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胜明循着苗校长的目光，盯着从楼下空地一路慢慢走来的那个孩子，一直看着林淼走进大楼，才收回了视线。
    然后又等片刻，便听到楼梯口传来了脚步声。
    林淼刚一露脸，苗校长就快步走上前，牵住他的手，特意小声叮嘱道：“今天有个记者叔叔特地过来采访你，说话要注意分寸啊。”
    “嗯。”林淼一脸纯洁无害、天真无邪地应了声。再抬眼朝前方看去，就看见了站在走廊上的何胜明。
    林淼隐隐觉得这人有点眼熟，但却实在难以和记忆中的某个具体的人对应起来。
    毕竟他前世所见到的那些人，和现在相比年龄都相差了足足20多岁。而那些年轻时再怎么英姿勃发的男人，但凡是在机关单位里干了二十年以上的，最终都难逃沦落成圆脸、油皮、大肚子的中年大叔的命运。
    有鉴于这部分由党和国家批量生产的机关大叔们发福后的样子区别都不不大，因此想要凭一眼就反推出他们年轻时的相貌，这难度简直不要太大。
    林淼年幼视力好，隔着十几米远，就已经完成了对何胜明的观察。
    观察的结果是——并没有什么结果。
    而与林淼截然相反的是，何胜明一见到林淼，心里头就不由自主地产生了轻视的情绪——太小了，小到让人甚至不得不怀疑，他是否能独立写出一句完整的句子，更遑论一篇五六百字的精彩作文。
    苗校长领着林淼走到何胜明面前，颇显郑重地介绍道：“小何，我们百里坊小学的镇校之宝到了！”
    何胜明却只是微微一笑，然后装出一副和蔼可亲的模样，低头问林淼道：“小同学，你今年几岁了啊？”
    可林淼一开口，就差点让他吐了血：“大哥，你好歹是吃记者这碗饭的，有点职业精神好吗？这种问题还需要我告诉你答案吗？”
    何胜明措手不及，被林淼的开场问候呛得说不出话来，脸都特么绿了。
    苗校长忍不住笑了几声，调侃道：“小何，我刚刚有提醒过你的吧？”说着，牵着林淼的手往会议室里走去，“进去坐下来说吧。淼淼，今天给你放半天假，早上不用上课了。”
    “唉……”林淼摇头轻叹，淡淡然地把何胜明晾在一边，只跟苗晓秋说话，“姨姨，我觉得这个采访没什么必要啊，我的事情你们和报社不都知道得一清二楚吗？而且今天这个哥哥连相机都没带，他就是把报道写出花了，来回也就那点内容，还浪费我早上刷题的时间。我现在忙都忙死了，晚上还要练琴的……”
    妈个蛋蛋啊！被浪费时间的人是我才对好不好！
    何胜明脸色由绿转黑，但好在会议室本来就黑，坐下来后，也就看不大出来了。
    金校长去办公室里给何胜明倒了杯茶，顺带手，也给林淼冲了杯滚烫的白开水。
    四个人隔着会议桌坐下，林淼被金、苗两位校长一左一右夹在中间。何胜明坐在他们对面。
    翻开封皮上印有“东瓯日报”标志的笔记本，何胜明拿出笔来，轻咳一声，准备重新开始。
    然而林淼最近越发天性|奔放，完全是把人家往死里招呼的节奏，立马就问道：“哥哥，你生病了吗？”
    “没有。”何胜明冷着脸回答。
    “那为什么说话前一定要先咳嗽一声？是为了掩饰紧张的情绪吗？还是因为对自己的专业水平缺少自信？”林淼表情认真地追问。
    空气中，隐隐有了血腥味。
    那是从何胜明被戳中的心窝里，流淌出的滚滚鲜血……
    这特么到底谁在采访谁……
    现在的八零后小孩都这么欠抽吗？
