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冷静之后,他竟有几分同情他。
宋柏林想起过去的樊霁景,又想想今日的樊霁景,摇头道:“若是我,我宁可痛痛快快地说出来。”
“更何况,”吴常博顿了顿道,“他有半句话恐怕是真的。”
宋柏林皱眉道:“有半句?”难道其他话都是假的不成?
“他想将九华派发扬光大,以告慰师父和父亲的在天之灵。”吴常博顿了顿道,“当然,告慰的只是樊英在天之灵。”
宋柏林道:“你的意思是?”
吴常博道:“他若真的抱有这种想法,那么势必得到你我的支持。”
宋柏林道:“用威胁的手段?”
“不如此,如何显示他的能耐?”吴常博想象宋柏林被威胁时的脸色,一定好看得很。
宋柏林冷哼道:“当时在那里的不是你。”若非亲身经历,谁能想到樊霁景竟如此的可怕?
吴常博笑而不语。
宋柏林也懒得解释,“那接下来我们应该如何做?”
“静观其变吧。”吴常博想了想道,“事实上,除了静观其变,我们也做不了其他的。”
宋柏林沉吟道:“要不要对关醒他们说?”
“不用。”吴常博道,“若樊霁景真如我所想的那般,那么他下一个要拉拢的人就是关醒。”
宋柏林想到有另一个人将受到惊吓,而且还是素不对盘的关醒,不禁暗爽在心。
吴常博道:“或许会用不一样的方式。”
“什么意思?”
“他们毕竟是师兄弟。”吴常博突然非常想去偷窥。看看樊霁景的下一步棋究竟如何走,可惜他的武功不济,恐怕偷窥不成。
宋柏林突然哼哼道:“我还是师叔呢。”
“步楼廉是师父。”
宋柏林:“……”
樊霁景和关醒在花园中喝茶。
满目的盎然绿意让关醒的心情十分不错。
樊霁景执壶,将两人的杯子都倒满,“五师弟最近如何?”
“不错。”自从在樊霁景面前承认他对施继忠有非分之想之后,他心情便轻松了许多。
樊霁景将壶缓缓放下,“我想将九华派发扬光大。”
关醒抬头看他。
樊霁景不动声色任由他看。
半晌。
关醒缓缓道:“这不是九华派掌门应尽的职责么?”
樊霁景微笑道:“不错。”
“掌门有何吩咐?”关醒很上道地主动问。
樊霁景道:“我想废除部分门规。”
关醒道:“比如?”
“凡入我九华派者,人人可学仙莲剑法。”
关醒微微吃惊。
仙莲剑法之所以一代传一人,与其说是为了不让九华派绝学外传,倒不如说是为了保障掌门在门中至高无上的地位,就如步楼廉。樊霁景作如此提议,若不是宅心仁厚大公无私,便是自信无人能动摇他的地位。
他看着眼前这个一同长大的男子。曾经他以为他属于前者,但随着时间的推移,他渐渐感觉到他的深不可测。因为他相信再幸运的人也不可能幸运到每次都轻轻巧巧不着痕迹地躲过步楼廉的暗算。
或许就因为这份深不可测,所以从步楼廉被杀,樊霁景回来信誓旦旦要查出凶手开始,他就已经存了明哲保身的心思。
一个人若是连看都看不清,又如何与之为敌?
“师兄?”樊霁景轻唤。
关醒道:“一切听凭掌门吩咐。”
樊霁景提出改革,果然惹来一片惊讶声。
朱辽大头一个跳出来表示此事不可为。
关醒在一旁淡淡提醒道:“当初师父要将仙莲剑法传授给你我和五师弟三人时,你答应得最大声。”
朱辽大面色一红,正寻思如何反驳,就听樊霁景微笑道:“此事关系九华派众弟子,不如就交由众人一同表决。”
将仙莲剑法传授给门下众弟子乃是天上掉馅饼的好事,又有谁会傻乎乎地拒绝。
朱辽大虽然不服,却又不敢冒得罪整个九华派之险恶,此事便定了下来。
樊霁景第二日就让关醒和施继忠为师,传授其他弟子。
朱辽大心中不满,但大势已去,也无可奈何,日日锁在房中,专心练功,只希望有朝一日能让技压群雄,让樊霁景甘拜下风。
宋柏林和吴常博虽然觊觎剑法,但碍于师叔的身份,拉不下面子与其他人一同学习。
樊霁景似是知道他们心中所想,傍晚便亲自将仙莲剑法的剑谱送到宋柏林房中。
宋柏林看着他手中的剑谱,并不接过,“掌门这是何意?”
