蜜蜂青教公寓，小张老师的直播还在继续。

    屏幕内的世界，桌面上摊放着一册古竹简，一个个古篆罗列其上，呈现着岁月侵蚀后的斑驳之态。

    旁边放着一枚枚刚刚削制杀青好的散竹简，一只纤细右手执笔悬于其上，正在用工整的隶体逐字抄写。

    这是小宫女季姜每日的工作，也是玩家张许瑶接到的日常任务。

    因是手柄模式，不需要一笔一划逐字抄写，只要拨动摇杆完成添水研墨、码放竹简、提笔蘸墨等操作，剩下的书写工作将由系统代劳。

    写完一条竹简，人物自动提笔搁在砚台上，却是等待玩家取走刚写好的竹简。

    “竹简不光整理起来很麻烦，写起来也相当费事，”张许瑶拨动摇杆取走竹简，同时解释起来：“虽然古人用的木椟竹简都要烤干杀青，但竹子的吸水能力还是不如纸张，所以写好的竹简需要专人取走吹干，然后才能用熟牛皮绳编联起来再用草绳捆上。”

    “古代经常写竹简的不是贵族，就是官吏，他们都有奴仆侍女来干这活，那时没有‘红袖添香夜读书’，只有‘糙汉吹气呼呼呼’。咱们现在扮演的是抄古书的小宫女，却是只能自己动手，好在只是意思一下，用不了多少时间。”

    “对了，这里需要提醒一下。抄书是天意的重要玩法，有键鼠手柄以及体感三种模式。键鼠奖励最少，手柄稍多，体感翻倍。不过体感模式下需要模拟真实书写过程，得在屏幕上描红写字有些麻烦。要是想要练习毛笔书法，倒是可以试一下。强烈建议使用体感手套配合普通圆珠笔，感觉非常好。”

    说完这些，她看了眼重新开始抄书的右手，转头看向弹幕区域，却发现自己被人挑刺了。她刚才随口提及姜子牙和他的十二世孙姜小白，结果却被网友出言挑错，表示先秦古人压根不这么叫。

    虽然心里不爽，张许瑶还是得老实认错：“额，这位观众老爷说得对，我刚才确实用了错误的说法，春秋战国时的古人确实不这么叫，我是顺着姜子牙说顺嘴了。”

    “对于汉代以前的古人而言，氏是身份象征，可随身份而变化，用以‘别贵贱’。姓则是上古母系氏族遗留，百千年不变可用来区分血缘，称为‘别婚姻’。古人早就意识到近亲通婚有害家族发展，贵族挑媳妇都会严格避免选到同姓女子。所以春秋战国那会儿，通常只有提及贵族女人时才会称姓甚至道名，贵族男人虽有姓通常却只称氏和名，平民无姓无氏只有名，而且有很大概率不会写自己的名。”

    “等到战国结束，王孙公子全都变成了庶民，氏没了别贵贱的作用，便逐渐与姓合流。所以在汉代以后逐渐出现男子称姓、名和字，女子未嫁称某娘、出嫁称某某氏的情况。‘封神榜’是明朝的通俗，所以用后世叫法设置人物，这才有了姜子牙、姬发、杨戬这些名字。”

    “历史上，姜子牙发迹前是吕尚，发迹后是太公，姬发先是太子发、后为武王发，他们的姓则很少提及，毕竟姓姜姓姬的人太多，带上姓也只是凭白浪费笔墨。而竹简时代的笔墨有多贵重，你们应该已经有所感受了。”

    顺着对篆书的吐槽，张许瑶把话题拉了回来，“看到有观众问起竹简上的古文字，我倒是正好知道。这份古竹简上写的是齐国的齐篆，我正在书写的则是秦隶，算是原始的隶书。”

    “大家都受过九年义务教育，应该都知道汉字最早是被刻在龟甲、兽骨、青铜器以及石雕上面，对吧？因为书写工具是刻刀的缘故，这一时期的文字普遍细长繁复，一个字就是一副画。到了战国末期，毛笔和墨、砚相继被发明出来，祖先们才开始在木椟竹简丝帛上书写，于是有了篆书。”

