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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千一百六十三章 自古贫贱出良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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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耿定向所言确实戳中了林延潮的心思。
    地瘠栽松柏,家贫子读书。当年他在金銮殿上的一席话,令他成为了天下贫寒人家出身的读书人表率。
    不少贫寒书生都以林延潮的例子来激励自己,在困苦中以林延潮为榜样,觉得自己迟早也能有出头之日。
    但是林延潮自己提出的经史并重,无疑却断了许多贫寒出身的读书人上进渠道。
    古代读书人成材难,在于识字率低,识字率低部分也是因为印刷术的制约,导致书籍奇贵。
    万历版的封神演义一本二两银子,而明朝一名七品县令,每月官俸也仅仅是二两银子。
    当然县令还有其他收入,万历年时一名小贩月入也差不多二两。
    儒林外史里范进的岳丈胡屠户,如同能一天杀一条猪,一个月也不过三两银子。
    由此可想一本书多贵,故而有句名言‘书非借不能读也’。这句话的意思就是,书买回来了,放在家里就不能用心读,但是你借别人的书,整天担心被书主人要回去,所以就必须赶在期限前读完还给人家,所以这样读书的效率最高。
    因此不少古代家境清寒的名臣都有一段借书读书的佳话的,比如王充家贫不能买书,于是就逛于书肆上,装着要买书的样子将书读了一遍,他记忆力过人,读过一遍就能将书里内容记下。
    元代赵弘毅,小时候家贫,为了读书,不惜给富贵家打工,工钱可以不要,条件是晚上可以借书读。
    因此若将史籍加入,可想而知贫寒读书人就更读不起书了,在耿定向眼底林延潮此举等于令家境贫寒的读书人更难出头了。
    可林延潮却想既是‘为国求贤’,那么一定要认真负责地为国家选拔人才,让更适合的人去当官。
    如此有一些错漏也没办法,他的目的至少要在乡试,会试中让每个考生都能八股与治术并治。
    于是林延潮准备招考时候,请耿定力来亲自督考。
    耿定力听后是欣然答允,他倒要看看林延潮如何治书与八股并重的取士。
    就在林延潮送耿定力离开后,但见陈济川面色凝重地匆匆赶到书院来。
    林延潮见陈济川的脸色不由问道:“何事如此?”
    陈济川道:“老爷,大事不好了,我从外面听到一个消息,有人听闻书院招考学生如此优厚,不少人在外面请来高手能士来冒名替考以图侥幸。”
    林延潮闻言冷笑,竟有人敢钻自己的空子。
    不过话说回来,在县试府试里朝廷为了防止有人冒名替考,采用了五名考生联保,若有一人冒名顶替就革除五人的资格,或者请廪生出面为考生作保。
    但是作为书院的招考,不可能达到如此高度,所以如何鉴别替考之人?
    林延潮道:“既然是如此最后取一百五十人就是,入学前加一关面试,到时我当亲自筛查,我倒要看看哪个人敢在我的面前捣鬼!”
    书院外考生仍是排成了长龙,曹学佺亦在其中缓缓挪动,就在这时候但见书院门口又贴了一张榜。
    一人高声道:“诸位静一静。”
    说了数次,书院外方才安静。但见对方道:“此处书院招考乃部堂大人为家乡选拔人才,故而对于学子不仅给予食宿衣物,还以膏火银,励学银资助,可是却有人不知好歹,妄图想要冒名顶替,对于这样妄图滥竽充数,鱼目混珠者,部堂大人有言在先一旦查出定严惩不饶,故而他决定在入学前进行面试,一旦发现文不对人者,一律拿去官府严审!今日在此言明,勿谓言之不预!”
    听了这话,众考生们顿时议论纷纷,大多人对于这等妄图舞弊的行径都极为愤怒,但也有的人则是低下了头,不知在想什么。
    突然有人道:“文不对人难以考定,难道仅凭书院一家之言吗?”
    那边答道:“当然不是由书院一人而决,招考复试时本书院都会请大宗师到场监试,若是要拿人也会请大宗师决定,你还有什么异议吗?”
    对方当即道:“在下不敢。”
    不少读书人都是点头,书院招考竟请了一省督学监临,那么文章作得好说不定还能得对方赏识,万一舞弊那就是身败名裂,永久革除功名了,风险太大了。
    而曹学佺想到有大宗师监试心底也是一热,双手紧紧握起。
    书院门外那人又道:“招考试四书题三道,五经题两道,策问题三道,两道为史策,一道为时务策。策问题为选作,只在参定高下,而不定去留!七日之后,请诸位于贡院招考!”