“师叔武功造诣自然在我和大师兄之上,若由我们传授仙莲剑法,恐怕不能授之精义。因此特请两位师叔自己参悟剑谱,将仙莲剑法发扬光大。”
宋柏林听他给面子又给里子,对他的厌恶和敌意便去了几分,淡淡道:“掌门不怕养虎为患吗?”
樊霁景微微一笑道:“宋师叔以为……谁可成患?”
宋柏林望着他自信的脸庞,默默将好感吞了回去。
作者有话要说:在机场等飞机中……内牛,貌似误点了。
真相未明(九)
将仙莲剑法公开只是改革的开端,不过在宋柏林和吴常博默不吭声,朱辽大无可奈何,关醒大力支持下,樊霁景大刀阔斧的改革一波紧接一波,不过月余,九华派已是一番翻天覆地的新气象。
而江湖各大派的注意力先是集中在魔教身上,后又引出血屠堂,目光转来转去一直不得消停。等闲下来一转眼,才发现九华派的影响力已经从淮西蔓延到了大江南北。
仙莲剑法的名气或许很多人都没有听过,但步楼廉是高手榜第十一却是不争的事实。能够学江湖第十一高手的绝学无疑是巨大到难以抗拒的诱惑。
一时之间,天下好武者齐集九华山。毕竟,如武当、少林这样的门派虽然声名赫赫,却也不是所有武学都开放于门下所有弟子的。相较之下,承诺入门即有资格学习仙莲剑法的九华派更让人趋之若鹜。
宋柏林眼见九华派越来越热闹,心中却甚是不安。
这种不安在樊霁景若无其事地宣布要扩建九华派时,达到了极致。
他终究忍不住再度找上门。
樊霁景正在看信,见他推门而入,不慌不忙地将信折好,收入袖中,无奈地唤道:“师叔。”
宋柏林理直气壮道:“我原本要敲门的,但是它不经敲就开了。怪谁?”
“怪我。”樊霁景接得极快,脸上还带着微微的笑意。
这种笑落在宋柏林眼中,自有另一番解释。不过他此刻倒是不愿计较这等小事,径自坐下,开门见山道:“你当真准备将仙莲剑法传授给所有弟子?”
樊霁景道:“我不是已经这样做了?”
“这不一样。”宋柏林道,“如今在学的都是投入我九华派门下多年的弟子,而最近新招的不少人却是从其他门派帮会投奔而来。”
樊霁景慢吞吞道:“师叔的意思是?”
“本门的绝学怎能落到那些人手中?!”宋柏林焦躁道,“你怎知那些人是不是居心叵测,只为偷学秘籍而来?”
樊霁景淡然道:“是又如何?”
“是又如何?”宋柏林的声音猛然变调,“难道你想断送整个九华派不成?”这句话仿佛夜里一盏明灯,顿时将他的思路打开,“我明白了。你想报复的不仅仅是步楼廉,还有整个九华派!公开仙莲剑法之后,九华派便再无在江湖上占一席之地的资本,没落不过是迟早之事。”
“师叔多心了。”樊霁景幽幽一叹道,“我从未如此想过。”
“哼。可你的所作所为却是。”
樊霁景道:“师叔可知仙莲剑法是谁所创?”
“自然是祖师爷。”
“不错,祖师爷开山立派,创出了就仙莲剑法,可是自祖师爷之后,历经七代,却再无一代掌门创出新的武学,你可知为何?”
宋柏林愣住。这个问题他倒是不曾想过。
“因为无须。”樊霁景缓缓道,“仙莲剑法只得传授一人,因此历代掌门都是九华派的第一高手,在九华派地位崇高,无人可比,自然也就不会花心思去创什么新武学了。”
宋柏林道:“这与你将仙莲剑法公开传授有何关系?”
