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阗大巫_42.于阗王
42.于阗王
于阗的水德纪元十一年,六月初七。
西南郊外的神台所驻之处,天降异象,地显异端。天龙摆尾,沙蝎成塔。
……巨星陨落。大雨三日。
班超不知道,由于他们,于阗的一个时代结束了。
班超不关心这些,他在意的是怀里的妹妹。
班昭慢慢地醒了过来,看见自己在二哥的怀里,四周围满了关怀的眼睛。她发现自己身在一个陌生的高处,随即惊了一下,发现了莲池里大巫的人头。
“婆婆……她……”班昭挣扎着。
“这巫婆想诱杀我们。”班超道。
“不可能的……她要是有恶意,我会知道的。”
“我也不知道为什么,”班超指着上来的三十六骑,不乏染血受伤的,苦笑道,“我们刚才真是,差点都死了。”
“可是……”
“没事了,不怕。”班超轻抚妹妹的头发。
“我没有怕,”班昭扶着头,“我就觉得像做了个梦。梦见自己好像在飞,我看见了好多雪山,山里有好些白色的城堡,有好多奇怪的鸟在周围飞,还有凤凰。”
有零星的雨点落下来,班超抬头,虽然龙尾隐没,但是乌云依旧浓得化不开,闪电在云内隐隐放光,好像龙正在其内盘旋。雨越来越大,雨线密集,四周噼啪作响。
所有人下到空荡荡的神殿里——只有私来比孤零零地挂在屋梁上。柳盆子拍开他的穴道,把他放回地面上。
“这就是贵国的诚意?”班超冷笑道。
私来比哆哆嗦嗦地有点不知所措:“我也不知大巫为何如此,我以为只是驱邪祈福。”
“你都看见了,是贵国的国师,企图诱杀大汉使团。”
“绝无可能,其中必有误会,我家大巫在哪里?都说了些什么?”
耿恭一扬手,将大巫的头颅扔过去,滚在私来比的脚边:“你自己去问她!”
私来比一下跪地,双手颤抖地抱起大巫的人头,神情委顿:“绝无可能,绝无可能……你们杀了神……”
“犯大汉者,无论人神,皆诛之。”耿恭面色森然。
私来比抱紧人头,踉踉跄跄地往外走,放声大哭,绝不似假装。
班超一行人并没有拦他。
外边的雨势更急,众人看见私来比抱着头,号哭着上了马,带着他的卫兵疾驰而去。原本围在外面的信众,终于有人明白发生了什么。
十四个木塔里,开始敲钟,一声急似一声。信众们待在疾雨里,忽然都开始大哭,撕心裂肺,捶胸顿足,头脸埋地。本来随行的三百余名士兵,也都下马,摘了头盔,抱马痛哭。
天地迷茫一色,班超凭栏而站,也为眼前如此深彻的哀痛所震撼。
“他们这么爱戴那巫婆,怎么不过来找我们报仇?在这儿哭个鸟!”耿恭道。
班超缓缓摇头:“对他们来说,天都塌了,哪还有复仇的心思?”
“我们怎么办?这还没见到于阗王,就有点没法弄了,大雨下成这样也走不了啊。”
“等。”
“等谁?”
“等于阗王和私来比。”
“等他们带兵来剿我们吗?”
“我总觉得,大巫死了,对于阗王不是坏事。”
就是于阗本地人,一百年来,可能也没有见过这么大这么持久的雨,沙漠里都开始积水,裹着沙子,奔流向更低的草地。浑浊的砂浆像在沙漠里沉
睡了千年的、某种仍然记忆着洪荒时代的精灵正在苏醒过来。草地几乎已经泛滥成沼泽,而无数的信众依旧跪在泥水里痛哭。
已经过了两个时辰。雨势稍有减弱,但迷蒙的远处,显出些旗帜的影子,越来越来清晰,蹄声也盖过雨声。
“大概多少?”班超问。
耿恭细听:“一千骑。”
“战力如何?”
“阵形松垮,起码不善雨战。”
“我们伤了几人?”
“小昭和花寡妇不可能再战了,剑侍兄弟伤了两个,我的军中兄弟伤了六个。”
“现在就是五百骑都可能拖死我们。”
“我还是去布置一下。”
“好,我去好好聊聊,注意我的手势。”
一千骑兵迅速地围住了神台,对着神台伸出的台阶,停着一彪人马,旗杆林立,本来旗帜鲜明,如今都展不开,在大雨里垂着。中间巨大的伞盖下,立着一骑,人胖马大,披着披风,戴着一个像斗笠一样的铜色头盔。
班超一个人,举着符节,从铺满暗蓝地毯的台阶一步步下到一楼,原来站在两边的神女们早已不知所终。班超一直走到台阶的尽头,对着那骑不过两丈。神台的一层离地面有六尺高,从视角上,班超还是有些俯视对方。
班超细看这正中的人,发色竟是淡黄,连小胡子也是淡黄的,鹰鼻深目,肤色粉红,面容肥嫩,甚至有点像个剥了壳的鸡蛋,年纪大概三十岁。
班超微微躬身:“大汉使臣班超,拜见贤王。”
那于阗王也不回礼也不作答,细细地看着班超,单骑向前,脱离了罗盖,走到了雨里,一直到了台阶边。
班超无奈,只好也走到台阶边,迅速地被雨打湿。班超看见于阗王的嘴在动,却听不清,只好坐在台阶上,几乎和马上的于阗王平视。
“你们为什么不跑?”班超听清了于阗王问的话。
“为什么要跑?”班超反问。
“私来比说你们杀害了敝国的国师。”
“因为贵国的国师阻拦我们见你。”
“你是说,如此只是为了见我?”