    此话一出众考生们一片哗然。
    五日之后的招考,天色阴霾,间还有一场下雨。
    贡院之中,有官兵看守,这考试的戒备堪比乡试。
    考生们一一进入考场,曹学佺拿了考牌入内坐定后,卷子已是摊在桌案上了。
    一般而言,无论是小三关,还是乡试。任何考试都要开考后再下发卷子,但今日要考八道题目时间很紧,故而打算是考生一到即开始考试。
    曹学佺坐下后,即奋笔疾书开始答题。
    林延潮立于考场上看着下面答题的考生,心底也是寻思。
    这策问题有经策,史策,时务策之分,过去科举的策问都是经策,时务策,很少有史策。
    策问题中,时务策考读书人对天下民隐,政事利弊的见识与才能。
    史策就是考考生对史书的修养,以及审时度势。
    但是林延潮出的第一道史策后,就被众人一致认为太难了,并告诉林延潮这一道题不说这些考生,就算是举子里也没有几个人可以答得出来的。
    这一道题题目是算缗告缗之论。
    算缗告缗出自史记平准书,说得就是汉武帝对百姓征税一等算法。
    汉朝时一缗为一千钱,如工商业者财产以两缗为一算,平民百姓以四缗为一算,这称为算缗,工商业者要如实将财产向朝廷,然后朝廷以财产多少征税。
    任何胆敢隐匿不报的大商人,若有人告发,那么商人会被重罚,而告发者分得商人一半财产,这被称为告缗。
    对于大部分读书人而言,读史记估计能记几个名字就不错了,至于算缗告缗那就拉倒吧。就算明白了,但这文章怎么写,如何写,也是很难办啊。
    所以耿定力见林延潮出这一道题时也是摇头,这哪里是在选拔读书人,这是在选拔官员。
    面对众人如此反对,林延潮却是坚持,为国举才不在于多,最重要是得人,五六千学生里只要有一二能合乎他的心意就已经足够了。
    不过林延潮还是考虑众人意见将史策第二道题难度下降,甚至时务策也是放低标准。
    一日考完,提前交卷的读书人很多。林延潮将收上来的卷子一看,大多数人都是将三道策问题空了不做,当然乱答一气的也有不少。
    三道策问题答得好的,特别是最后一道能答得上的少之又少。
    三日后,鳌峰书院内。
    一百五十名筛选出来的书院弟子站在堂下,他们既是紧张又是兴奋,只要过了这一关就是书院弟子了。
    然后他们一一地被唤入堂上。此堂就是书院以后的主讲堂崇正讲堂。
    堂上挂着一副孔圣画像,林延潮,耿定力,徐贞明三人面南而坐,如徐火勃,徐熥,翁正春,林慎都是分坐左右。
    紧接着一名考生进入堂上。
    徐火勃道:“汝当堂默写这一次招考里四书题第二道‘君子不重则不威’,便写便答话。”
    这名考生一愕随即道:“学生有些不记得了。”
    徐火勃面色一沉道:“才考得三日就不记得了?莫非是替考的吗?”
    那名考生色变道:“学生记起来了,记起来了。”
    这名考生走到案前,案前笔墨都已备好。
    一旁徐贞明问道:“汝是哪里人?”
    “泉州府晋江人士。”
    “现在有何功名?”
    “晋江县附生。”
    “家中三代履历?”
    “家父卢建经商……”
    问完话后,对方苦笑道:“仓促间好容易记起来了,若是有错了几字,还请见谅。”
    徐火勃收了卷子交给徐贞明,耿定力,林延潮三人过目。
    徐贞明看后率先道:“你此卷与原卷相较一字不差……”
    那人敢露出喜色,却见徐贞明道:“笔迹与原卷也相似,显然这书写原卷的人刻意模仿过你笔迹,但形容易仿,笔触轻重却……”
    那考生当即道:“学生冤枉啊……”
    林延潮拿过卷子接着道:“你方才说你父亲单名一个建字,但在此文中这建字却没有缺笔,身为人子你连避讳都不知道吗?”
