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九章 冶父
脾泄是云梦泽当中一座小城,以前昭王出奔的时候,令尹子西曾用昭王的车驾和旂旗,假以脾泄为王都,收拢逃民安定人心。国难期间作为假都的脾泄邑实际上很小,图舆上城周不过十二里,熊荆正要入城的时候,才发现居然迷路了。
“竟然错了?”熊荆看到城头的文字,如此喃喃。这不是脾泄邑,这是冶父邑。
“大……”芈玹又叫错了,她吐了吐舌头,再道:“如何错了?”
“无事,不,这是好事。”熊荆笑。“我本以为是往南,不想这牲口跑向了西南。”
熊荆说着胯下的不服,这畜生有灵性,连连喷了几喷,表示自己的不满。荆已经下马,又扶着芈玹下马。庶民入城不但要走偏门,骑马的也要下马。不服不是龙马,是一匹戎马,熊荆和芈玹衣服也是庶民的衣着、庶民的打扮,似乎一切都不起眼。
然而两人毕竟不同于庶民,尤其是身高。熊荆一直在长高,现在的身高即便按秦尺,也有七尺六寸;芈玹八、九年前身高已是六尺七寸,现在身高在七尺以上。这样的身高使得两人一下马,一立于庶民当中,便是鹤立鸡群,免不了会被人注意。
注意是注意,邑门口的邑卒没有阻拦。两人虽然是庶民打扮,可皮肤白皙,毫无菜色,目光灵动不似庶民那样呆滞。这样的人即便是庶民,也不会是什么普通的庶民,很可能是贵人家的仆臣。冶父邑的邑宰鱼最开始就是这样想的。
楚国收复旧郢,官吏尽屠,但有一种官吏例外,那就是有宗族豪强背景的官吏。宗族的利益、豪强的利益曾是秦国打压的对象,现在却是楚国合作的对象。除非土地紧张,封闾一般不封在宗族豪强所在的乡里,而封在没有宗族豪强的地区。
誉士与宗族、豪强在楚国政治谱系中是性质相同的组织,这些组织堆砌起来就是楚国的基层。任何事情都有正反两面,乡里间宗族豪强横行,散碎的庶民必会被宗族豪强欺凌。
如果是吏治国家,自然要以保护庶民的名义限制宗族、打击豪强,不这样做,宗族豪强庇护下必会形成隐户,影响官府收税、也影响官府拆仟。对官府而言,庶民越散碎,压榨越便捷。千万不要以为压榨出来的民脂民膏会上交国库,绝大部分民脂民膏都被官吏中饱私囊。
既然如此,又何必要中间商赚差价?去除官吏,承认宗族、豪强的势力范围,根据事情的缓急轻重要他们交钱出丁。如果他们势力足够大,壮丁足够多,那就可立于正朝,参与国政,这样的效率比官吏治国高效多了,但这样散碎庶民就要被欺凌。
两者如何选择取决于过去。因为历史原因,秦国选择前者;同样因为历史原因,楚国只能选择后者。
邑宰鱼就是有云梦豪强背景的官吏,云梦泽除了特产并没有什么了不起的东西,冶父封给养虺后,他来过冶父两次,第一次是来转转、第二次还是转转。第二次的时候任命之前的邑吏鱼为邑宰,还派一个亲戚过来做邑令。亲戚虽是邑令,但常在不远的纪郢或者江陵。
冶父邑比脾泄邑更小,城周不过六里。邑卒禀报一对男女入城时,邑宰鱼就派两个仆臣去一看究竟。仆臣的第一判断就是两人应该是贵人家里的仆臣,再看熊荆腰上悬剑于左,又修正了这个判断,说是贵人家的舍人。
“那女子、女子美矣美矣!”芈玹的装饰平淡无奇,可还是惹人注意。向鱼禀告的仆臣一副猪哥表情,口水几乎要流出来。:“若未婚嫁,何不将其献于将军?将军必大悦。”
“不可也。男女执手入大市,女子必不愿。”猪哥看到芈玹的容貌就忘了别的,好在不是他一个人前去探查,除他以外还有一人。
两名仆臣的意见不一致,但猪哥的提议极富诱惑力,若真是美人,献于养虺养虺必然大悦。鱼是养虺的仆臣,又怎能不为主君的性福着想?
