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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百六十四章 内官外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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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早朝散班后。
    内阁首辅申时行与吏部尚书杨巍被天子招去文华殿议事。
    不久后,二人从文华殿出来。
    二人差不多并肩而行,杨巍不时会顿后半步,如此既保持了与申时行二人聊天,又使得自己在礼数上没有僭越。
    身为首辅申时行礼绝百僚,除天子之外,百官都要向他行礼,而吏部尚书是唯一能首辅抗尊的人物。
    在张居正时,吏部尚书在内阁面前就是一个属吏,到了张四维时,提出事归部院,一时六部大有脱离内阁的样子。
    而严清担任吏部尚书时,吏部自行其事,不受内阁干扰,当时大受朝野之士好评。
    到了杨巍任吏部尚书时,朝野上对他十分抱有期望的。杨巍在任外官时,年年考绩几乎都是一等,当年王大臣案,他秉公处事,然后被排斥出中枢,回乡种田。
    他担任吏部尚书后,众官员也认为杨巍是嘉靖二十六年进士,无伦年纪还是科名都在申时行之上。没理由杨巍会听申时行之言行事。
    但事实上二人还真就走在一起了。
    所以言路议论纷纷,说吏部又成为内阁爪牙,当然申时行,杨巍都否认,认为这是无稽之谈。
    所以杨巍与申时行同行,谁在前谁在后,并肩还是齐步,这些落在有心人眼底都是文章。
    在外人看来,杨巍与申时行交谈时,二人都是云淡风轻的样子,他们属僚都是远远的跟着,不敢听二人口里一字。
    外人不由揣测两位大佬正在聊着什么。
    但见杨巍言:“仆年少读书时,学问主明明德,释褐为官后,治理一方,主经六经,而今到了中枢主政铨部,到是有些迷惑不解了,不知元辅在政府多年,学问以何为本?”
    政府的政指的是政事堂,府指的是二府中书省和枢密院,在明朝这两个字代指内阁。
    申时行捏须道:“不谷与伯谦主张差不多,不过入阁后,读大学衍义颇有心得。”
    大学衍义是什么书?
    不在四书五经之列,但却是明朝皇帝的必读之书。申时行这话的意思,是很显然的。
    杨巍当然明白申时行话里意思,于是道:“元辅之言,实发人深省。当年张江陵推吏部任官,以三途并用为主,当时有言重用循吏,慎用清流。后来吏部也从吏员中提拔了几名堪称循吏的官员,先在府司任职,从考绩来看都藩臬开府之才。”
    “然而此举却遭到了朝中清流的议论,有一黄姓胥吏,在任皆有政绩,却为清流鄙夷出身,此人任两淮运司同知时,登船拜谒上官,却堕入水中,因寒而死。后来有人察之,是有人妒其能,憎其技,以致登船时被人挤入水中。”
    申时行面色凝重:“伯谦说的是两淮运司同知黄清吧,朝廷已赠黄清太仆寺卿,并荫其子入监,勉强算是安抚过了,但不谷一直介怀在心。”
    杨巍道:“人死了,如何说也是无益。那些害死黄清的人,却仍逍遥法外,朝廷无法追究。朝中清议只会为清流声张,却不会替浊官说话。”
    申时行闻言是长叹一声道:“若是张江陵在阁,这些人断不敢如此。但现在不谷也是无能为力。”
    杨巍继续道:“元辅,自黄清之后,从各省抚,按递至吏部的保案来看,几乎已没有杂途出身的官员,名字在前的都是甲科。这一次吏部大选官员,照例堪核,从下面官员递上的咨单,以及朝廷大僚的登荐来看,大多都是清流。”
    “朝中清流如此也就算了,昨日宫里递陛下手诏,要吏部擢李植为太仆少卿,江东之为光禄少卿,羊可立为尚宝少卿,吾意已决,次令由中旨出,吏部可盖不奉诏。”
    听了杨巍之言,申时行忽停下脚步。
    杨巍自也是停立在旁,至于二人属僚也是远远站着,这里已据文渊阁只有几十步,来文渊阁办事的官员,见首辅大学士与吏部尚书立在文渊门口,都是停下脚步,远远就施礼参见。
    李植,江东之,羊可立当年都是张四维的打手,在打倒冯保,清算张居正的事上,立下赫赫战功。
    张四维去位后,这三人没有依持,于是转投了靠山。这靠山不是别人,正是当今天子。
    张居正后,天子一直以言官来监督内阁,六部。
    这三人也是很能揣摩天子的心思,当年借助高启愚案,逼得申时行,杨巍向天子辞官求去。
    后来天子安抚了申时行,杨巍留下了二人,但高启愚,给事中刘一相,锦衣都督刘守有刑部尚书潘季驯等人却先后被他们弹劾,申时行无法相救,只能看着他们一个个把官。
    之后在马玉的事上,申时行在林延潮助攻下,扳回一城。
    但事情过后,天子这一次又重新提拔李植三人,并亲自下旨到吏部。
    这件事对于吏部尚书杨巍而言是很屈辱的事,朝廷三品以上官员经廷推,三品以下一向吏部说的算,最后报闻天子就好了。
    天子明知道杨巍与李植三人结怨,吏部不可能提拔他们,但却仍下手诏到吏部,提拔这三个人,这令杨巍火大,认为皇帝侵犯了他吏部尚书的职权。
    所以杨巍这山东汉子,立即火了,直接来个概不奉召。
    当然要杨巍也不会擅作主张,所以他要与申时行商量此事,取得内阁的支持。
    申时行负手问道:“天子下诏至吏部时,可想过伯谦你会概不奉诏?”