“一个人的目光或许会偏颇,但实力一定不会偏颇。所谓文无第一,武无第二。既然人人都能学仙莲剑法,那么门下弟子武功孰高孰低便一清二楚,九华派的武学自然会发扬光大。如此一来,能够当上掌门之人必然是过关斩将、百里挑一的高手,何愁九华派没落?”
宋柏林道:“若是那人不愿意当掌门又如何?”
樊霁景道:“当九华派成为天下数一数二的大派时,又有谁忍心放弃掌门之位?”
宋柏林语塞。
樊霁景捏着袖子,手指扫过袖中的信封,目光缓缓移到窗外。
九华山的天已经接连阴沉了一个多月,仿佛花淮秀走时连带带走了头顶那片晴空。
“师叔。”他轻轻地开口。
如今宋柏林听到他叫师叔心里头就一阵发憷,色厉内荏地回道:“做什么?”
“门中诸事大定,我想离开一个月。”樊霁景望着窗外天色道。
宋柏林心中先是一喜,随即有些不确定地问道:“你要去哪里?”
“我想回花家见见老祖宗。”樊霁景道。
宋柏林想了想,觉得他既然当上了九华派掌门,也算光耀门楣,回去炫耀一番也是人之常情。只是樊霁景城府如此之深,当真会在九华派百废待兴之际,将事情交与旁人?亦或是另有目的?
樊霁景回过头,见他一脸犹疑,含笑道:“在我离开期间,我想请师叔暂代掌门之位。”
若樊霁景还是旧日的樊霁景,那宋柏林听到此消息自然欣喜若狂,但此事他一心一意想的都是前面有个什么样的坑在等着他往下跳,自然不能按照樊霁景的意愿走。“我年事已高,这种事还是年轻人做的好。”
“既然如此,我只好请大师兄暂代了。”
樊霁景对他的拒绝不但丝毫不意外,反而一副早知如此的模样,宋柏林这才知道自己诸般小心反而陷入他的算计,不禁扼腕。
一个弟子突然匆匆赶来,在门外叫道:“掌门,不好了,朱师兄走火入魔了。”
宋柏林心头一惊,忙问道:“在哪里?”
“正在房间。”
宋柏林抬脚要走,转头却见樊霁景面色自若地站在原地,全身顿时犹如被冷水浇过一般,对门外弟子道:“你先走,我与掌门一会儿便来。”等外门弟子脚步声走远,他才低声道,“掌门似乎并不惊异?”
樊霁景泰然道:“绣花扎手,练武入魔,本该预料到才是。”
宋柏林沉声道:“朱辽大与掌门青梅竹马一同长大,难道掌门真的半点也不担忧?”
樊霁景道:“步楼廉与师叔也是青梅竹马一同长大,不知道闻他死讯,师叔脑海中的第一念头是惊还是喜?”
“自然是惊!”
“那便是不担忧。”樊霁景叹息道,“师叔尚且做不到,又何必为难我?”
宋柏林被他堵得说不出话来。
“到底师兄弟一场,我们便去瞧瞧吧。”樊霁景抬手,示意他先行。
宋柏林拂袖而去。
至朱辽大房中,却见他面如金纸,躺在床上气息时有时无。
关醒刚帮他推功过穴,此时正在一旁打坐。
上官叮咛抓着朱辽大的手,眼睛红肿如核桃,抽噎得断断续续,几乎要哭昏过去。
其他弟子都整整齐齐地站了几排,不知所措地看着,直到宋柏林和樊霁景进来,才松了口气。
宋柏林道:“如何?”
