除却华山不是云 作者:临渊羡鱼

    一剑封情

    华山渐渐热闹起来。师父虽反感剑宗，但张臻毕竟是华山的骄傲，在他的默许下，师娘尽心筹备起盛大的婚礼。

    江湖儿女不重礼节，但次这无疑是我华山派提高声誉、与各派联络感情的大好机会，所以准备得也格外的慎重周全。

    我因为身体的缘故，被额外允许不参与劳动，每天裹得象只熊一样在华山上游荡，偶尔打打下手。

    无风倒是恢复得很快，所以被派去给终南山送喜贴了，我更乐得清闲。

    半个月后，罗伟从南疆回来，告诉我欧阳听雨杳无音讯，江湖上，从此再也没有这号人物……

    冬天真的来了。

    寒风拂枯枝，落叶满长陌。

    我的内伤始终不见痊愈，因为大婚将至也没有人管我，倒是罗伟，时常带人参果、归元丹之类的东西给我吃，吃下去也不见效果，后来他就开始带气锅**，过桥米线，西湖醋鱼，扬州烤鸭……总之乱七八糟什么都带，而我更乐了，日子无忧无虑一滑而过……

    一日，我又躲到玉女峰去，罗伟和叫化**在那里等我。

    我呼噜噜埋头大吃，他则盘腿运功，试图打通我淤塞的脉。

    片刻之后，他头上冒出丝丝热气，而我依然一点感觉也没有，所有传过来的内力都不知道哪里去了。

    “打伤你的人七伤拳本没练到家。”他又一次泄气地放弃了治疗，第一百零一次下了这个结论。

    我啼笑皆非，只是摇头。

    难道我还能为这个去怪人家？

    “我会一辈子这样么？”我问他。

    “应该不会。”

    “如果会呢？”

    罗伟沉默了良久，才答道：“你这样，也没什么不好。”

    “为什么？”

    “很多在江湖里打滚的女人，她们的眼是冷的，神情是疲惫的，嘴角是向下撇的。”罗伟看了看我。

    “你这样，很好。”

    我得意地笑了：“你是夸我清纯可爱么？”

    “当然不是，”他忍不住失笑，“你有时装模做样，有时没心没肺，有时小肚**肠……”

    我的脸已经拉老得长了。

    他又笑了：“可是你这样，想什么都表现出来，我觉得很好。人在江湖……有时会很虚伪。”

    我耸了耸肩膀。

    他的眼神那一刻或许是寂寞的，可是我羡慕他，他至少有虚伪地生存或者潇洒地撒手的选择。

    我也想摆着冷冷的表情，对弱者施舍我的慷慨和仁慈。

    可是我也许永远也没有机会。

    农历十二月初一。

    民间，新年的气氛已经悄悄漫延。而华山，提前迎来了这个喜庆而盛大的节日。

    因为今天是华山派首席剑客、“清风无痕”张臻与华山第一美女朝颜大喜的日子。素来平静的华山忽然变得宾客盈门、盛况空前，七大门派八大世家南北武林三十六省的英雄豪杰全部都到了。

    就算不给华山派面子，也没有人敢不给张臻面子。

    清风无痕四个字，是用来形容他那一剑的风情，不是用来形容他一剑的后果的。

    人实在太多。我在前厅遥遥望了一眼，只看到传说中的清风无痕原来是个普通男子，虽然穿着大红喜服，神情却是宁静淡泊的，只有唇边始终不褪的笑容，泄漏了他喜悦的心情。

    他并没有我想象中的豪情侠气。但他是救我一命的人，所以我诚心诚意地祝福他一世幸福。

    满堂的江湖豪客大碗喝酒大声说话，我混在人群中默默看了一会，不久就觉得无趣，索退出大厅，去厨房找些好吃的填填肚子。

    厨房里一样热火朝天，所有人都忙得脚不沾地，好像只有我是游手好闲的。我趁大家不注意偷偷抓起一只**腿，用力咬了一大口。

    “云云。”

    忽然有人在身后叫我，我吓了一跳，连忙转过身去，顺手把**腿藏在身后。

    “我到处找你，原来你在这里。”无风看着我，眼神恋恋不舍。

    我不自然地擦了一下嘴角：“看你很忙，我就没去打扰你了。”