    那考生顿时汗如雨下。
    耿定力一拍道:“你还敢撒谎吗?”
    那考生如捣蒜般磕头道:“状元公饶命,大宗师饶命!”
    耿定力冷笑一声道:“本提学尚且不计,部堂大人回乡办学,尔居然敢在他面前妄图侥幸过关,如此之人就算为官也是奸官,朝廷如何用你?本提学现革去你的功名,再发回原籍发落!”
    那考生整个人瘫在地上,然后被人拖走。
    堂下的考生不知堂上发生了何时,但见大门一开,方才还踌躇满志的考生就如死狗一般的被拉出来,顿时都是吓了一跳。
    崇正讲堂上,一名考生将卷子交上,林延潮,徐贞明,耿定力看了此人原卷低声议论一番。
    然后林延潮道:“你叫周如磐?”
    下面的考生道:“学生正是。”
    林延潮道:“你制艺几年了?”
    周如磐道:“学生学文十年了。”
    林延潮道:“现在是何功名?”
    “学生惭愧,上个月县试已是第三度落第。”
    林延潮与耿定力交换眼色,然后点点头道:“考场上没有一帆风顺的,以你的文章不怕没有机会。”
    周如磐露出又惊又喜之色,林延潮笑道:“你先在本书院就学吧,暂定为内课生,不知大宗师意下如何?”
    耿定力抚须道:“以他的文章而论当得。”
    周如磐闻言已是忍不住喜极而泣,他拭泪后强自镇定地道:“学生多谢部堂大人,多谢大宗师。”
    林延潮笑了笑道:“虽取你为内课生,但本书院每月两考以定名次。若你不求上进,也可从内课生降至外课生,甚至附课生,你要好生用功,不要辜负了你的文章。”
    “是,学生定然牢记部堂大人之言,不辜负部堂大人,大宗师的赏识。”
    周如磐退下后,耿定力笑着对林延潮道:“此人文章有馆阁气象,却不知为何无伯乐赏识,恭喜老弟慧眼识珠得此人才啊!”
    徐贞明道:“不错,此人文理俱佳,但是策问稍弱了一些,不过内课生足以胜任。”
    林延潮也是很高兴,不过面上却淡淡地道:“话是如此说,也要看他今后如何了。”
    考生筛了半数,此时已经过午了,众考官停止面试,在堂上用饭。
    这时候耿定力向林延潮道:“老弟书院开办在即,不知讲者够吗?”
    书院的讲师其实已经够了,但林延潮知耿定力这么说必有原因于是道:“大宗师也知,林某用人向来是宁缺毋滥,只要是人才定是虚位以待。”
    耿定力笑着道:“如此太好了,此人是真人才,他是我的学生名为史继偕,万历十三年领乡荐,他有意在老弟这里谋得一份差事,故而托我到老弟这里打探打探。”
    林延潮一听,史继偕此人在历史上是大大有名啊,如此招揽门下真是得来全不费功夫啊。
    于是林延潮道:“既是大宗师推荐,那绝对错不了,不知何时可来书院坐馆?”
    耿定力笑着道:“老弟真是说风就是雨,可见求贤若渴之心,也好,改日让我来给老弟引荐就是。”
    众人吃过午饭,然后继续面试考生。
    此时一百五十名考生已是面试了大半,最后仅剩下十几人了。
    书院里给这些考生供有茶水,却没有给饭食,曹学佺站在那,饿得是饥肠辘辘,头晕眼花。
    按道理来说,一顿午饭不吃也不至于如此。
    但是他因为家贫根本无力住在省城里,所以之前的报名,招考,以及今日的面试都是一大早就从洪塘家里出发走到城东的鳌峰书院。
    今日天没有亮,他在家中喝了两大碗清汤寡水的番薯稀饭然后启程。
    徒步走了近两个时辰到了鳌峰书院时,肚子里那些番薯稀饭蹧就化作了某些气体都排出了身体,现在又在书院里等了大半日,故而饿得是眼冒金星,只好讨茶水喝来充饥,结果是越喝越饿。
    “曹学佺!”
