样,维持多国并存,天下必然为一国一统,楚国需做好统一天下的准备。
项燕只说了三个字,剩下的字由项超来帮他说。
“项氏得此殊荣,大王之恩也。臣代大人谢过大王。”僻静无人的夜晚,嚎哭一天的项超来到魏国别宫拜谢熊荆——楚王急至大梁,魏王魏增忙让出别宫,打扫装饰,再献上一群美人。
“唉!”熊荆叹气恨恨,“楚国断一臂膀也。”
“大王……”项燕是老将,但不仅仅是老将。项超听闻熊荆将父亲比作臂膀,更加感动。
“项师如何?”熊荆很自然的问起了项师。既然是溃败,损失可能不少。
“禀大王:我师无恙。”项超的回答出乎意料。“齐军大溃,我师救而无用,只能退走。矛阵甚坚、火炮甚利,秦军不破也。”
战场上溃败后全军安全退走并非不可能,清水之战、陈郢之战的秦军大部分安然退走。熊荆点头要问伤亡,项超却抢先道:“大王未至时,大人谓臣言:‘必将此言敢敬告大王。’今大王至,臣代大人将未尽之言禀告大王。”
“言。”熊荆神情一震,他没想到项燕还有未尽之言。
“唯。”项超看向两侧,见都是亲侍,深吸口气才道:“大人言:齐人不可信,此战故败也。”
“啊?!”项超一开口就是惊人之语,记言的左史手打颤。
“确否?!”齐军竟是故意战败,熊荆站起又坐下,整个人气得发抖。
“确矣。”项超道。“战时齐军军吏车驾皆已向南;秦人冲我,齐卒未与秦人交兵便已南奔……”
大战之时项超就在战场上,龙马八尺,虽然布置在阵列左侧,靠着陆离镜也能把战争态势看的一清二楚。一些事情要找证据,那变只有是零碎的证据,可身临其境、感受当时的态势,自然能明白敌我双方主将真实的意图。
熊荆了解这种态势,他不是不相信项燕和项超,他是震惊于齐人的做法。
明堂里都是熊启的喘息声,他很想大吼几声,可这是魏国别宫,他的一举一动都会被魏人知晓。他只能粗重的喘息,以表示自己的愤怒和不满。
赵国、齐国,不能说楚国没有私心,可楚国对这两国确实已经坦诚相待,除了一些技术限制,该给的全都给了。怎奈两国一个德行,一个要让自己死在秦国,好让楚秦两国死磕;另一个可能是担心大败秦人的楚国声势太甚,又或者担心赵国复强,故意战败以使秦人得利。
贿秦、内斗;内斗、贿秦。关东六国就知道玩这种把戏,以致秦人一步步做大。他不免又想到了先君怀王时期亲秦与亲齐的争论。站在后来人的角度,亲齐是正确的,亲秦是错误的,但齐国并没有比秦国好的哪里去,先君倾襄王返楚即位,齐愍王同样索要东地五百里。
两者的差别在于:先君怀王是在与秦昭襄王会盟时被扣,怀王没有答应秦人索地的要求,最后死在了咸阳;先君倾襄王是质于齐国,不是被骗入齐国。他答应了齐愍王的要求,返国即位后派景鲤求救于秦国,才将要地的齐人打发走。
秦人横暴,齐人则是奸诈,都不是好东西。
“今日齐国大司马田宗谒见不佞,索要二十门火炮,不佞当不允也。”良久之后,熊荆才冷静下来,端坐在蒻席上。他不自觉看了大室一眼,魏王的小女儿姬玉,已在西室等候侍寝。
“大王若是不允,齐人亲秦也。”项超道。“大人之意,乃命臣告之大王以实情,然此事不可传扬,请大王以楚齐联姻为重。”
“联姻?”熊荆笑了。他现在只想立芈玹一人为王后,让什么齐女滚蛋。可他不能蛮来,最少在占领汉中郡之前、在部落士卒征召之前,楚齐联姻不能破裂。
“然也。”项超道。“大王人请大王以国事为重,万不可拆散楚齐联姻。大人还言,赵国将亡,齐人无信,秦国必灭,天下非一统于秦,便一统于楚,故请大王提前设备,一统天下。”
项燕的未尽之言最先让熊荆愤怒,现在又让熊荆沉思。抱着大航海情怀的他,心里并不想一统天下,他想直接快进将整个东亚拉入大航海时代。对生活在这片土地上的人而言,把势力扩张出去才是最重要的,而不是谁来做天下的皇帝。
除此,另一个则是自私的想法了。楚人一统天下,那楚人要不要到北方戍边?楚国工匠要不要修万里长城?楚军要不要抵御南下袭扰的匈奴?
