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百一十三章 调教皇帝
殿内。
小皇帝面沉如水,张鲸给林延潮频打眼色。
林延潮心底有数,先向小皇帝行礼道:“讲臣林延潮拜见陛下。”
小皇帝耷拉着脸,哼了一声道:“这海笔架冥顽不灵,满嘴迂阔之言,固执而不知变通,怎能以实事托付?而你向朕所荐他,兴办义学之事,实乃举人不明。朕要治你的失察之罪,纸笔都是给你备好了,你当殿写请罪折子吧!”
小皇帝口气虽不佳,但是情绪却没有什么波动,甚至边说还边和张鲸使眼色。
林延潮垂着头听完小皇帝‘严厉之词’,再看了一眼小桌。
这四脚小桌高约尺许,这是宫里宴桌,因为宫宴都是席地而坐,蹲在这写请罪折子,滋味不太好受啊。
“林卿家,还不给朕去写?”
林延潮道:“启禀陛下,臣冤枉。”
见林延潮叫屈喊冤,小皇帝皱眉道:“朕说你还有错么?你这如何冤枉来着?”
偌大的中极殿上,铜鹤静静地吐着烟。
小皇帝从他雕漆九龙宝座上起身,负手来至林延潮面前。
林延潮组织言语道:“陛下,臣罪在所荐失察不错,但海瑞其人非固执而不知变通,而是精明狡猾。”
听了林延潮这话,小皇帝,张鲸都是一口老血喷出。
小皇帝满脸错愕,向林延潮道:“你方才说什么,再给朕说一遍。”
林延潮老老实实地道:“臣道海瑞此人精明狡猾。”
小皇帝听林延潮这话纳闷了,官场上褒海瑞的人不少,骂海瑞的人也不少。但海瑞都说他古板不知变通,但说海瑞精明狡猾,倒是不多。
“海瑞如何个精明狡猾,你给朕说说看?”
林延潮道:“陛下容禀,自嘉靖以后,朝廷选官重科名重出身,举人出身之官,就算再有政绩,最多官不过五品。而海瑞四十岁释褐,从县学教谕起,以他迂直的处世之道,得罪官场上下,反而陛下差点命他为三品侍郎,靠着得罪人,官越当越大,这等圆滑的为官仕进之道,臣都想与他学之一二呢。”
林延潮说完,小皇帝,张鲸都是失笑。
小皇帝听了觉得林延潮说得有意思。
小皇帝走至御案前,拿起一叠奏章道:“你别跟朕胡说八道,自朕召海瑞进京以来,弹劾他的奏章一直不绝,其中有人弹劾海瑞‘卖廉博清名,卖直得仕进’,说他为官之清廉,都是作给别人看,是在欺世盗名。”
“还有人检举他私德有亏,说他娶了九个妻妾,在南京任官时还有一妻一妾几乎同时而亡。这些事是真是伪?于海瑞之私德,你荐他之前,你身在京师都详察过吗?你对海瑞的了解,是否道听途说,人云亦云?”
林延潮也不得不叹身在皇帝那位子的难办。有的人是知道太少,两眼一抹黑,不知如何选择。
而皇帝是知道太多,大家各执一词,而不知听谁的。难怪张居正临走时,劝小皇帝,一定不要轻信文官在奏章里的话。
林延潮道:“陛下,海瑞妻妾之事,这些臣不知,这些事或许有,也或者有人蓄意摸黑,未查明前陛下不可贸然论断。”
小皇帝点点头道:“那就是了。朕没有冤枉你,你不知海瑞其人,不察其为官操守,还敢荐给朕,这荐人失察之罪,你逃不了。”
张鲸再给林延潮使了眼色,让他不可与小皇帝再辩,立即当殿认错。
林延潮看见张鲸使得眼色,于是垂下头。
正在小皇帝,张鲸都以为林延潮要当殿服软时。
林延潮突问了一句:“陛下,敢你知道事功之学吗?”
林延潮面上带着恭敬谦卑的笑容,但说这话的口气却诚恳至极,令你仿佛想起了后世卖保险的或是房产中介。
小皇帝与张鲸都是一愕。
小皇帝又好气又好笑地道:“林卿家,此言何意?你事功刊,朕每期都有命乾清宫管事牌子去书肆给你买来。”
林延潮当下拱手道:“谢陛下,臣想之所以荐海瑞为礼部侍郎,总督义学之事,与他私德何干呢?魏无知向汉高祖荐陈平,汉高祖言陈平曾盗嫂受金,人品堪忧。魏无知向高祖道,臣向陛下荐的是其才,而非其之德。”
“陛下,理学言操守,但事功之学仅在事功二字。陛下问臣海瑞操守如何,臣却不知,臣只知他能事功而已。”
林延潮话里的思想,放在今天就是‘黑猫白猫能抓老鼠就是好猫’,但古人就是不吃你这一套。
小皇帝对林延潮事功也颇有了解,反驳道:“事功学也讲义与利,要以利合义,无仁德为指何以事功。若不辨明官员之操守,让无德之人,如何敢用他为官事功?又岂敢用他治理百姓。”
林延潮问道:“敢问陛下,若有地方官自身清正廉洁,却无一事有益于百姓,这能称好官吗?”
小皇帝道:“恐非好官。”
林延潮道:“陛下明鉴,依事功之学而言,居官者操守不过小义小功,救民济世之功方为大德大功。陛下治下之老百姓,不在意居官者有无食鱼肉,只在意自己碗里有无鱼肉;百姓不在意居官者妻妾几许,只在意自己夜夜能否与其妻共枕。”
“故而百姓之利,方才天下之大功大利。居官之义,就在于以老百姓之利为利,义利合一行之即为事功。”
林延潮说到这里,小皇帝击掌称许道:“说得好。”
林延潮续道:“所以世上为官清廉之人不少,却多是碌碌无为,在任上只知空谈性命,无一事有益于百姓,这不是误国吗?这等人为万年青草,只能傲风雪,不可为栋梁。但偏为何海瑞名声最著,因为其能,海瑞在任上敢力摧豪强,安抚百姓,清丈田亩,甚至还善治水利。”
“臣看过海瑞为官履历,他为应天巡抚时,请浚吴淞、白茆,通流入海。太湖水以吴淞江入海,吴淞江之治难,古今皆难,从国初以来朝廷费了数百万两,无数役力一直无法疏通。但海瑞任应天巡抚后,修坝建闸港,让太湖水以黄浦为主干,而吴淞为支流,只费数月,数万民夫,朝廷之难解决,从此再无大患。若海瑞不是能臣,还有谁能为能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