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0章 数峰无语立斜阳
笔拿来,纸拿来。
许广陵执笔而写,甘从式眼巴巴地站在许广陵身后观看。
“木盘经”。
开篇,许广陵写上了这样三个大字。
其实说是“棋经”也未尝不可,但至于象棋在这个世界最后到底是个什么名字,就看本世界的这些玩家们是怎么命名的了,总之,许广陵现在是把这个命名权交了出去。
木盘……经。
看到这三个字,特别是最后的一个字,甘从式的眼睛都不自觉地瞪大了。
他的家族,是有藏书的,那也基本上是每一个世家除了祠堂之外最重要的一个地方。
事实上,很多世家的藏书阁,就建在祠堂里,世世代代地与祠堂共处一起,享受着家族内外子弟的敬畏和尊崇。
祠堂,代表着传承,只有受到家族承认的子弟,才有进入祠堂拜祭的资格。
藏书阁,代表着血脉传承外更上一步的传承,能够进入祠堂拜祭,然后又在修行上表现出一定天赋的家族子弟,才有资格进入藏书阁。
小时候,在高祖辈、祖辈、父辈以至于同为小儿辈的口口相传中,缔结在小甘从式心中的印象是,祠堂,那是一个神秘而威严的地方,藏书阁,则更是“圣地”一般的存在。
说是念念不忘、魂牵梦绕也不为过。
甘从式九岁,被父亲携入祠堂。
甘从式三十一岁,被祖父携入藏书阁。
藏书阁里的书有三种,一是“经”,二是“论”,三是“说”。
甘家藏书阁里的“经”,其实是空缺的,只有书封而无内容,但写着“甘氏修行经”的那本书,被郑而重之地摆放在最显眼的中堂。
那也是一个……
享受着拜祭的地方。
而“论”和“说”,层次依次下降。
别的不说,成年之后,甘从式自己就为家族的藏书阁贡献了不少的“说”以及“论”。
比如,“东山说”、“安南郡山水说”,又比如“草药助修行论”、“凝气境修行论”等等。
恍惚间,甘从式梦回当年。
而后,从恍惚回到凝神的状态,甘从式竟是大气都不敢喘一下地,看着许广陵的手,看着那手上的笔在纸间游动。
“内篇”。
木盘经下,甘从式再次看到了这样的两个字。
这个说法对于甘从式来说却是陌生的,有内篇,难道后面还有外篇之类的?甘从式思绪转动着,却只是一转就收,继续凝神以待。
“修者之行,不离其道。”
“凡真修,凡大修,处困厄时不失其本,处顺畅时不失其本,处平淡时亦不失其本。”
“本即道。”
“失道者死。”
看着笔尖在纸上划动出这样的几行字,甘从式眼睛瞪到最大,却又瞬间收缩,一颗心脏怦怦怦地狂跳,甚至让他感觉有一种血冲头脸,立足不稳。
这哪里是什么木盘经!
这根本就是修行经!
而且是出自小陵子之手的修行经!
虽然每天小陵子、陵小子地叫着,但一来是关系亲近,老少相得,二来也是许广陵实在是小,特别是在差不多两百岁的甘从式面前,从年岁上来看,那真的是小不点儿。
然而自从那一日,“万法真经”这四个字出自许广陵之口之后,甘从式就早已把许广陵身怀的传承,尊奉到一个他只能匍匐着高高仰望的圣境。
而哪怕高高仰望,也望不到影子。
只知其高,而不知其几许高。反正,高入云天。
这一刻,纸上刚被写出的这几行字,乍看似乎平淡,但在饱经世事“经事还谙事,阅人如阅川”的甘从式眼中,却简直是神魂俱震,更是心骨悚然。
修者之行……
凡真修……
没错了,没有任何疑问了,这就是“经”!
“经”,是让甘从式神魂俱震的原因。
而让他毛骨悚然的原因是,曾经,在好多段不算短的岁月里,他并没有做到“修者之行,不离其道。”
而如果按“失道者死”的说法,他都已经不知道死了多少回了。
当然,甘从式也知道,这里的这个“死”并不真的是指死亡,而是一种衰落却不自知的枯竭,一种背离却不自知的堕落,从某种意义来说,那甚至是比死亡还要可怕的事情。
都地阶的修者了,看着纸上的这几行字,甘从式身上手中,却居然渗出了潸潸汗迹。
“凝气”。
微微蜷缩又舒展了一下手掌之后,甘从式看到纸上新添了这样的两个字,而在这两个字之下,很快呈现的,又是让他心脏狂跳口舌皆干的字迹:
“凝气之旨,曰‘凝’。”
“水滴而穿石,是凝也。”
“土聚而成山,是凝也。”
“水汇而成海,是凝也。”
“九层之台,起于垒土,合抱之木,起于微末,然后由微而渐,由渐而宏,由宏而至巍峨磅礴,蔚为大观。”
是的,这就是凝气!
甘从式微微而又长长地吁了一口气。
作为一个过来人,更是晋入了地阶的修者,甘从式看着这关于“凝气”的要则,如同遇到了一个百多年没见的至亲旧友,激动之后,那狂跳的心脏也缓缓平复。
这就是他走过的路!
昔作少年时,在家族,那一个又一个一年接一年的朝朝夕夕,他就是这样走过。
只是,就算走过了,就算早已是远远凌驾于凝气境之上的地阶了,看到这几句话,甘从式却仍然有一种难以自扼的惊艳。
这是他说不出的话。
这是收纳了世世代代记录的家族藏书阁中,也未曾有人能道的话。
这极为简略的几句话,这简直是道尽了凝气境修行之旨的话,恰当到不能再恰当,也简略到不能再简略,认真看着,仔细品着,竟似是一字也更易不得。
“这就是‘经’!”
甘从式在心里默默地说道。
这是凝气之旨,却又不止是凝气之旨,更可以贯穿所有的修行阶段。
至少,贯穿到他现在的修行层次,没有问题。
看着这几行字,甘从式瞬间感觉家族那些关于小儿辈的教导,那些世代所凝炼总结出来的教导,仿佛都成了渣滓,失去了滋味,也失去了颜色。
但……
这却又是过来人才能懂得和深有体会的东西。
真教以小儿辈这些,他们……
会懂吗?
就算懂了,会有他此时看到这话时的种种体会么?
甘从式不知道。
但下一刻,甘从式却又突然摇头失笑。
“这是小陵子写给我看的。”
“我懂这话。”
“他懂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