站在关醒旁边的施继忠道:“二师兄走火入魔,真气乱走,不能导正。大师兄只能暂时封住二师兄的任督二脉,只是日后……”他想到朱辽大走火入魔的真相,心中不免愧疚。若是当初他坦言相告,朱辽大也不会落到如斯田地。
宋柏林自是知道他的言下之意。
任督二脉不解开,朱辽大的武功就只剩下最粗浅的手脚功夫。在九华山,这等于废人。以朱辽大的野心和骄傲,只怕难以承受。
樊霁景叹气道:“留得青山在,不愁没柴烧。能留得性命已是不幸中的大幸。”
宋柏林侧头看他,却是一副难掩忧愁的伤怀之态,与来时简直判若两人,心里顿时像吃了五百只蚂蚁一样挠得难受。
樊霁景走到上官叮咛旁边,俯身安慰道:“师妹,二师兄以后便交给你了。”
上官叮咛哽咽着点了点头。
樊霁景直起身,朝房中其他弟子挥了挥手。
那些弟子知趣地退出房间。
樊霁景问道:“请大夫了么?”
施继忠道:“请了,不过大约要半柱香时间才能到。”
樊霁景点了点头,对关醒道:“我要下山一个月,和宋师叔商量之后,决定由你暂代掌门之位。”
关醒眼中露出一丝错愕。樊霁景让他暂代掌门他不意外,只是宋柏林竟然也会这么想,那就让人玩味了。
宋柏林脸上顿时有些不自在,“哼,难道还要我一把年纪来操心门中琐事不成?”
关醒站起身,抱拳道:“谨遵掌门令谕。”
“我明天动身,二师兄之事就劳烦你费心了。”樊霁景说的时候,脸上满是心痛和惋惜之色。
看多了他的表演,宋柏林只有鄙视和心惊。
樊霁景言罢,便一直坐在房中等大夫到来。
直到大夫检视过朱辽大的脉象,确定他身体无大碍,只是一身不能再动武之后,才起身告辞。
夜间清冷。
风如冷水般穿梭在院里院外。
樊霁景行李收拾到一半,就听到门外有动静,出门却见关醒拎着一壶酒两个杯子,坐在院落的石桌边。
“我来践行。”关醒将杯子放在石桌两头,斟满酒。
樊霁景在对面坐下,举起酒杯,与他的轻轻一碰,“多谢。”
关醒一口将酒饮尽,“九华派正值百废待兴,你真放心离开?”
“你明天可以来送我,看我是不是真心离开。”樊霁景道。
关醒轻放酒杯,“为情?”
樊霁景目光微闪,“大师兄何出此言?”
关醒轻笑,转话题道:“你如何说服宋师叔的?”
“我并没有说服。”他的确没有,是宋柏林自己乖乖往下跳的。
关醒抬头看他,须臾方道:“你总有办法的。”
樊霁景道:“我不在山上,诸事还请师兄多多费心。”他提壶斟酒,先干为敬。
关醒跟着饮了一杯,“你不担心宋师叔?”
“不担心。”樊霁景缓缓道,“江湖本是弱肉强食的江湖。”对他来说,宋柏林也好,朱辽大也好,都不会强大到对他产生威胁的地步。既是如此,他们趁机在九华派掀起惊天骇浪又如何?等他回来,照样可以轻松收复失地。何况,宋柏林并不是毫无头脑之人,绝不会如此不计后果陷自己于死地。
关醒沉默。
“若有事,自会有人相助。”樊霁景道。
关醒没有问是谁,他也没有继续说。
凉风擦肩,水酒正酣。
真情未明(一)
回家头一天是新鲜的,第二天是感慨,但第三第四第五天就……
纪无敌无聊地坐在池塘前,手里抓着一大把草,一根一根地丢进池塘里。
袁傲策和钟宇比完武,心情舒爽地走过来,摸了摸他的脑袋道:“在做什么?”
“喂鱼。”纪无敌说得很认真。
袁傲策看看他手里的草,又看看平静得连半天鱼都看不到的池塘,淡淡地问:“吃死几条了?”
“一条都没有。”纪无敌郁闷地将手里所有的草都丢进池塘。
袁傲策道:“嗯,这样才能在辉煌门生存下去。”
纪无敌双手托腮,“你说刺客门怎么刺了半天都刺不出个规模呢?”