    没大没小、油嘴滑舌，这种小孩，好想直接打死啊……
    何胜明内心一边咒骂一边崩溃，偏偏脸上还要继续强颜欢笑，笑得比哭都难看。
    苗晓秋看着何胜明这可怜样，心中略感不忍，她摸了摸林淼的头，小声道：“淼淼，先听记者叔叔说，他问你什么你再回答他，不然抢着说话是不礼貌的，懂吗？”
    “嗯，好。”林淼在两个校长面前永远装乖卖萌，重重地点了下头，继续用那严肃认真的表情和口气，看着何胜明说，“叔叔，你问吧，不要紧张，加油！”
    说加油的时候，还比了个握拳的动作。
    何胜明突然觉得心脏有点不适，下意识地想要捂住胸口，但刚抬手，就觉得这动作太显眼，硬是忍了回去，然后赶紧做了个深呼吸。却不知自己这一整套小动作落在金校长和苗校长的眼里，还真显得就是在控制紧张情绪。
    《东瓯日报》的记者，什么时候业务素质低到这种程度了？
    两个校长对视一眼，然后再看何胜明，就有点怀疑他的能力了。
    何胜明察觉到两个校长细微的眼神变化，原本镇定如常的内心，竟真的开始慌乱。
    妈的，怎么回事？真是邪了门了……
    何胜明低着头，强迫自己冷静下来，之前的架子也端不住了，他额头上冒着汗，半天才想起来正题，于是也不敢装深沉了，赶紧切入主题，直截了当地问林淼道：“小朋友，我前些天在报纸上看到一篇作文，题目叫作《门》，真的是你写的吗？”
    林淼微微一笑，答非所问道：“丁少仪阿姨和你谈过我吗？”
    何胜明一听，就有点恼羞成怒的火气上来了，不禁眉头一皱，沉声道：“我和丁主任是两个部门的，而且部门还隔得比较远，所以她不是我的直管领导。这次的采访并不是她……”
    说到这，何胜明却猛然一顿。
    林淼反问道：“哥，想明白了吗？”
    何胜明看林淼的眼神，彻底变了。
    眼前这个小东西，不是神童，他就是个妖怪。
    “你今年……真的只有6岁？”何胜明的神情变得认真而凝重起来。
    “7岁了。”林淼道，“这个月刚满7周岁，等过了年，虚岁就是8岁了。”
    何胜明又问：“你什么时候开始认字的？”
    林淼随便鬼扯道：“大概三四岁吧。”
    “跟谁学的？”
    “新华字典。”
    “……”何胜明盯着林淼沉默了许久，才继续问道，“那写文章呢？跟谁学的？”
    “这个可多了。”林淼掰着指头数道，“莎士比亚、托尔斯泰、泰戈尔、狄更斯、马克吐温、萧伯纳、王尔德、卡夫卡、塞万提斯、简奥斯丁、马尔克斯、司汤达、叶芝、福楼拜、普希金、巴尔扎克、大仲马、凡尔纳、李白、杜甫、苏轼、汤显祖、关汉卿、海明威、曹雪芹、鲁迅、沈从文、茅盾、老舍、金庸、古龙、三毛、张爱玲……”
    “等等！”越听越惊心的何胜明猛一拍桌，抓狂地打断道，“三毛和张爱玲的书你都看？”
    “这有什么？”林淼很不以为然地回答，“我连琼瑶的书都看，三毛和张爱玲已经算很高端、很高端了好吧？而且我还给《情深深雨濛濛》编了首歌呢，你想不想听？”
    何胜明还在懵逼，林淼就已经唱了起来：“啊~情深深雨濛濛，天也无尽地无穷，高楼望断情有独钟~”
    何胜明目瞪口呆。
    他觉得自己这辈子可能是白活了。
    谁特么能想到，原来神童竟是这个德性，这回真的是见世面了……
    感谢领导派我来出勤，给了我一次刷新世界观的机会。
    我何胜明，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