保持列国并存的现状,楚国可以将所有力量用于海外,而如果一统天下,西北的戎人北方的胡人就要靠楚军抵抗。这可不是内线作战,有密集的水路补给,这完全是外线作战,人力、物力、财力的耗费将是天文数字,汉朝几代君王积攒的财富全在武帝一朝打光,夸张的说法是‘海内虚耗,户口减半’。
楚国如果把资源和财富投入到北方,海外如何开拓?即便海外的资源可以反哺北方,楚人要不要消耗?士卒要不要伤亡?当然,既然是一场战争,消耗和伤亡都是必要的,这点毋庸置疑。关键的问题是:如此的付出能给楚人带来什么好处?
打通丝绸之路?楚国海舟已开辟海上丝绸之路;占领塞外的土地?塞内的土地楚人都不需要,何必要塞外的土地;保护秦人、保护赵人、保护燕人不被侵犯?他们跟楚人很熟?楚国付出天文数字般的资源,死伤难以估量的士卒,就是为了保护一些自己连不能保护自己的外人?他们既然自己不能保护自己,凭什么要楚人来保护?难道楚人一生下来就欠他们的?
而如果说是为了星辰大海,大国情怀,世界那么大,各大陆那么空旷,移民过去几代人就可以建立一个日不落帝国,为何一定要北上和草原部落死磕?死磕也只能保住长城以南,长城以北降水不足四百毫米,按常识根本无法耕作。
吴王夫差败越,勾践派文种入吴国请和,伍子胥反对议和进谏夫差说:‘员闻之:陆人居陆,水人居水,夫上党之国,我攻而胜之,吾不能居其地,不能乘其车;夫越国,吾攻而胜之,吾能居其地,吾能乘其舟。’
伍子胥说的是吴越两国,实际套用到楚国身上也很贴切。统一必定要担负全天下的责任,其中最大的责任就是抵抗西面和北面的草原部落,这种责任对楚国来说没有任何收益,只是一种极为沉重的负担。
孔子曾说:齐桓公正而不谲,晋文公谲而不正。
以SB坛贤的说法,根本没有什么历史周期律,文人瞎扯而已,真正影响中原王朝兴衰的是气候。每当气候变冷,草原部落就南下,冲击中原王朝。远古至近代一共有四次寒冷期,第一寒冷期的最低温度是在公元前一千年,而后一直延续到公元前七世纪。
古代亚欧大陆的基本态势是‘南北对抗,东西交通’,东亚与西亚乃至东欧基本是同步的。草原部落南下,在东亚导致‘南夷与北狄交,华夏之不绝如缕’。而在西方、在古希腊,多利亚人入侵希腊,毁灭了迈锡尼文明,希腊从此进入黑暗时代。
东亚没有进入黑暗时代,最重要的原因是齐桓公率领齐军东征西讨,救燕救邢救周,重建卫都,还兵临楚国方城,逼迫楚国与中原各国在召陵会盟,允诺继续向周天子进贡苞茅。
孔子说齐桓公正而不谲,是赞誉齐桓公大公无私,出兵不是为齐国谋求实际利益,而是抗击戎狄,单纯的维护天下秩序。到晋文公重耳时,那已是谲而不正了——周天子以及中原各国必须默许晋国吞并黄河以北的其他封国,不然晋国甩手不干。
楚国如果担负全天下的责任,只能是像齐桓公一样正而不谲,无私付出。这算是什么呢?这只能算作楚人报答殷人、周人的孕育之恩吧。
熊荆沉思了很久才回神,他没有丝毫的喜悦,只有难以言状的沉重。抵抗戎狄的中坚本是赵国,可赵国要亡了。不管谁接手这副烂摊子,首先要面对的都是南下的匈奴人,他必须以极大的精力说服,甚至可能是强迫和威胁,才能让诸氏和誉士担负这个责任。
“天下将一,当由楚国一也。”无比沉重的话语用一种很轻柔的语气说出来,就像是重炮车驶在薄薄的冰面上,能听到冰块嘎嘎的破裂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