    “不过篆书终究太过于原始，想要写快写好还得继续规范、简化。因为春秋战国时期信息流动缓慢、封建诸侯又是各管各的，导致文字在各自改进时变得碎片化，逐渐演变成七国各自的文字。若是继续下去，文字继续分化，再和各地方言结合，就会演变成新的语言。”

    “历史上，罗马帝国覆灭后，古拉丁语就逐渐分化成意大利语、法语、西班牙语、葡萄牙语、罗马尼亚语等等多种语言，罗马人也分化成了意大利人、法兰西人、西班牙人。万幸的是，秦帝国的崛起及时终止了这个过程。秦国一统天下，车同轨、书同文，各国各地纷繁复杂的文字被秦篆和秦隶所取代，不但极大降低了信息传播成本，还为其后朝代奠定了文化疆域。”

    “现在游戏里的时间是汉王二年公元前205年，距离秦始皇去世已有五年、秦帝国崩溃也过去了两年，虽然当初划分的郡县分裂成众多小国，但通行的文字却没有改易，依然是秦隶。”

    秦隶是通行于秦国底层社会的书体，它始于需要经常书写文书简牍的秦吏，后经隶人程邈整理改进，接着被丞相李斯推广到全国范围。秦隶在汉代进一步完善，并衍生出草书、楷书、行书等现代书体。作为现代汉字的直接祖先，秦隶的辨识难度大于汉隶，却小于秦篆（小篆）以及金文、甲骨文。

    “众所周知，蜜蜂之所以推出众多秦汉背景的影视和游戏作品，都和身为铁杆秦粉的老板脱不开关系。这次的‘天意’则是马老板追星之路的又一个里程碑，这些竹简上的文字，不论是齐国篆书，还是秦隶，以及还没出现的其他五种篆字，都是专门制作的书法字体，而非简单的贴图！”

    “留意过电脑字体的同学都知道的，电脑上只有印刷体的小篆，也就是秦篆。古装游戏、古装影视为了凸显古风，都喜欢在标题、信件之类地方使用小篆，自带违和感光环。别人乐意将就，人家马老板却不愿意凑合，很早就联系师大李甫运教授、美院刘江教授等专家学者共同研究开发秦隶、周篆以及七国篆书的书法字体，并且应用在自家影视剧和游戏里面。”

    “以前用的都还是未完成版，现在‘天意’加载的却是完整版。符合国标GB18030-2000规范，共收纳27533个汉字以及其他多种拼音文字，不但可以用来写篆书文章，还能用来制作表情图，就像这样！”

    嘴上说着，她快速切换自由写作模式，拿起旁边的双鱼手柄凭空虚画，屏幕上很快便出现了众人熟悉的(?′ω`?)，然后则是(???_??)?。除了常见标点，这些进阶版颜文字都热衷于使用其他民族的语言符号，不求读音原意只求图形传情，颇有些现代象形文字的感觉。

    因为用了书法字体，这些颜文字都自带手写的不规整感，看起来别有活力，顿时就让见惯印刷体的网友眼前一亮。

    然后顺理成章的，马上有人问起这些字体要去那里下载。

    因被强制支持至少2.7万个较常用汉字，中文的造字成本远非只需支持几十个字符的英文可比，是以鲜少有公司会分享字体，网上随便下载的字体多是盗版。直到最近几年，AI技术进步使得造字成本降低，这才陆续有公司推出免费字体，其中就有蜜蜂。有之前免费开放王羲之字体和李白字体的先例在，观众们理所当然地以为这次也不例外。

    张许瑶的反应倒是没有出乎大家预料，看到问题她很快给出肯定答复，“这次推出的周秦字体一共九款，包含七国篆书、大篆以及秦隶。蜜蜂及其他主流系统用户可以下载字体程序使用，也可通过网页直接转换。至于收费方式，教学和个人使用免费，但商业使用以及特殊情况另算。”

