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千二十七章 你可知道番薯吗?
几人读着文字,倒是不时谈笑。
林延潮与故友重逢,看着徐火勃,袁中道这些年轻人谈笑,倒也是一桩乐事。
再也没有什么能与志同道合的朋友,一起把酒夜谈,更令人高兴了。
数日后,林延潮在翰林院里收到一封信,这封信乃是他昔日在翰林院的好友张元忭让人转交的。
张元忭是隆庆五年状元,平日在翰林院时与林延潮交好,林延潮当年上谏下诏狱,他极力奔走营救。
后来林延潮被贬归德时,他见抱负不能声张,于是辞官返回浙江老家侍奉双亲。
在信里张元忭托了林延潮两件事。
一件事是将他的大儿子张汝霖托给林延潮等在京的同僚照看,张汝霖这时已是娶了吏部侍郎朱赓的女儿,两边成了亲家。
然后在信里张元忭说自己得了病,不说复出为官,恐怕在世的时日已是无多,现在唯一担忧的就是这个儿子。
张元忭称张汝霖‘好读古书,不治时文’,还在信中言,‘在京诸同僚,唯有宗海学问最实’,于是托林延潮指点学问。
林延潮看到信文,不由唏嘘,信中张元忭隐隐有交代后事,这就是托孤了,想来这位老友,林延潮心底不免难受。
照看张汝霖,对于林延潮而言,当然是义不容辞。
信里还有一件事,就是恳请林延潮替徐贞明翻案。
看到徐贞明,林延潮不由来气,此人之前一直与李植,江东之他们走的甚近。
徐贞明为屯田御史曾向天子上疏在京郊屯田,天子答允了。然后此人兴修水利,灌溉农田三万九千亩,此事成功后,此人却在李植授意下大造声势,大有抬高自己功绩,打压林延潮在归德政绩的意思。
但是随着李植,江东之他们的倒台,徐贞明背后的保护伞没有了。
而他在京郊兴修水利,开垦荒田的事,触犯到以张鲸,武清侯李伟为首宦官外戚的利益,他们在京郊有大量的田地。
徐贞明之事利百姓,不利他们,故而得罪了二人。
然后徐贞明被御使上书弹劾,天子要罢徐贞明的官,但申时行却上书回护。
申时行虽打倒了李植,江东之他们,但自己却没有追究余党的意思,何况兴修水利是朝廷刚刚定下的大政方针,之前内阁同意的,政令朝令夕改,浪费多少人力物力,这是何等的大忌。
更不能因为李植一倒,将党争的事,牵连到官员的头上,如此搞清算,不是人人自危。无论如何说徐贞明是有政绩的,申时行是不同意对方罢官的。
不过尽管申时行数次上书维护徐贞明,但天子仍是下旨罢了徐贞明的官。
而徐贞明与张元忭一贯交好,张元忭知道此事后,当下鸣不平。
张元忭远在浙江,不知道京中的情况,他也以为徐贞明罢官是因为之前李植倒台缘故的牵连,那么这事只要林延潮通过申时行一句话就能救下徐贞明的仕途。
却不知徐贞明罢官,与申时行实在一点关系都没有。
面对张元忭的请求,林延潮也是犹豫了,他可以帮老朋友照看他的儿子,但却不等于他必须因为张元忭的缘故,去帮他的政敌。
林延潮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度量可以大的到这个地步。
但林延潮又看张元忭书信写的言辞恳切,并数度赞徐贞明的才能,以及他所撰写的《潞水客谈》此书。
于是林延潮认真想了想,当下吩咐下人去外面书肆将这《潞水客谈》的书买来。
拿到此书后,林延潮立即开卷阅读。
书还未看了一半,外间禀告说张汝霖到了,林延潮当下放下书,知会林浅浅一声,然后更衣后在书房见了对方。
林延潮在穿越前大略看过《夜航船》,《陶庵梦忆》,对于张汝霖的孙子张岱的名字是如雷贯耳。
而今的张汝霖虽不过二十岁,但已是三个孩子的爹了,他携妻及三子一并在书房拜见林延潮。
张汝霖夫妇见林延潮口称世伯,其三子分别叫张耀芳,张联芳,张炳芳。
林延潮年纪比张汝霖大不了多少,但与朱赓,张元忭都是同僚,所以这称呼还是没问题。
行礼拜见之后,张汝霖给林延潮送了羊脂玉佛手,整个佛手乃羊脂玉所雕,十分的珍贵。
林延潮吃了一惊,张元忭穷翰林一个,平日生活也很俭朴,怎么他的儿子出手这么大方,何况初次见面送此重礼,并非应有的礼数。
林延潮看了一眼,但见张汝霖神色有些不安,但他夫人朱氏却给他使了个眼色,随即恍然。张汝霖来京后,现在住在京里岳丈朱赓的家中。而朱赓很看重这个女婿,当初嫁女时送了很多嫁妆,这一次估计听说女婿要来拜见自己,生怕弱了面子,嗯,朱赓一向是不与自己见外的。
“我这书房里正缺如此之物,正好。”
林延潮笑着收了礼物,林浅浅笑了笑当下各给张汝霖三个儿子各一样玉佩,玉佩也是羊脂玉,如此礼数就不缺了。但是佛手却给林浅浅命下人搬走了,看来摆在自己书房是不可能的了。
林延潮当下让林浅浅带朱氏与几个孩子去自己宅里逛一逛。
书房里只留下二人,张汝霖笑着恭维道:“世伯这园子里景致真好,小侄置身其中还以为到了姑苏。”
林延潮笑了笑问道:“阳和兄身子如何?”