    杨巍想了一会道:“天子不会行无谋之举。”
    申时行又问道:“若是伯谦不奉诏,朝中清议是否会站在你我一边?”
    杨巍叹道:“朝中清议,早就有言政府与铨部阴相倚以制言路,若是我拒不奉诏,他们必然言仆打压言路。”
    “这是坐实了罪名,”申时行再问道:“上一次李植三人弹劾你我二人,最后陛下对他们处以罚俸,这一次伯谦若拒绝陛下的手诏,陛下会如何想?”
    杨巍默然半响后,才道:“会以为仆不念当初的恩典。”
    申时行点点头道:“所以不奉诏,圣心朝野都不站在伯谦这一边。相反若是伯谦奉诏,既给了陛下颜面,又足见太宰的气度。”
    杨巍点点头,申时行说的,他心底也是知道。他在申时行面前发了这一通气,即表示一下愤怒,也表示同仇敌忾,大家是站在一边的。
    杨巍道:“那一切就听元辅的,但如此提拔李植这三人,如何能咽下这口气?仆本来是打算在朝觐之后,就打发三人到地方任参政。”
    申时行听杨巍这么说,心底了然。
    按照大明官场上的规矩,如给事中,御史这样的官员任满或转迁,一般都是调到地方任参政或者在京为京卿。
    参政为从三品,而御史,给事中不过七品,那是一口气连升七级。
    不过如果科道官员听说到地方任参政,他们一定都是一副生无可恋的样子。
    要不然官场怎么会有'官升七级,势减万分'这句话。参政虽是地方大员,但论权力根本无法与御史言官相提并论。
    所以御史去担任大参的,一般要不是失势的,就是得罪了哪个朝中大佬的。
    御史看重的是京卿,只要能死皮赖脸留在京里,官位低一点也是无妨。
    申时行道:“永乐成化年间,御史外任不过州府,而今三品大参而出,竟求去不任。甚至近年来科道,吏部,翰林等官员贬官外地,多不赴任,只是到了地方后,移交公文后即返回乡里,再谋转迁。”
    “还有的官员,甚至不亲至境上,直接让属地巡抚代呈公文。还有一官员,以编修贬至地方,谒巡抚时竟还以为是自己仍是朝中翰林,与巡抚一并面南而坐,巡抚也不以为意,传为官场笑话。”
    说到这里,申时行不由感叹道:“难怪当今官场世风日下,满朝官员皆避外营内,朝中又多少京职,何人来任外官,何人来为州府?伯谦,兄主铨政,务需治一治官场之恶习。”
    话说到这里,申时行即与杨巍告别,然后步入文渊阁大门。
    而吏部尚书杨巍却是满脑子的浆糊,他与申时行商量如何对付李植,怎么申时行说起了官场上的歪风邪气。
    但他明白申时行不会无的放矢,话里定有所指。
    杨巍从文渊阁离开,坐了轿子返回吏部,途中一直在想这话里的意思。
    直到了吏部门口,轿子落在一刻。
    杨巍突然恍然,申时行言下所指,不就是林延潮吗?
    当今官员都以任京官为荣,任外官为耻。但林延潮堂堂状元,三元及第,翰林院侍讲,詹事府左中允,又是日讲官。
    那是京官中的京官,翰林中的翰林啊。
    可是呢?
    林延潮当初上谏天子被贬谪之后,二话不说就去归德府赴任。
    从天子讲官到区区一名五品同知,这落差不是一般的大啊。换了其他官员,早就跑了没影,不是投书任上自己回老家,就是摆翰林的谱,怼完巡抚,怼布政使。
    可是呢?林延潮不抱怨,不气馁,只是埋头干事,认认真真为老百姓办事,努努力力造福地方,泽被苍生,在任上干的是有声有色,这样的官员不正是外官的楷模。
    而天子既然能徇私,升李植他们的官员。
    那我们不是也可以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推举我们的官员上去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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