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棠文

1986年1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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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快年底的时候,刘总工退休。到退休时,刘总工虽然依然占着总工位置,可那位置形同虚设。他还占着研究所的位置,但研究所在他手下造起一幢漂亮的三层楼,其他研究人员、研究项目等都没到位,研究经费更不必说。刘总工的退休,如树枝上勉强支撑到这个季节的枯叶,在空中打了个小旋,无声无息地飘落,没有砸出多少的动静,虽然大家都看得见。
    宋运辉也看见,同样级别,另一个总厂副厂长也前脚后脚地退休,却是座谈会、茶话会、欢送会,大聚小聚,热闹非凡。宋运辉可以想象刘总工面对如此的反差,心情会是如何。
    圣诞到来,虞山卿请了几个年轻要好的在家搞了一个圣诞派对。虞山卿会来事,家里用拉花蜡纸装饰得纸醉金迷,桌上是随意取用的可口可乐、青岛听装啤酒和张裕红葡萄酒,香烟是红白相间的万宝路,还有上海带来的暖房西瓜,据说要九毛钱一斤。糖果、饼干、瓜子更是不用说,来者一人还分了一块dove巧克力。
    这回,挺着大肚子的程开颜也跟着去了,见此情此景,大为倾倒,宋运辉把手里的巧克力也给了程开颜,让程开颜与也是大肚子的虞山卿妻子待一起聊天。客厅里众人则是疯玩,最先还知道击鼓传花,抓倒霉的出来喝酒表演,后来都是带着酒意互相起哄,宋运辉被哄着唱了一首《今夜星光灿烂》,不伦不类的花腔男高音。一直闹到很晚,宋运辉担心程开颜撑不住,没想到程开颜玩得高兴,还不想走,硬是一直玩到零点过后才散。
    从热闹温暖的虞山卿家走出,经过冰冷的寒夜街道,回到自家装有科长楼不具备的暖气片的更温暖的家,两人看着空旷的客厅一时默然,相比虞山卿的家,他们俩的家,大,却简陋,简陋得寒酸。程开颜拿牙齿很珍惜地啃着dove巧克力,感叹这巧克力真是比麦丽素香得多。
    程开颜只是感慨,而宋运辉却是感慨万千。虽然他因为从事出口工作,见识过比虞山卿家更奢华的所在,可是,那些都那么遥远,即使奢华得跟天宫一样,他也不会太在意。只是,虞山卿近在咫尺,虞山卿家的奢华,让宋运辉汗颜,尤其是看着程开颜珍惜那块小小的巧克力,小孩子似的享受巧克力的美味,他更觉内疚,他没能力给予妻子更好的生活。他心里很乱,一夜辗转反侧。
    周日的早晨两人晚起,吃完早饭,宋运辉找把剪刀和铲子,去院子里收拾,程开颜捧着肚子在窗户里面看着。他家前院里的菜长得很是水灵,宋运辉挑几棵菠菜拔了,敲窗交给里面的程开颜,见程开颜胖面孔红彤彤地像苹果,忍不住开个玩笑:“春节去大哥那儿拿包猪粪来吧,准保菜长得更好。”
    “咦,不要,猪粪种出来的菜我才不吃,想着就倒胃口呢。”
    “要不埋桂花和栀子花下面?明年开出来的花一定又大又美。”
    “你才又大又臭,脏死了。不行,一定不要。”
    宋运辉想了一下,道:“要不,今年让我爸妈过来吧,做个帮手。小猫,关上窗,别冻着。”
    程开颜笑得甜滋滋的,关上窗,把菠菜拿进去。宋运辉在外面修剪菊花。这阵子一直忙,没时间收拾,菊花开过后,枝干立刻就老黄了,而地下却有肥嫩的青苗钻出来。宋运辉将枯枝一一剪去,留下嫩苗。做着这些事,人仿佛心平气和起来,最近一直烦躁。
    没想到有人声从后院那儿传来,是一男一女在议论他们家后院正吐香的蜡梅,又是诗又是词,非常风雅。宋运辉只觉得那声音熟悉得很,尤其是女声,熟悉到心扉的那种感觉。他忍不住放下手中劳作,耐心等那一男一女的声音慢慢靠近。程开颜看到有异,也一起注视。过会儿,却见刘总工与女儿刘启明一起从墙角转出,刘家父女见到宋运辉也是惊讶。宋运辉这才明白为什么女声听着熟悉,刘启明的声音一直像他姐姐的。
    刘总工先道:“原来是你家院子?后面开得多好的蜡梅,我们经过公园看到的蜡梅都还没开。还有这些个菜,这
    儿一带就数你的院子料理得最好,你一向好耐心。”
    宋运辉忙笑道:“刘总这么冷天还出来?好像是快下雪的样子。没办法,我家那个现在嘴刁,她就是要吃天鹅,我也得晚上冒险扒动物园的墙。刘总里面坐坐?”