“我听闻不管是匈奴,还是邻国,都只知有大巫,不知有于阗王。而我大汉,只知有于阗王,不知有大巫。”
使团一行人都在三楼格窗边聚着。
耿恭看着班超和于阗王几乎贴着脸说话,说道:“好像谈得不错?这于阗王敢这么靠近班头,也是找死。他们要是谈崩了,班头会把于阗王劫进来。他一动手,我就负责射下那三个将领。玄英,你们负责射掉那离于阗王最近的那六个卫士。”
耿恭转头:“我说柳哥,现在就下到二楼,接应班头把人抓上来。”
齐欢一拍柳盆子:“你们抓了人,直接上到天台,我守在这里,用她们这两层的机关,陷个几百人没问题。”
“好!”耿恭道,“风廉和剑侍兄弟,等他们大肆攻进神台的时候,你们直接跳下去抢马。说不定我们得把于阗王劫到精绝去。”
“我们什么都没带,退到沙漠里吃什么喝什么?”仙奴道。
耿恭不以为然:“他们攻进神台时,只能下马。到时散马很多,我们每人骑一匹,带两匹,马上必有一些基本的军人补给。再不济,在沙漠里一路杀马喝血,也差不多了。”
众人这才领略到耿恭作为名将世家子弟的风采。
于阗王浑然不知他所处的危险,他和班超谈得很好,几乎把嘴凑到了班超的耳边。
“你们真以为你们杀了大巫吗?大巫高深莫测,只是借你们的手,兵解升天而已。”于阗王用马鞭指了指天上,“天降青龙,整个于阗城的人,都看见了。”
“对对,我也看见,大巫丢下肉身,化作一道光,骑着那青龙,升至天际。”
两人心照不宣地笑起来。雨声很大,没人能听见这两人在说些什么。
“我就喜欢跟聪明人说话。”于阗王的声音越来越小。
班超却正声道:“我听说贵国有常驻的匈奴使节,就住在王宫里。”
于阗王回身向罗盖下随从挥挥手,有一骑兵抱着一只漆盒出列,把盒子打开。
“人头在此。你送我一头,我还你一头。”
班超瞳孔一紧,心道,这个于阗王知道自己久被大巫的神权及匈奴钳制,真要自立,须有大汉这样的强国扶持。但变化陡生,机会刚露端倪,如此当机立断的人,却不多见。
“我可以上报朝廷,请贤王领一个大汉震西校尉的头衔。”
“镇西校尉?很大吗?”
“不在大小,在于你有大汉官员的身份。犯强汉者,虽远必诛。”
“我不日会派人送犬子去见识洛都之盛,学习大汉礼法。”
两人停住,都不再说话,在雨里像落汤鸡一样,默默地对视,一切尽在不言中。
大雨三日方晴,神台停靠的地方,竟然积起了一大片水洼。浑浊的泥水已迅速沉淀,显得碧绿清澈。巨大而华美的神台,连同十四座木塔,清晰地倒映在水中,有种肃穆的静美。
于阗王早在城内宣布了大巫的兵解升仙。传说历代大巫都会预言自己仙去的日子,这一代也不例外,有神官史官记录的大巫言行,找出了隐藏的预言。
今日是大巫的葬礼,也是仙去的庆典,几乎全城的人都出来了,围拢在水洼的四周。氛围并不悲哀,有各种神女的表演和唱咏,几乎都是颂扬大巫和昆仑神山的。
三十六管长号低沉地鸣叫起来,所有人开始面对着神台下跪。七骑跑进水洼,踏碎了神台和木塔的倒影。那是于阗的七大神官,各执一支火把,将十四座木塔一一点燃。最后一起聚在神台下,一起将火把扔进去。
一个在草原到处飘移的城市,如今在水面上熊熊燃烧。火烧到高处,陡然盛大,毕剥作响,浓烟四溢。一些快烧尽的梁木跌落到水面上,咝咝地腾起白烟。
哭声又开始弥漫开来。
班超的使团已经出了城,能看见远处腾至天际的黑烟。
本来于阗王是邀请了他们参加葬礼,只是“凶手”班超内心觉得有点滑稽,于是乘晴天走上了去莎车的路。
于阗王和私来比站在仪仗下,看着熊熊大火,都面带悲戚。
“大王就这么放他们走了?”私来比轻声道。
“我敬爱的舅舅,那您说该怎么办?”于阗王水波不惊。
“他们杀害了……”
“不能说大巫是被杀死的,这对大巫是不敬。”
“那也不该放过他们。”
“您知道,大巫之力,可以移城,他们连大巫都杀得死,谁知道里面藏着何等法力的神人?大汉向来高深莫测,依靠总好过为敌。”
“可是,我们已经答应了鱼先生。”
于阗王的声音忽然变得冰冷:“那是舅舅答应的吧?”
私来比不敢再接嘴,惨然地看着天上,心中暗念:“大巫死了,不知上天,还有神山,会降下什么样的灾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