    但见堂上唤他的名字,曹学佺强打精神走进了崇正讲堂。
    但见讲堂上三位考官面对自己而坐,一人乃林延潮他是见过的,其余二人他都是不识,但料想能与林延潮同坐身份定然不低就是。
    除了林延潮,其余二人都是神色威严,左右考官也是上下打量着自己。
    曹学佺感觉到气氛里有几分凝重的意思。
    这时候一名考官让他坐下默写四书题第二道‘君子不重则不威’。
    这道题曹学佺三日答过,故而毫不犹豫地写了下来。但是他没有吃饭,落笔时手一直在发抖。
    上面的考官不容他思索当即问他履历出身。
    曹学佺提及自己是洪塘人,并出自洪塘社学时,偷看林延潮的神情,却见对方面上没任何表情。曹学佺又垂下头。
    一会功夫文章写完交了上去。
    这时一名考官将他的卷子看了一会道:“你这笔迹与三日前原卷判若两人,这是何故?是否替考?”
    对方神色皆厉,曹学佺道:“学生……学生饿了一日,手上发抖,故而写来有气无力。”
    “哦?饿了一日?方才几位考生也是饿了半日,怎么他们都没有发抖,就你发抖?你这番说辞谁信?”
    曹学佺一时不知从何说起,难道要将他早上喝得番薯稀饭说起吗?他以自己家贫自卑,故而难以启齿,于是垂了下头。
    “孺东兄不用着急,或许另有别情。”这时林延潮开口了。
    林延潮手持对方卷子道:“我看过你的文章,你的经义题答得甚是勉强,说实在话,远远谈不上出类拔萃,别说在这一百五十名内,就是落选之人中答得比你好的,也是大有人在。我问你制艺几年了?”
    曹学佺听了林延潮的话心一点点的下沉,最后答道:“学生蒙学两年,制艺三年。”
    林延潮道:“难怪……难怪我看文章虽甚是生疏,料想是制艺日短的缘故。你的文章里没有匠气,将来若能下苦功,未必不能成器。”
    说到这里,堂上众人都是佩服起林延潮的眼光来,其实曹学佺此卷大多数人认为是不能入选的,但是林延潮却力排众议,认为是对方从文时间短的缘故,将来的成就定然比那些已经用心打磨过,潜力被挖掘干净的考生强,所以就让他入了面试名单。
    “但是可惜啊……”突然一名考官突然言道。
    曹学佺心底一紧,却见三位考官中那之前未说话的人言道:“本书院取人是以经义断去留,策问定高下,你的经义题答得勉强,但部堂取了你也是看在你将来可造就的份上,但是你的策问题却有问题。”
    “本提学问你,你既是才读了五年书,四书五经都没有琢磨通透,怎么史策里这算缗告缗之论却答得如此精彩,六七千名考生里能答得文理通顺的不过数十卷,最后能入我等之眼不到十卷,而你就是其中之一,以你经义题的功夫,如此本提学不得不怀疑你这策问是由他人代写!”
    听对方这么说,曹学佺连忙道:“学生没有,学生绝无请人代考!学生家贫无力自给,怎么会有钱请人替考呢?”
    “那么这道这道算缗告缗之论是怎么回事?”
    曹学佺道:“回禀大宗师,学生正好读过这篇,这篇出自史记平准论。学生曾借人书读过。”
    此言一出,众人都是摇头,但见耿定力道:“你说你家贫我信,求学勉强我也信,但是史记……你又怎么会有这闲暇去读?又如此巧合读了史记平准书,若非名师指点,读来又如何理解其中意思。”
    “考完将题目问个通透不难,但要说考前凑巧读到,本提学就不信了。再加之方才孺东先生说你笔迹与原卷不合……所本提学可以断定你的替考的,念在你是初犯,年纪又小,只要承认你舞弊之事,本提学可以不将你拿至官府发落!”
    曹学佺此刻焦急得满脸通红,史记正好是他从隔壁村一位老秀才那借来读的。当时这位秀才过寿,自己的父亲给他三日三夜的寿饼。
    这位秀才知道曹学佺喜欢读书,就将自家这本史记借给他读,并约定十日里归还。曹学佺知道父亲的辛苦,于是在十日里每日没夜边抄边读,读了不懂就画圈,以后遇到机会再请教旁人。
    但别人又怎么知道内情?
    这时一人喝道:“若再不说实话,就去见官!”
    曹学佺低着头道:“学生确实没有人替考,学生是从隔壁村一位秀才那借了史记来读的。”
    对方摇头道:“还在扯谎!你这么说有何为据?”