“任何一个新兴门派想要成大器,必须要天时地利人和。血屠堂虽然冰消瓦解,但是刺客门想要取而代之,尚需时日。”袁傲策挑了块他身边大石头坐下。
纪无敌摇头道:“其实我很担心,他们等不到那一天了。”
袁傲策挑眉。
“无论他们是抢在樊霁景之前把花淮秀干掉,还是没抢到,结局都是□掉。”纪无敌失望地垂眸道,“唉,魔教从良了,血屠堂赴死了,剩下一个刺客门,还没成气候就要夭折……你说江湖要掀点波澜怎么这么难呢?”
“从良?”袁傲策只认准这么一个词。
纪无敌突发奇想道:“阿策,你说要是我让辉煌门打出一统江湖的旗号,江湖得有多大反应?”
“你先熬过左斯文的反应再说。”袁傲策对他规划的前景一点都不担心。
纪无敌泄气道:“唉。早知道我就不写信给樊霁景了,起码要让刺客门再壮大一点才行啊。”
袁傲策斜眼,“你舍得?”
纪无敌眨巴着眼睛,一脸茫然。
袁傲策眯起眼睛,“当初听到花淮秀被追杀,第一跳出来说要灭掉刺客门的是谁?”
“啊,是谁呢?”纪无敌很烦恼地回想着。
袁傲策冷眼瞪着他。
纪无敌突然解起腰带,“这种时候,阿策该去床上好好拷问我了。”
袁傲策:“……”
亭子里。
尚鹊与左斯文并立一处,居高临下地看着坐在池塘边的两个人。
尚鹊道:“不知花三公子如今是否安然无恙?”
左斯文道:“算不太安然的无恙。”
尚鹊侧头道:“何解?”
“门主下令,要辉煌门上下让他毫发无伤。”
尚鹊颔首道:“嗯,花三公子的确貌美过人。”
“但袁先生说留一条命即可。”左斯文道。
尚鹊想了想,又重复道:“嗯,花三公子的确貌美过人。”
左斯文双手负在身后,慢慢地叹了口气道:“希望樊掌门的动作能再快点。”救人又不能彻底地救人,实在是件很痛苦的事情。这里面的分寸把握让他每次听报告都听到头疼。
尚鹊道:“比起樊掌门,我倒是更好奇薛侯爷和明尊如今如何了。”
左斯文突然皱眉道:“其实花家也好,九华派也好,与辉煌门有何干系?”若说雪衣侯府还牵扯着点魔教和朝廷,那么纪无敌关心樊霁景和花淮秀就不免让人费解了。毕竟,纵然九华派崛起,也绝不可能对辉煌门造成威胁。
尚鹊这次回答得不假思索,“因为貌美过人。”
左斯文艰涩地开口道:“其实门主并非一个好色之徒。”
池塘边突然传来大动静。
纪无敌跳起来,冲着袁傲策扑了过去。
袁傲策无奈地托着他,一起倒向了池塘里。
落水声巨大,水花飞溅。
“……”
尚鹊转头看向左斯文。
左斯文一脸肃穆地望着远处的天空。
天色渐晚,西边只剩那仿佛随时会被抹去的余光。
一望无垠的树荫犹如遮天蔽日的乌云,让暗沉的天空更加阴冷。
花淮秀坐在一棵枝叶茂密的参天大树上,手里拿着一块五六天前买的烙饼。自从半个月前遇到第一批杀手,他就一路啃着这样的干粮向西逃离。九华派和花家都在东边,而此刻他最不想去最不想依靠的就是这两个地方。
夜幕降临,四周越来越暗,近在咫尺的景物也模糊起来。
他低头,咬着烙饼用力地拉扯了会儿,才咬下一小口。又干又硬的烙饼入口,他的眉头便皱了起来。即便吃了半个月,他还是不习惯这比石头更硬的口感。
卜。
是脚踩树枝的声音。
花淮秀身体僵住,手捂着鼻息,尽量让自己不发出一点声音。
杀手的来历他毫无头绪。
按理说,以花家在江湖上的独特地位,应该没有一个门派敢轻触其锋才是。毕竟花家“财神”的称号绝非浪得虚名。若是得罪花家,等于得罪天下爱财之人。试问天下又有几人能是钱财如粪土?