    “今天是个大日子。”无风显得很高兴，“外面热闹得很，很多难得一见的武林人士都到了，你怎么不去大厅？”

    “我……在厨房里帮忙。”我搪塞道。

    他兀自高兴着，没有注意我的心不在焉。

    “好吧，你身体还没休养好，不要太累了。我得去出去忙了，你不怪我不陪你吧？”

    我连忙摇头。他不在，我倒更自在些呢。

    他依依不舍还要开口再叮嘱几句，忽然江天慌慌张张跑进来，大呼小叫：“不得了不得了！有人来抢亲了！”他的声音无比紧张，却又似乎有一些兴奋在其中。

    无风大吃一惊，我更是瞪大了眼睛。世上还真有人敢这么做？我二话不说立即甩了**腿，拉着无风冲进大厅里。

    片刻前还觥畴交错喜气洋洋的大厅里，此时静得连针掉落也能听见。

    我蹑手蹑脚挤到人群里，却意外地发现并没有我以为的剑拔弩张的场面，反而所有人都站在外围袖手旁观，中间空出一块地，只有张臻，朝颜，以及一个手持重剑、气宇轩昂的男子，三人相向对峙。

    朝颜身披霞帔，亭亭玉立，万种风情。大红色完全衬托出她热烈奔放的美，心描绘过的美目如夜空般深邃，千百情思，流转眉间。

    江湖人说她：烈如火，柔情似水，明眸善睐，顾盼生辉。

    此刻她一双美眸目不转睛地注视着那持剑的男子，眼神中纠缠着复杂的情感。

    张臻脸色微白。他一言不发地面对着这个神情坚毅的男子，半晌，低低、缓缓地说道：“所以呢？”

    “所以我一定要带她走。”那人傲然横剑，似完全不将天下英雄放在眼中。

    “谁若想阻拦我……”他的神色渐渐肃杀，缓缓举起手中的玄铁重剑，“三尺青锋，绝不留情！”

    数声冷哼响起，站在前面的几个人面上现出不豫之色，但不知为何，始终没有人开口话。

    就连岳不群和宁中则，也只是紧紧皱眉不语。

    张臻双眸蓦地一寒，一抹杀意一闪而逝。他转过头，看向双唇紧抿的朝颜。

    “他说的是真的吗？”平静的语气，波纹不起。

    朝颜眼中掠过瞬间的犹豫，随即她一咬牙，决然地大声道：“不错，我早已是他的人了！你要杀我便杀，要恨我便恨，我绝不怪你，因为我不曾后悔过我做的任何事情！但是我……我那时的确是决心要嫁你，我恨他负情绝义，我恨得一辈子也不再想见到他！我那时，不曾想过……不曾想过……”

    她的声音控制不住地颤抖，她的眼中已隐隐泛着泪光。众人或惊讶、或鄙视的目光落在她身上，可她还是高高昂着头，一脸决绝的神情。

    我被她亲口承认的事实震慑住了。我怔怔地望着她倔强的脸，心里忽然很想很想知道，是怎么样的感情，让她这么不顾一切。

    张臻的面容刹那间苍白如雪。我几乎疑心我看见，这个一生叱咤风云的侠客眼中流露出深深的痛苦、不信、悲怆。然而只是一瞬间，他随即恢复了平静。

    “以前的事，我不愿计较。我只想问你一句话……”

    他牢牢凝视住她，一字一顿。

    “你现在，跟我，还是跟他？”

    问出的那一刹那，他几乎连呼吸都停止。

    朝颜没有说话。她只是久久地望着那持剑的男子，脸上交替掠过无数种表情。挣扎、痛苦、怨恨、委屈、茫然……

    最后，那么多情绪，汇成一种叫做 爱的神情。

    在那电光火石间，我想，我忽然看清了她的心。

    张臻骤然掉头。

    只听“呛”的一声，一鸿秋水宝剑赫然握在他的手中。

    剑尖抖出一朵清亮的花，张臻朗声说道：“越三风，久闻你的‘神门十三剑’深得张真人真传，天下无人可敌，今日张某就领教领教，请赐招！”