    曹学佺双手攥得紧紧的,眼泪一滴一滴的落下,他记得当年还书时,那邻村秀才故意说自己书页缺了几处,要自己赔十两银子。他与父亲无钱赔偿,于是对方就没给寿饼钱,父亲白干了三日。
    此事曹学佺很愧疚,但父亲却没有怪他。
    “你说你家中没有史记,正好借书读来的故而记下,哪里有如此巧事?”
    此刻面对对方的逼问,当年借书时羞辱,请教他人时的窘迫,种种辛酸只有自己知道,如何与人道来。此刻他百般情绪都涌上心中,堵住胸口难以宣泄。
    积累到极处时,如同高崖之上蓄满了山洪,众人眼见这位少年就要处于崩溃的边缘。
    却见曹学佺抬起头,所有委屈到了嘴边时,波澜又重归江河。
    但见他深吸了一口气:“余……余幼时即嗜学。家贫,无从致书以观,每假借于藏书之家,手自笔录,计日以还。”
    “天大寒,砚冰坚,手指不可屈伸,弗之怠。录毕,走送之,不敢稍逾约。以是人多以书假余,余因得遍观群书。”
    “既加冠,益慕圣贤之道,又患无硕师、名人与游,尝趋百里外,从乡之先达执经叩问。先达德隆望尊,门人弟子填其室,未尝稍降辞色。”
    “余立侍左右,援疑质理,俯身倾耳以请;或遇其叱咄,色愈恭,礼愈至,不敢出一言以复;俟其欣悦,则又请焉。故余虽愚,卒获有所闻。”
    少年的声音回荡在崇正讲堂上,对方一面背一面流泪,但声音却没有片刻停止。
    众人当然知道这位少年不是出口成章,少年所背是明初大臣宋濂所作的名篇《送东阳马生序》!
    此文说的是宋濂年少时求学的经历。
    我年少时好学,但家贫没有书读。我只能去藏书人家里借来,每天抄写后按时归还。即便是天寒地冻时,砚墨成冰,手指不能屈伸,也不敢停止。抄写完后按时归还不敢逾期,因此别人都乐意将书借给我。
    稍长之后我想要学圣贤之道,但又无钱请名师,只能行百里之外请同乡前辈指教。前辈德高望重,学生都站满了房间,对我也是爱理不采。我站在一旁恭恭敬敬向他请教,有时他不耐烦斥责于我,我只能神色更加恭敬,态度更加谦卑,不敢出一言。到了他心情舒畅时,我再向他请教,当时我虽愚钝却获益匪浅。
    “当余之从师也,负箧曳屣,行深山巨谷中,穷冬烈风,大雪深数尺,足肤皲裂而不知。至舍……”
    说到这里,曹学佺已是泣不成声,满堂之人都是默然。
    而林延潮离席而起走到曹学佺面前,从袖中取了一巾帕递之。
    曹学佺向林延潮一揖,接过巾帕哽咽地道:“学生口拙,只好借先贤之口辩白,还请状元公体察。”
    林延潮点头道:“吾知之!但如此好的文章为何不背完?”
    “是,状元公……至舍,四支僵劲不能动,媵人持汤沃灌,以衾拥覆,久而乃和。
    寓逆旅,主人日再食,无鲜肥滋味之享。
    同舍生皆被绮绣,戴朱缨宝饰之帽,腰白玉之环,左佩刀,右备容臭,烨然若神人;余则缊袍敝衣处其间,略无慕艳意。
    以中有足乐者,不知口体之奉不若人也。盖余之勤且艰若此……”
    数人听着口里低声念合,目中微有泪光,想起了自己读书的时候。
    读毕后,曹学佺长揖,林延潮道:“你暂且回避。”
    曹学佺退出后,徐贞明道:“我还是坚持己见,毕竟以经义而论他尚有不足,策问再好也能破了规矩。”
    林延潮看向耿定力,若是耿定力反对,他也不好再取曹学佺,只能另给他机缘。
    却见耿定力道:“常有人道,近年来出身贫寒读书人越来越难出头。但富贵之家纵生来锦衣玉食,有名师指点,照样有子心不能专,业不能精,学不能成,而寒家之中,自有善学人。贫贱出良才,自古伟器雄才皆出于寒门!天道循环尽在此中,本提学以为书院不妨给贫寒学子一二机会。”
    林延潮闻言欣然道:“我与大宗师所见相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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