张汝霖神情一暗然后答来。
言谈间林延潮看出,张汝霖带着少年人的自信和锐气,父亲是状元出身,钦点翰林,岳父是当今吏部侍郎。
张元忭为官俭朴自抑,他的儿子必也是教导的极好,但却料想不到后来张汝霖仕途失意,无处施展才华,只能每日征歌度曲。
后来的张家大体也是沉于声色之间,不过若不是如此人生感悟,或许张岱也留不下那么多传世文章了。
林延潮问道:“阳和兄来信说你喜读古文,不习时艺,不知可有?”
张汝霖赧然道:“回世伯的话,小侄确实不喜欢时文,只喜欢古人文章,也喜欢读世伯的《漕弊论》,《谏二事疏》。”
林延潮笑了笑道:“那于史籍呢?”
张汝霖笑着道:“小侄七岁时读《史记》,《汉书》,不敢说倒背如流,但也略知一二。”
张汝霖说这话很自信,显然功夫不仅仅是略知一二。
林延潮点点头道:“那就好,以后朝廷取士,不会再以时文为主,而是会对经史兼容并蓄。你若喜欢史籍,可以往这上面用功一二,通古今之变,求务实致用之学。但你若想做官,经义还是要治的。”
林延潮说完见张汝霖没有说话问道:“有什么难处吗?”
张汝霖道:“回世伯的话,家父师从于龙溪先生(王畿),吾自幼承家父之教,于心学……”
林延潮闻言失笑道:“你是想说,你读史籍,乃是从心,倒不是为事功所用对吗?”
张汝霖垂下头道:“世伯之学问,是可以与龙溪先生一较长短的,但小侄平日没有涉猎过,生怕不得其门。”
张汝霖怕这么说,令林延潮不高兴,但王畿的学问,接近于佛家,重在于悟,而不在于学。
林延潮自号学功,肯定是以勤学痛下苦功为主的。张汝霖出身好,天资又高,却没有父亲那等下苦功于学问的决心,于是先推搪了。
却见林延潮哈哈大笑道:“这你放心,阳和兄写信交托我督促你学问,我未经他的同意,也不敢贸然让你拉入事功门墙之下。”
说这林延潮站起身,拉起窗边竹帘,从窗外望去一园子景色。
林延潮指着竹林问道:“我问你这竹林好看吗?”
林木茂密,又正好遮住那晒人的秋日,这时秋风吹过,园里的竹林撒撒作响,
张汝霖按膝不由欣然道:“诸生时列坐,共爱风满林,世伯这竹林真是好。”
林延潮点点头道:“不错,既是好景致,你看了就好了,那你又何必在意他是不是竹林?”