可杀手却又是实实在在地存在着的。
花淮秀隐约看到有人影出现在视野之内。
以他的眼光评断,这些杀手的武功不算高,至多与他在伯仲之间,但是他们每次都是七个人一起出动,自己能屡屡逃脱还多亏他们每次在关键时刻的配合失误,或是七个人互砍,或是一个人冲过来替他挡刀。若非如此,他恐怕早已命断黄泉。如今想来,或许冥冥之中有神灵在保佑自己命不该绝?
人影一步一步靠近。脚步极轻,若非之前那身清脆的踩枝声,他恐怕还未发觉。
一个、两个、三个……七个。
果然又是七个人。
花淮秀听到自己的心在胸腔里不由自主地跳着,全身的肌肉紧绷成岩石,一动都不敢动。
人影慢慢走到树下,其中一人打了个手势。
由于光线太暗,花淮秀只能隐约看出他挥了下手。
另一个人突然跳上与他相邻的一棵树上。
花淮秀的心几乎蹦出胸腔。若非此时四周晦暗,那人定然能将他从这些枝枝叶叶中分辨出来。
随即,又一个人跳到另棵树上。
花淮秀的心几乎停跳。因为他突然想到,之前打手势的那个人若是也往树上跳的话,那么一定会跳到他这棵树上。他的手一寸一寸地移动,摸到剑柄。
这是他用的第三把武器,剑身上已经被砍卷了好几处。但此时此刻,他能够依靠的也只有这柄剑了。
站在树下的人终于动了。他刚刚跃起,就感到一阵杀意从头顶涌来,几乎避无可避。
花淮秀不得不出手。
若是等那人发现他藏在树上,自己将更加被动。
杀手毕竟久经训练,在感应到杀气的刹那,身体已经不由自主地做出了反应,提在手中的刀几乎在同时朝上看去。
叮得一声。
刀剑相交,溅起点点火星。
其他杀手当下一声不吭地冲了过来。
不管他们曾经失手过多少次,配合失误过多少次,至少在此时此刻――
他们天衣无缝。
花淮秀在一瞬间堕入那张剑气组成的渔网之中。
他的武功虽然不济,但这半个月来训练出来的反应却非同寻常,当下双脚在树干上一蹬,整个人如鲤鱼一般跃出网外。
但杀手又岂会让这条到嘴的鱼再飞出去。
剑网顿时一缩,成为七条锁链,如影随形地冲着他的脚踝攻去。
花淮秀此刻脑海清晰无比,若是被缠上,自己定然十死无生。他就地一滚,反身拼命将手中的剑舞出一道坚强盾牌!
月上枝头。
淡淡的光从空中照耀下来,点亮交战双方。
花淮秀暗暗叫苦。
有黑暗掩护,他还可鱼目混珠,而如今他等于孤立无援,只能做最后的垂死挣扎。
他的武功本就未到以一敌七的地步。借着月光,杀手轻易窥出破绽,三把剑如阎王索命的令牌,齐齐朝他袭来。
生死一线。
花淮秀的剑慢了下来,他甚至懒得再抬手去躲,反正躲无不躲都是一个结果。
他心中唯一遗憾不甘的是,他竟然是这样默默无闻的死去。不管花家,还是樊霁景,恐怕都不会猜到他的结局是如此吧。
……
又或者,他这样一个离经叛道的儿子,自作多情的表哥,根本死不足惜。
不知天底下,可有人会为他的死而唏嘘?
花淮秀缓缓地闭上眼睛……
可惜……
他不会知晓了。
在他等待着生命消逝的刹那――
一只胳膊将他强硬地扯入怀中,交剑声与惨叫声同时响起。
剩下的四个杀手惊恐地看着躺在地上的三具尸体,和那双在月光下森冷入骨的眼眸。
真情未明(二)
花淮秀睁开眼睛,看着近在咫尺的面孔,眨了眨眼睛,又眨了眨眼睛。
明明才一个月多,他却觉得好像过了几千年。对着那张熟悉到闭上眼睛都能轻松勾勒的脸,他竟然喊不出名字。这种无言并不是因为遗忘,而是沉痛到无法遗忘。
樊霁景搂着花淮秀,淡淡地望着前方,“你们动手,还是我动手?”