“彼等在何处?”鱼还是决定自己去看,他怕仆臣的审美能力不足,把村妇当作美人。
“正在大市。”猪哥揖道,他又开始流口水了。
“僮钱几何?”大市里,熊荆已经买了一辆双辕车,现在还要买两个奴婢。他的口音并不是纯正的旧郢口音,而是地道的东地口音。这让他吃亏不少,也让市内商贾热情许多。
“僮……”看着眼前的肥羊,牛马栏外的驵人眼睛直打转,最后道:“万二千钱也。”
驵人这是僮价当大奴价,熊荆听了就笑。他虽然不怎么理朝政,物价还是知道的。“此价不实。”
他摇头,回头看了看坐在车辕上的芈玹,牵着不服要走。芈玹也对着他笑,不管朝代,女人总是喜欢花钱购物,一些比如枕席、寝衣还是她亲自选。每一件器物装入车内,她的心便要满上一份,笑意也多上一份。
熊荆欲走,栏内一个老驵趋步出来:“吾子请留步。”待熊荆回头,又道:“此价确有不实之处,然,此僮非寻常僮子,若吾子欲购,八千钱可也。其有母,若是母女皆购,二万一千钱可也。”
熊荆的眼光自然很挑,其他僮子是穷人家的僮子,这个细皮嫩肉,自然不会是寻常人家的僮子。这时驵人又把一个女奴从牛马栏里领了出来,女奴一直低头,但感觉相貌不丑。
“彼等何种来历?”熊荆很担心是秦国官吏的妻子。
“乃秦人之隶妾,其夫居赀时死于官府。”老驵走进又细看熊荆,他还要说时,熊荆道,“抬头。”
女子抬起了头。这就是一普通女子,很瘦,眼神不失灵动,装满畏惧。熊荆回头看芈玹,芈玹也看清了女子的相貌。大市上售卖的奴仆都很可怜,然而眼神中会透出可怜的很少很少。芈玹因她的眼神怜惜,轻轻的点头。
“两万一千钱?”熊荆又看老驵,他习惯性的讲价。
“可再减六百钱。”老驵说了一个价,还夸张的做了个手势。
“两金如何?”熊荆不喜欢零头,两金就是一万九千二百钱。
“可!可!”不说老驵,他身边的驵人也大喜。见他们大喜,熊荆心里暗呼上当,他竟然忘了汇价。
秦人统治旧郢时,使用的是秦半两。政府除了收取税赋,还可以通过增发货币变相征收赋税。其他国家如果这样做,商贾肯定会用新钱挤兑各国钱府,要求兑换金银,使市面大乱。楚庄王嫌弃楚钱太小,遂铸大钱,结果‘百姓(商贾)不便,皆去其业’,最后不得不废除大钱,仍用小钱。这不是增发新钱,这是增加制钱成本,可能他是想多卖些铜。
秦国无所谓商贾,不担心市面大乱,增发货币毫无阻碍。秦惠文王‘初行钱’,发行的秦半两全部足重,每钱直径三厘米,十二秦铢,重八克。到后期发行的秦半两直径只有两厘米,重量连三克都不到;此前铸造的钱还很精美,后期就非常粗糙;最先是用青铜铸造,后期青铜掺杂越来愈多,干脆铸起了铁制秦半两。
而秦法又规定:‘贾市居列者及官府之吏,毋敢择行钱、布;择行钱、布者,列伍长弗告,吏循之不谨,皆有罪’。这是说对货币不能‘择’,不能挑挑拣拣,不然就是有罪。
楚国收复南郡,再建统治的其中一项就是以楚钱兑换庶民手里的秦半两,兑价当然不可能一兑一;也不敢让庶民太吃亏,最终定在了一兑一点二。
既然已经说了付两金,熊荆就付了两金。驵人制契的时候,他转头看向芈玹,她已让僮子坐到车里,女子坐在另一侧的车辕。备受重压的不服又想撅蹄子,熊荆赶忙上前安抚,想着是不是要买一匹挽马。
“不知足下还欲购何物?弊人或可助也。”老驵眉开眼笑,称呼从表示亲切的‘吾子’变成了饱含尊敬的‘足下’——熊荆付的不是金币,而是两版爰金,爰金不是常人能有的。
“还欲买一马。”熊荆又看向栏内的牛马。“却不知本市侩人在何处?”
“敢问足下,寻侩人是……”老驵声音高了起来。驵与侩又所不同,虽然两者都是中介,类似后来的牙人。驵是牛、马、奴隶的中介,侩是其他交易的中介。
“本邑之外可有房宅?”熊荆问道,冶父是小邑,市场也不打,未必有侩人。
“足下、足下稍候。稍候。”老驵说完忙在驵人耳边相告,人钻入人群顿时不见了。
熊荆看他的表情感觉不是有侩人,就是知道哪里有房宅。等待期间他只好再选了一匹挽马,把拉车的不服给换下来。芈玹没坐在车上,而是拉着他的手,一起挑选马匹。
邑宰鱼就站在不远,看到芈玹他也有流口水的冲动,这绝不是村妇,这是真美人。但那几版爰金发出的金光又让他止步。类似的爰金他曾在养虺的府上见过,说是大王的赏赐。这个舍人有如此多的爰金,难道也是大王赐的?又或者是偷窃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