    说到这个特殊情况，她忍不住眉头一挑，却是隐隐有些小兴奋。

    没让观众等待太久，张许瑶切换到浏览器，登陆了蜜蜂周秦字体的官方网站，找到描述特殊情况的文字，大声念了出来：“免费用户不得将本系列字体用于显示、印刷或以其他方式呈现以下文章及书籍：李毓秀的‘弟子规’、班昭的‘女诫’﹑徐皇后的‘内训’、宋若莘的‘女论语’，以及刘氏的‘女范捷录’。如果强行使用，则需支付一字一分钱的使用费，由蜜蜂字体应用和网页自动计费收取。”

    至于这五本书被蜜蜂特地点出的原因，倒是可以从书名上窥知一二。

    《弟子规》是清朝落第秀才李毓秀的著作，宣扬满清的伦理道德和基本法令。另外四本合称“女四书”，是古代士大夫阶层教育女儿，为其培养妇德的教材。

    及至当代，趁着国学复兴的东风，早就被打进历史垃圾堆的旧思想沉渣泛起，其中尤以这几本书鼓吹的愚孝和顺从最为典型。马竞向来反对这些东西，但以前只是闻臭远避不去追捧，像如今这般主动划清界限还是第一次。

    念完这写文字，张许瑶转头看向如同炸锅了的弹幕区，笑着说道：“当然，这条规则其实是防君子不防小人，至于那些信奉弟子规和女德的‘道德人士’是否遵守，就看人家自己的选择了。”

    所幸的是，她的直播观众普遍年纪较轻，只有弟子规的受害者，却没有女德的支持者，这种明显的歧视言论非但没有引来抨击和质疑，倒是为她唤起一波送礼浪潮。

    看到小礼物疯狂刷屏，中间偶尔还有天鹅群之类的高级礼物，台前的主播再是想着我不在乎，心里也是忍不住有些飘飘然。

    心情愉悦，她也是不由放松开来，说起了幕后的八卦。

    “就我所知，这份收费书籍名单本来要长得多，甚至连论语和朱子全书也在里面。”

    至于歧视《论语》和《朱子全书》的原因，大家也能想得到。

    朱子朱熹的理学本是倡导加强道德修养的学说，却被元明清三朝统治者利用，成为束缚民智、漂亮制造腐儒的理论工具，马竞年少轻狂时曾在多个场合对其表示嫌弃之意。后来他却逐渐看开，知道不该将后世腐儒泛滥的黑锅扣在南宋的朱熹头上，这才有了资助同安紫阳书院重修计划的事情。

    虽然自家老板已经和朱熹“和解”，但还是架不住有人凑趣，特意将《朱子全书》放进了歧视收费名单。连带着，儒家核心经典《论语》也被放到了那里，原因也是和秦有关。

    战国时的儒家、汉武帝独尊儒术后的儒家、元明清的儒家，虽然都顶着儒的名头，学着“四书”和“五经”，但本质上却是三个理念完全不同的群体。

    战国儒家只是显学，还未上升到官学层面，主张也是复古和封建，理念与行郡县的秦南辕北辙，是以不为历代秦王所喜。及至秦国一统天下，始皇帝“焚诗书，坑术士”，这种冲突到了顶峰。

    看到秦始皇下令收缴焚毁诗书，独留农书和医术，接着有杀了炼丹寻仙不成的术士，儒家博士纷纷跳出来大加讥讽，说是皇帝无德所以寻仙吴国，然后秦始皇便把他们一起坑了。

    本来是先后发生的三件事，到了后世儒者口中，却成了同时进行的“焚书坑儒”。不管是汉代以后的官儒，还是元代以后的腐儒，提起这个都会跳脚大骂，却丝毫不去想他们用来骂人的文字是秦始皇下令简化统一的，他们毕生攀爬的科举天梯通向的也是秦国所开创的郡县体制。

    “不过这些都是下面人弄的，马老板不是制作人根本不知情，别笑！我没开玩笑！”

    嘴上喊着别笑，她还是被弹幕区层出不穷的“都是下面人犯错”、“又是临时工干得”段子逗得说不清话语。过了好一会儿，她这才勉强收起笑容继续说道：“这样的态度显然过于偏激，直接被蜜蜂的水产团队拦住了。最终两相妥协的结果就是现在这个版本，缩小打击范围，专门盯着弟子规还有女德猛怼。”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