杀手们面面相觑,突然齐齐掠起。
四把剑从四个不同的角度朝樊霁景袭来。
自从花淮秀知道樊霁景是杀步楼廉的真凶之后,就再也没为他的武功担忧过。
一道寒光横过。
杀手们还来不及看清对方的招式,便感到脖子一冷,血花喷出,身体不由自主地堕落下来。
樊霁景收回剑,转头正要开口,一阵熟悉的掌风迎面扑来,手下意识地抬手截住。
花淮秀瞪着他,那双明媚如晨曦的眼睛如今晦暗得好似不见天日的幽潭,冰冷刺骨。
尽管光线昏暗,但两人实在挨得太近,眸中寒光让樊霁景无处可逃。
“表哥。”他声音里带着恳求。
这一招他曾经屡试不爽。
但显然,这只是曾经。
花淮秀缩掌为拳,用力地挣扎着了下,瞪着他的眼睛几乎要喷出冰渣子。
樊霁景默默地放下手。
啪。
清脆的巴掌声。
打过一个耳光之后,花淮秀的气似乎顺了些,冷笑道:“听说九华派在樊掌门的带领下蒸蒸日上。樊掌门最近应该忙得无暇分|身才对,怎么有空来树林郊游?”
樊霁景道:“我想你。”若是从前那个樊霁景是绝对说不出这样的话的,但是现在这个樊霁景不但说出口,而且还说得十分自然。
花淮秀冷笑道:“没人被你耍得团团转,太空虚?”
樊霁景低声道:“表哥,跟我回去吧。”
“回去?”花淮秀好像听到一个极好笑的笑话般,嘴角拼命往上咧,“你觉得天下间还有哪个地方能让我用回去两个字。”
花家因为他逃婚,所以回不去。
九华山……那是他被他亲手赶下来的地方!
樊霁景道:“任何地方。只要你想去,我就陪你去。”
花淮秀的心猛然揪痛,痛到他忍不住抬手挥了一拳过去。
樊霁景这次没有抓他的手,而是微微地移动脚步,让他的拳头落在自己的肩膀上。
“你当我是什么?呼之即来,挥之即去?”花淮秀打了一个巴掌,挥了一拳还不过瘾,干脆抬起一脚,朝樊霁景的脚面狠狠地踩了下去。
樊霁景默不吭声地硬接。
“你以为你不还手,我就会停下吗?”花淮秀突然往后退出两三步,“刚才那一掌一拳一脚是你亏欠我的!我现在全都还给你,然后我们两不相欠!”
“真的?”樊霁景轻声问。
花淮秀斩钉截铁道:“真的。”
“那好吧。”樊霁景似乎松了口气。
花淮秀胸口那股气膨胀得几乎要将他的胸腔炸开!
他竟然松了口气!
自己对他说根本是个包袱吧?怕自己死在外面对花家不好交代?又或者他根本就是瞎猫碰上死耗子,刚巧经过这里。遇到自己是他计划外的事情!
花淮秀太过于投入于揣测中,因此压根没注意突然靠近的樊霁景。当他发现时,樊霁景的手指已经点在了他的穴道上。
“你做什么?”花淮秀又惊又怒。
这种时候失去身体控制权绝对不是一件愉快的事情。
樊霁景弯腰,轻松将他抱起,柔声道:“你需要休息。”
“放开我,我自然会找地方休息。”花淮秀用眼睛瞪他。
但是从下往上瞪人的力度显然比刚才平视要稍逊一筹。至少樊霁景只要看着前方,就能将他的目光忽略过去。
“我说,放我下来!”花淮秀一字一顿道。
樊霁景淡然道:“表哥,你喜欢主动保持安静,还是被动保持安静。”
被动当然是指哑穴。
花淮秀恶狠狠道:“你敢?!”
樊霁景突然停下脚步。
花淮秀的目光色厉内荏。如果换作以前,他相信樊霁景一定不敢,但是如今的樊霁景……他悲哀地发现,对方真的敢。
樊霁景抱着他的手往上抬了抬。
花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