张汝霖闻言当下悟到了林延潮话里的意思。
林延潮继续道:“当年代表理学的朱子(朱熹)与代表心学的陆子(陆九渊)在鹅湖边辩论,朱子主张人人可通过勤读圣贤文章,格物穷理以至圣贤。而陆子反对,他说注释圣贤文章,反而令人茫然,最求精微,反而令人迂腐,读书是为了明心见性,然后至圣贤。二人辩论五六日,互相不能说服彼此。”
“而当时在二人身边,还有一人,此人才学不在朱陆二人之下,同时也是二人好友,这鹅湖之会也是由他一手促成。此人就是东莱先生(吕祖谦),东莱先生对二人辩论不作偏帮,更不作口舌之争,只是提笔记录,博采而后精思,看看能否有一二学以致用,而吾学取自东莱先生一门。”
“看吾看来,理学,心学,还是事功学,更往上说儒家,释家,道家,法家,甚至华夏之学,狄夷之学,都不过是名相而已,只要觉得有用,取来用就是,正如这林子好看就行,与他是不是竹林何干?执著于名相,无疑于固步自封,学问怎么有长进?是以我对学生们常言,读百家书,成一家言,学问当以致用为知。”
听了林延潮的话,张汝霖如醍醐灌顶,他现在终于明白为何离家时,父亲一再交代自己,来京后前途上要听岳父的话,但学问上要听林延潮话的道理。
张汝霖当下心悦诚服,愿意从于林延潮学习学问。
林延潮笑了笑道:“我公务缠身,不过有几个不成器的弟子,若是你有意,平日从于他们读书治经,印证长短,也是不错。”
张汝霖欣然从命。
张汝霖走后,林延潮又拿起徐贞明的《潞水客谈》读了起来。
读了这本书,林延潮方才知道,徐贞明之父名叫徐九思,对方也是官员一生清廉,并且是出色的循吏,他去世时上万百姓前去拜祭。
至于这本潞水客谈,林延潮还是很满意的,虽有一些古人受时代限制的弊端,但瑕不掩瑜。
事实上,历史上对这本书评家很好,谈迁在他的明通鉴里数度赞扬此书。
清人评价,终明代良策,无以逾此。
并且京畿屯垦是明清两代一直要推行的政策,基本上都是参照徐贞明的路数来,但每次施政总是断断续续。
说回此书就是由张元忭亲自作序,可见徐贞明与张元忭之间的关系。
书中的主张,大体与林延潮在归德兴修水利,不谋而合。
而林延潮兴修水利的思路,是从现代而来,他的治下考城县与后来兰考县地域差不多。
后世的***治兰考时,就是采用引黄灌淤的办法。
徐贞明则是实地考察从京师至西至北的地势,指出有大量的荒地,以及斥卤地,因缺乏水利灌溉而荒芜。
并指出南粮北运完全依托于漕运,这运河就犹如人的咽喉,一旦食不下咽,就有噎死之危,所以与其用江南百姓辛苦种出的粮米来供给京师,不如在京实行屯垦,以解漕运之乏。
后来徐贞明的政见得到李植他们的赏识,于是被朝廷推举为屯田御使,去年在京屯垦成绩很好,仅在永平府拓田三万九千亩,然后其他各府也有进展,发展的势头非常好。
但此举如同林延潮在归德治水时一样,后期触犯到官宦集团的利益。
当时林延潮在归德时,如捏死蚂蚁一样,捏死了跳出来的赵家。可是归德与京畿不一样,作为归德土著的赵家,跟天子脚下的皇亲国戚,简直是蚂蚁与大象的区别。
申时行之前接连数疏给天子,可是连堂堂首辅都保不住徐贞明,就可以知道徐贞明到底得罪的是什么样的存在。
最后徐贞明一倒,京畿兴修水利,屯垦荒田的工程,也就立即被朝廷叫停。
林延潮想到这里,当下修书一封命家人将在京理已是待罪之身的徐贞明请至了家中。
徐贞明到时,已是夜晚。
他看见林延潮将自己所作的潞水客谈翻至一半合在桌上,不由心底一动。
“草民徐贞明见过学士!”
林延潮点点头,示意对方入座然后道:“徐兄听你称呼,你的辞官奏疏已经上了?”
徐贞明抬起头,林延潮但见他两鬓星霜,已是到了知天命的年纪,而眼底却仍有一股少年人的倔强。徐贞明沉声道:“告老还乡的奏章已是上了,陛下马上就会批复了。”
林延潮点点头道:“这么说事已成定局了?”
徐贞明拱手道:“学士大人,你这一次来找徐某的原因,徐某心底有数,对于元辅上疏的相救之恩,徐某心底感激不尽,但此恩唯有来世再报,若要徐某改换门庭,换的保住仕途的机会,那就是有愧于李江都的知遇之恩,这一点请恕徐某不能办到。”
林延潮失笑道:“你的回答,实在我的意料之中,其实元辅并没有让我招揽你的意思,倒是我爱惜你的才华。”
徐贞明摇头苦笑道:“学士是读了在下的拙作吧,诚为书生之见,实令学士笑尔。”
“确实为书生之见,但书生之见也并非没有见地,能落在实处,切实有利于百姓,那就是事功,而不是书生之见了。你在京屯垦,百姓称利,即说明你这本书写的是对的,唯独……”
徐贞明闻言讶道:“学士于徐某有什么见教吗?”
林延潮道:“见教二字不敢当,但你可知这一次被罢官吗?”