    越三风纵声大笑，大掌反旋，玄铁重剑带着呼呼风声沉声出鞘。

    众人立即四散开来，让出更多的空地。

    越三风与张臻一样排名十大顶尖高手之列，为人素喜快意恩仇，武功高不可测，身兼数家之长，尤以武当太极剑法为最为深。

    当世两大高手对决，自然是难得一见的决斗，江湖人嗜武，谁也不愿错过这场彩的比赛。

    我不禁捏了把汗，却又不相信谁能打败在华山弟子眼中如神一般的张臻。

    不过是几起几落的功夫，场中较量如落叶无声，却杀气逼人。我武功低微，连他们的身法都看不大清楚，更不要说用什么招式了，只觉得张臻不愧于“清风无痕”这个雅号，剑法轻灵飘忽，舒畅自然，剑意如清风拂面而来，无处可避。而越三风用古拙的玄铁重剑演绎以柔见长的武当剑法，更是古怪，他剑法缓慢，每一动却姿势优美潇洒至极，仿佛手中拿的又不是几十斤重的玄铁重剑。

    猛地里越三风一声清啸，剑法忽变，那柄钢剑竟似成了一条软带，轻柔曲折，飘忽不定。

    正是武当派绝技「绕指柔剑」！

    张臻拧身一式独孤九剑「破枪式」，剑势灵巧地顺着玄铁剑削落，划向越三风的五指。

    越三风被迫回剑，摆一个左虚步，钢剑划一个整圆，一式「小魁星」撩向张臻的左臂。

    张臻竟毫不闪躲，突然间长剑破空，疾刺越三风右腿，剑到中途，剑尖微颤，竟然弯了过去，斜刺他右！

    我看得似懂非懂，却听见群豪中有人低呼，料想这一剑当是厉害无比，越三风急速后退，张臻如影相随，大喝一声运足内力使出独孤九剑的「破掌式」，灵动变幻，狂风暴雨般地猛攻越三风各处破绽。

    越三风只觉背后一凉，已然贴上墙壁再无可退之路。眨眼间明晃晃的剑尖已至他的喉间，眼见这位一世英雄就要血溅五步——

    此时，一直观望不语的朝颜突然大叫一声飞身扑向二人，一道剑光自上而下划出一个大弧，笔直劈向身后空门大开的张臻！

    几乎同时数条人影跃起凌空阻拦朝颜的去势，然而她的人陡然下坠，同时长剑脱手而去，急劲无踌地直刺向张臻的宝剑。

    张臻挥剑击飞她的长剑，此时原本被迫至墙角的越三风突然暴起，运剑如风似电，指尖抖动，钢剑於瞬息之间刺了十三下，十三点寒星似乎同时扑出，落点不失厘毫，每一剑都刺向张臻手腕“神门”

    这一下交手不过一招的变式，张臻攻势被破守势未成，他手掌一松，长剑——哐铛落地。

    全场刹那间如死一般的静默。

    张臻的气势在瞬间消失无踪。他整个人好似一把紧崩过度的弓，突然疲软，无力垂落。

    朝颜怔在原地，她没料到越三风是故意卖的破绽。但，方才那一刻的打斗，她的心偏向谁，昭然若揭。

    越三风从容收起铁剑，缓缓道：“即使她不帮我，这一招神门十三剑你未必可破。”

    张臻默立良久，平静地回答道：“也许。”

    也许是，也许不是。谁也不知道。

    已成的事实是，她出手，助了他，而不是他。

    不过是一个瞬间，一个决定的长度。之后，拉成千万个光年的久远。

    张臻缓缓抬起了左手。拇指上，一环绿玉静静折着温润的光芒。

    他安静地注视着朝颜，目光温柔，有一些些悲伤。良久，他微微笑了笑。

    “颜，你自由了。”

    话落，剑光如练裂空划过，快若迅雷，惊若闪电。

    鲜血滴落。惊呼声四下响起。

    我不敢置信地紧紧捂住嘴，生怕那一声尖叫脱口而出。

    一枚翠绿的扳指跌落在地，清脆之声微不可闻。它飞离了那曾经誓言一生不离的手指，鲜血四溅，断指无声滚落，淋漓的血滴滴答答。

    张臻没有再多看一眼。他倒拖着那把陪了他半世的白龙剑，一步一步缓缓走出大厅，不曾回头。

    门外风雪正大作。狂乱的风吹乱整个世界的雪，纷纷扬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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