    宋运辉只是客气客气,没想到刘总工却是欣然答应,跟着他进门。程开颜却见刘启明如见情敌,并不欢迎,但是既然丈夫迎他们进门,她也只得端茶倒水欢迎。
    刘总工和刘启明各自坐在木椅子上,都是好奇地打量这简陋到都没有一张沙发的寒酸客厅。
    宋运辉见此,微笑道:“家中简陋。刘总请喝茶,这茶叶是老家山上出的,还不错。”他端把竹椅子坐在一边,把另一张木椅子让给程开颜。
    刘总工倒是一点不客气,指着空空荡荡的屋子问:“总厂上上下下,小伙子们没事都在家自己敲组合柜,你好歹也下过基层,这点动手能力总有吧?”
    程开颜道:“他要么早出晚归,要么看不完的书,哪儿有空。”
    刘总工笑道:“都说你少年有为,有为,看来也是刻苦出来的,拿别人吃喝玩乐的时间做事。”
    宋运辉微笑道:“在刘总面前,谁敢自夸刻苦。尤其是刘总还是在那么乱的年代里做出那么多事。”
    刘总工长叹一声:“有什么用啊,做技术的最辛苦,最容易被淘汰,也最没花头。还是现在的年轻人聪明啊,你们这些人都是大学毕业,都是拿技术做跳板,这才对。对了,你有没有听说一分厂人事调动?听说闵厂长要去总厂做副厂长了。”
    宋运辉比刘总工更早知道此事,从他岳父那里得知,但此时也只是笑笑道:“有听说。不知道新车间未来车间主任是哪位。”
    “都说是你。”刘总工说话时两只眼睛满是审视。
    宋运辉又是一笑:“刘总哪儿听说的。”
    刘总工却是一笑,不再提起,闲闲又说了没几句话,就带上女儿告辞离开,前后不到十分钟。宋运辉将两人送出,回来与程开颜道:“你有没有看出,刘总似乎对我有敌意?”
    “他现在看谁都来气。再加他宝贝小女儿到现在还没嫁出去,人家虞山卿又混得那么好,他更生气。一个过气的人哪儿来那么多的气。别理他,说话太不客气,两只眼睛看着你直勾勾的。”程开颜即使为了刘启明也要诋毁刘总工,何况刘总工还真是不客气,笑起来皮笑肉不笑的。
    “对了,就是眼睛直勾勾,皮笑肉不笑,你旁观者清。我感觉他就是纯粹为了看看我这个新贵的家才肯进我的门,他有点过敏了。”他忍不住,又多一句嘴,“刘启明的声音依然像我姐姐的。刚才还没见面时,墙角听他们父女说话,惊讶得不得了。”
    程开颜警惕:“你还想着她,你以前就听过她声音,是不是一直对她有好感?”
    宋运辉连忙否认:“胡说八道。你别忘记,我好兄弟寻建祥就是被她和虞山卿告进牢里的。”
    “可你现在不是和虞山卿混得很好?”
    “心照不宣而已。走,去你妈家。”
    程开颜想想有理,心里也知道宋运辉一直反感虞山卿。但是,她对刘启明还是不放心。
    晚饭时,下雪了。待在温暖的房间里看雪,感觉有些奢侈,宋运辉贪恋这份奢侈,在窗边看了好久,也想了好久。他刚才与岳父谈了闵厂长升官的事,程厂长也说,闵厂长年轻有为,升到总厂后,眼看就是未来总厂厂长。料想闵厂长目前会主管生产和技术两大块,很大可能成常务副厂长。宋运辉想到他曾经与闵厂长的矛盾,心中开始预计有些不妙。现在看着窗外的飞雪,心事重重。可当初与闵厂长作对,那也是不得已。不知现在有什么挽救措施。
    到九点多,程开颜看完有个很帅男演员的《寻找回来的世界》,准备睡觉,电话铃响。电话虽然就在程开颜身边,但只要宋运辉在,她从来不接,怕接起是一声“hello”,尤其是这种这么晚打来的。
    宋运辉拎起电话,也是自觉地一声“hello”,就怕是天涯海角来的电话。程开颜黏在丈夫身边,听电话里不很清晰地传来一声女子的“hello”,她便知难而退了,说明不是她爸妈的电话。
    宋运辉却分明听到后面是清晰可辨的“mr.song”,他惊喜,脱口而出:“梁思申?好吗?”
