羊一强烈感觉自己这次真的要死了。
    来到这个世界344年，他有三次觉得自己要死。
    第一次是在314年前，被张仲坚用剑在身上划了一个月的口子。那一次，他怕的要死，是对死亡和伤口与血的恐惧。
    第二次是在225年前，剑圣裴旻飞旋的剑锋距离他的脖子只有一寸的时候。那一次，他清楚自己将死，但还没来得及怕。
    现在是第三次，也是感觉最真实的一次。羊一可以听见死亡的脚步正在临近，如同胯下紧催的马蹄声。
    他伏在马鞍桥上，左手紧攥着缰绳，横压在右手下长刀的刃口此时像锯齿。刀和两只手都在淌血，飞溅入路边的野草里仿佛彼岸之花。
    他的后背上插满了箭，很像一只马背上的刺猬。尽管有鱼鳞甲护身，盔甲内里还有丝绸做的甲衬，但七八支箭还是刺进了他后背的肉里。
    马屁股上也是刺猬，使得它根本不用羊一催促，也在疯狂往前亡命。
    伏在马鞍桥上的羊一，随着马的起伏颠簸，口中不时吐出一团血来。
    羊一没有杀死赵匡胤，赵匡胤也没有打败羊一，但羊一败给了赵匡胤的车轮战。
    准备好的埋伏围上来后，赵匡胤就休息了，下马坐在胡凳上喝着水养精蓄锐。但羊一无法休息，一名抡着开山大斧的猛将催马迎战。
    第16回合，羊一将开山斧挑于马下，然后又同时上来两个方天画戟。
    第59和66回合，羊一将两支戟杀死，然后又同时上来三员大将，一枪一矛，还有一副链子流星锤。
    这次到了100回合开外，羊一才将链子锤和长矛杀死，使枪的逃开了。
    赵匡胤重新上马扬起熟铜棍。
    整整一百个回合之后，赵匡胤又再次跳出战圈，然后又是一将、两将、三将。
    这一轮，羊一杀了其中四个。
    如此往复，不计算最开始被飞箭射死的两个扈从，地上躺了15具尸体的时候，赵匡胤第四次扳鞍韧镫，和羊一开始了第四轮次的一百合厮杀。
    第84合上，他的熟铜棍扫中羊一的前护心镜，羊一吐血了。
    当地上躺够25具尸体的时候，羊一换了马也换了枪。他自己的马被紫金锤砸碎了脑袋，镔铁透甲枪也折断了枪尖。
    地上整整30具尸体的时候，羊一遍体鳞伤，他开始大口大口吐血。赵匡胤第九次亲自来战。
    这一次的一百回合过后，羊一甚至已经抢不来新的兵器和马，只能挥舞着长刀步战。
    其实第十次亲自出战的赵匡胤已经完全能击杀羊一了，但他没有这样做，到了一百回合，依旧收棍便走。这一次，他也没有骑马。
    赵匡胤在猫戏老鼠，在虐杀。
    此时地上有了31具尸体，而羊一甚至无法站起来，他单膝跪地一边吐血一边咳嗽，
    一只手杵着残破的刀柄保持身体不倒，一只手抠进泥土里拼命想把身体支撑起来。
    第十轮次的车轮战没有等他，手握冷艳锯的大将正分众而出。
    羊一有最丰富的逃跑经验，可他一直没有逃，因为知道逃不掉。
    赵匡胤设下圈套有备而来，包围圈的一百将死了那么多，却一直都还是一百将，而且他们把圈子拉得很开，距离厮杀地足有六十步之遥，每个人都把弓搭在马鞍桥上。
    合围阵型极其严密，层次结构合理，布置精心。全神全力状态的羊一也逃不出去。
    此时的他已经力竭，全身都是伤口，鱼鳞甲碎了好几处，从狼变成了待宰的羔羊，无力再反抗。周将只需要有人挥动手中兵刃，便可结束今天的游猎。
    三百骑的圈子已经缩小到了十步，长弓重新放入了背后的弓袋，兵器也挂回了得胜钩。
    每个人都在心底里赞叹羊一的勇武，七十年前的十三太保李存孝恐怕也不过如此吧？
    英雄识英雄，英雄也敬英雄。大周的武将们都在叹服，想着此人死后，自己一定要去他的坟前洒一壶酒。
    人群中的赵匡义心说：光明磊落、宁死不屈。英雄，一路走好。
    赵匡义是赵匡胤的弟弟，今年刚满20岁，前边车轮战里出场两次，第二次被羊一挑飞了头盔，哥哥便没让他再出战。
    手握冷艳锯的周将来到近前，高高举起兵器，如同木匠瞄墨线一般，惨亮的刃口对准了半跪在地上的羊一的后脖颈子。
    赵匡义眼睛一闭：可惜了。
    突然，羊一抓进泥土里的左手使劲一扬，浮土扑得冷艳锯满脸满眼睛。与此同时，羊一从地上朝着反方向弹射空中，将一名骑在马上围拢过来看热闹的周将撞下马匹，还顺便挥刀割掉了他旁边之人的脑袋，免得碍事。
    三百多人张着大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羊一已经拨转马头朝着塬下落荒而逃。
    他是普天下逃跑经验最丰富的人。
    不过，羊一只是用隐忍博取到了一次逃跑的机会，却并不意味着就能逃掉。
    赵匡胤率众在后面紧追不舍，箭矢不断朝着羊一射去。
    只跑出了十里地，羊一和他的马就变成了刺猬，他也知道自己要死了，这一次真的要死了。
    刚才那一博，是最后的勇力，如果被追上，羊一很难再打得动了。赵匡胤不愧是大周名将，他的追击不疾不徐，所有人都一人双马始终缀在后面。
    这样追下去，羊一吐血都会把自己吐死。
    他是长生不老，但不代表不会被杀死，在这方面他和别的人没什么区别。他也只有和别人一样那么多血，流着吐着，也就没有了，然后就会死掉。
    羊一不想死，他非常怕死，因为他还不知道自己是谁，还没有想起来在那个世界等着他的人是谁。
    他想她，想他们，虽然记不起来，但真的很想。
    羊一不想死。
    他想回到属于自己的世界，哪怕一天也好，也好过在这里长生不老。
    可他就要死了，他的血染红了疾驰的路边青草，让这条逃命之路像通往无尽地狱的单行道。
    314年前第一次要死的时候，是老袁救了他。
    225年前第二次要死的时候，老张头死在了他前面，是高力士救了他。
    这一次，是陈抟，是他的师弟。
    逃出二十里后，到了华山山门外，羊一的马先垮了，它一头栽倒后便先死了。
    羊一看见了路中间白衣道袍飘飘的陈抟，他背着剑和拂尘，一手牵着白马，一手托着葫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