徐贞明苦笑道:“当然徐某得罪了不该得罪的人,可笑徐某治水前,自信满满向天子禁言,要在京畿屯田,一改朝廷仰仗东南漕运的局面,要一岁开其始,十年究其成,而万世席其利,但是……”
林延潮给徐贞明沏了碗茶道:“徐兄继续说。”
徐贞明道:“……但没有料到推行不过一年,即被那些朝廷蛀虫,食民脂民膏的人给罢了官。今年年初我欲治滹沱河,此河在山西为利,但在直隶为害,其因在于山西支流多而汇入直隶则为汪洋,而且此河至携沙大。”
“我欲效仿学士在归德事功之法,在河北分修河道,并以堤坝束水,以河渠分流,然后引水灌溉农田,变一害为两利。但那些权贵在河道便利之处,各修水利,自蓄民田,涝时涝不到他,旱时旱不到他,唯独河道一旦更改,他们全然无利可言。”
说到这里林延潮打断道:“请徐兄仔细说来听听,那些人如何为一己私利,危害地方?”
徐贞明道:“他们兴修的水利,不少有害于河道的流通,我在曾在滹沱河上游看到一条支河有几百盘的水磨水碓,这些权贵故意筑坝截水,引水至碓渠,以水碓舂米,磨面。这些人还夸耀,家有连轴转,赛过坐知县。”
“故而他们是巴不得水湍急越好,如此水磨才转的动,但若是引水灌田,那么水从何来,河水都灌溉农田了,那他们的水磨如何跑得动?更不说汛期若至他们所筑堤坝溃决,则州县皆成泽国……然而他们确实不闻不顾,因为他们住在京里,水是淹不到他的,有人甚至放言,水淹了更好,如此来年的田又便宜又肥。”
说到这里,徐贞明已是忍不住痛心疾首。
林延潮由水磨的事想来,此事古今都不少,唐时权贵肆意在河流上建造水碓、水磨,妨碍河水灌溉农田,最后唐朝皇帝火了,先让女子升平公主和驸马都尉郭暧拆除水碓,然后拆除沿河所有的水碓。
而到了明朝这样的事,还在发生。林延潮闻言不由长叹。
徐贞明愤慨道:“学士,他们只需圈了一条河造几个水磨水碾,钱财从天上掉下,已是一辈子衣食不愁,但老百姓一辈子在地里,双手从地里刨食却吃不饱穿不暖,这公平吗?不仅如此,他们还不许我兴修水利。”
“朝廷高官厚禄都是养的什么人啊?他们食民脂民膏,有没有将老百姓放在眼底啊?我这被罢官无关紧要,只是想到张文忠相公后,这朝廷……这天下是真的是没有救了!”
林延潮默然,徐贞明兴修水利,就是触犯既得利益者的利益,这事功,变法之难就在这里了。
拿两位张文忠来说,嘉靖时首辅张璁推行变法改革,触动了权贵利益,每天弹劾的奏章堆积如山,但幸好皇帝支持他。
到了张居正那又怎么样呢?他推行清丈田亩时,罢了多少官员,办了多少皇亲国戚,最后的结果呢?
反观的天子,因为之前的新政,现在的执政已是偏向了保守,否则就不会将徐贞明罢官
了。
有了徐贞明这前车之鉴,更给了林延潮一个切实的例子,换了自己处于徐贞明的位子,在京畿屯田,那么自己能不能站得住?
在没有权力支持下,变法能行得通吗?
徐贞明道:“故而我之败就败在了这些权贵的身上,非我之学不能事功,而是不逢其时,若是张文忠公在就好了,但现在朝堂上又有哪位大臣肯做张文忠公呢?”
“怕事朝堂以后不会再有第二个张文忠公了,就算有,但这样的人,陛下也是容不下的。”
林延潮看了徐贞明一眼心想,这人说的话,怎么和王锡爵说的一摸一样。
林延潮当下道:“徐兄,徐兄……”
徐贞明与林延潮吐露心声,自己一心为国为民落到罢官的下场,这一番诉苦后沉浸其中,林延潮连叫了数声才回过神来。
“学士叫我?”
林延潮点点头道:“徐兄可愿意听一下我的建议吗?”
“徐某当然愿洗耳恭听。”
林延潮道:“我看过你的潞水客谈,是真知灼见之言,但却有一弊病。徐兄在北方兴修水利,但北方缺水,当然以水为贵,如水利这等资源当然掌握在权贵的手中。你要从权贵手里取来,实在是难。故而以我之见,要行屯垦,不如改水田为旱田,这才是长久之道。”
‘旱田?”徐贞明连连摆手道,“旱田一亩才产几斗粮食,广种薄收之下,十亩旱田也不如一亩水田啊!除非林兄有本事能让旱田里长出水稻来!”
林延潮闻言笑了笑道:“未必,要旱田长出水稻,徐兄,你可知道番薯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