    程开颜闻言也是大惊,却不喜,停下脚步很是犯难,旁听,还是不听?
    梁思申语速有点慢,好像是一字一拖音,听着有点怪,倒是字正腔圆的普通话:“我挺好,宋老师,圣诞快乐,新年快乐。但是,我不敢想象,宋老师的声音变化好多。”
    “我也不敢想象你会来电话。新年快乐。没出去玩?你们现在应该是放假吧?”
    “现在是早上,我要赶功课。以前有两次打电话来,都没人接听,爸爸又说你就是这个电话。我想今天再试试运气,我今天果然好运气。可是,为什么我打通电话,反而觉得不知道说什么好了呢?对了,宋老师,你现在做什么?”
    宋运辉听了觉得有趣,本来还以为梁思申说话应该与她写的信一样犀利。宋运辉考虑到国际长途昂贵,便扼要说一下:“我做产品出口,管着一个出口部门,同时做车间管理,手下四百多号人。”
    “你管的人还不如爸爸多,可爸爸年纪比你大。我做临时工的也是一家进出口公司,可是我们做衣服,我每次上班就是给他们打数不清的单子,非常复杂,做错就麻烦了,但我从没做错过。你联系的是美国哪家公司呢?我现在水平很好,可以帮你调查公司资质。”说完,梁思申自己忍不住先笑了。
    宋运辉笑道:“好啊,你把电传号给我,我明天上班发给你。给你个锻炼机会。我们一般于合同订立后凭信用证发货,对方即使是一个皮包公司也无所谓。听得懂我的话吗?”
    梁思申慢吞吞地问:“皮包公司是什么?”
    “就是没有办公室,没有其他工作人员,只有一两个人拎着皮包到处跑,皮包里面是钱、印章、发票、介绍信等全部公司家当。”
    梁思申奇道:“这又怎么了?美国好多小公司是这样,有些就是在家里做买卖,只要资金实力好,信誉好,谁都不会歧视皮包公司,银行照样开信用证给他们。宋老师犯错误,不该歧视皮包公司。”
    “我们这儿的皮包公司意义有点不同,这事说来话长,不浪费国际长途。这儿皮包公司打一枪换个地方,信誉不是很好。”
    “噢,明白了。真希望宋老师在美国的客户都是皮包公司,那就太好玩了。宋老师请记我的电话和电传号码,我一定查出个皮包公司给宋老师做新年礼物。”
    宋运辉拿来旁边的纸笔记下号码,完了忍不住问:“你以前说话很快,现在怎么说话像录音机变调一样慢?”
    “没人跟我练中文,可我英语说得可快了。我真悲哀啊,听说这叫忘记根,忘记祖宗。”说着梁思申就用英语把前面的话复述一遍,果然叽叽呱呱就跟录音机快进似的,而且词汇量也大得多,宋运辉耳朵忙不过来。“我上次跟爸妈也是讲了好几天话才恢复过来。妈妈说,我现在只适合听儿歌。”
    宋运辉听着哭笑不得。两人又说两句,梁思申说话费太贵,以后再打,就挂了。宋运辉心里很高兴,回过头,却见程开颜神色不悦地在一边发呆,心里立刻明白,不得不收起笑容,走过去若无其事地说了句“那么多年没见面,一时拿起电话就没话可说了”,就把事情打发过去。不过心里挺不喜欢程开颜疑神疑鬼,早上因为刘启明过来一次,她一直疑神疑鬼到现在,可是,梁思申那么小,又碍着程开颜什么事了?宋运辉觉得不可思议。可程开颜还是追问都说了些啥,宋运辉忍不住给了她一句“你怎么这么庸俗”。程开颜委屈得直哭,宋运辉也心烦得懒得去劝,本来挺好一个晚上,硬是被打破了。
    外面,雪却停了,地上都没积雪。
    又是一个年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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