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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章 我们之间,只有死别,不再生离。---杨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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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十五章
    我们之间,只有死别,不再生离。---杨绛
    年底除了春节,最热闹的当属圣诞节了。林牧托熟人从美国带回了正宗的火鸡。不过我听说这只火鸡是原主人打算自家享用的,奈何抵不住林牧的三寸不烂之舌,只好成人之美、拱手相让。
    我打趣说:“不愧是销售出身!这样吧,给你个艰巨任务,苏眉是出了名的难搞,现在由你负责把她推销出去。”苏眉立刻回了我一个白眼。
    其实我的用意很明显,是想让林牧借机夸一夸苏眉,说不定苏眉一高兴,就接受了林牧的表白。张驰立刻心领神会,在一旁推波助澜。
    林牧却不按套路出牌,一脸笃定地说:“自己家的宝贝,说什么也不卖!”
    不过这一句,远比任何赞美的情话威力更大,苏眉立刻羞赧地低下了头,我和张驰依旧在一旁起哄,以此来烘托气氛。
    那一晚,我们四个聚在一起,度过了一个意义非凡的平安夜。
    然而物极必反,就在我们享受幸福的同时,千里之外的南京却发生了一件足以摧毁我和苏眉的噩耗。只是当我们知道这个消息时,圣诞节早已过去了好多天。
    起因源于我在圣诞节过后的几天,收到了一封邮件,寄件人是我们朝思暮想的安宁。只是当我们读到这封信时,她早已去了另一个世界。而彼时的我,以为这不过是一封再平常不过的书信往来,正在措辞怎么言简意赅地向她描述我的婚礼现场。
    那封信很长,没有标题、没有排版,更像是一篇按照时间顺序记录的心情日记。这段时间以来,她一直没跟我们联系的症结,也渐渐浮出了水面。
    自苏眉亲眼目睹了差点死在病床上的小海洋之后,这种症状非但没有缓解,反而愈演愈烈。而此时距离医生下达的“孩子活不过三岁”的魔咒也越来越近,尽管安宁每天都在虔诚地祈祷,希望有奇迹出现。
    为了缓解海洋的病情,安宁不得不忍痛卖掉房子,以此来担负昂贵的治疗费用。安妈妈无奈地劝阻:“医生早就警告过我们这个孩子留不住,你就不要再为了他委屈你自己了!”
    安宁却异常冷静:“不管怎么样,孩子能多活一天是一天。”
    于是,她们卖掉了市区中心的莫愁新寓,换到南京郊区一处将近便宜了一半的房子里住着,这也是后来林静宜说在莫愁新寓找不到她们的原因。
    可是无论安宁怎么努力,钱是花了,孩子依然没能保住。在小海洋即将满两岁时,他因高烧、支气管炎和肺炎而引发了心力衰竭,最终在重病监护室里,永远闭上了眼睛。
    安宁说,随着孩子闭眼的那一刻,她的心也跟着一起死了。
    她开始不吃不喝,任凭安妈妈怎么哄,也无济于事。
    她开始发高烧、说胡话,她说还没来得及给儿子娶媳妇儿呢,来不及看着他上大学,来不及给他买好多书包文具,来不及陪他做亲子游戏,来不及听他最后叫一声妈妈。
    她开始出现幻觉,她拉着床边安妈妈的手说:“肖涵,你看到我们的孩子了吗?像你还是像我?我们曾经商量过,如果生个男孩,就给他取名肖海洋,如果是女孩,就叫她肖茉莉。爸爸妈妈没什么文采,但是都寄托着我们对他满满的爱。”
    安妈妈这才意识到当初给孩子上户口时,安宁为什么要让他姓肖。原来,安宁一直当海洋是肖涵的孩子。
    安妈妈知道女儿从来没有忘记过肖涵,在安宁半昏半醒的那段日子,她试着拉下老脸,给肖涵打过一个电话,告诉他安宁状态特别不好,总是出现幻觉认错人,嘴里喊的都是肖涵的名字。
    谁知肖涵一如既往冷冰冰:“您应该知道,我早被您女儿给甩了,您不觉得打这个电话很不合适吗?”
    安妈妈声泪俱下:“肖涵,我知道你是好孩子。就当阿姨求求你,就当你可怜可怜阿姨这颗做母亲的心,救救我的女儿吧!”
    肖涵终于被这个老母亲打动了,可是迫于现实,他只能给的答复是:“现在单位批不了假,等我忙完,立刻来一趟南京,您看怎么样?”
    安妈妈懂得适可而止,她没有再多说什么。而这本可以相见的最后一面,必定会成为独活于世的那个人,永久的遗憾。
    可怜的安宁,当同龄人都在享受年轻的活力和馈赠时,她却经历了人生好几次大起大落。
    转眼进入到了十二月,卧病在床好几个月的安宁终于慢慢恢复了清醒的意识,安妈妈依然寸步不离地陪着她。
    三十日晚上,兴致勃勃的安宁跟安妈妈说:“妈,我明天想吃韭菜馅儿的饺子。”
    安妈妈高兴坏了,安宁太久没有这么好的食欲了。生病那段时间,安妈妈特地将小米粥熬成了米糊,这样可以减少咀嚼。可是尽管如此,安宁依旧吃不下,安妈妈帮她喂到嘴巴,又被完完完整整地吐了出来。
    看着逐渐消瘦的安宁,安妈妈实在是有苦难言。现在好了,宁宁想吃饺子了,真好。安妈妈不禁喜极而泣。
    第二天,安宁一起床便听到安妈妈在厨房剁肉的声音。她们现在住的房子隔音不好,还很拥挤,只有一室一厅,安妈妈怕打扰安宁休息,一直都睡在客厅的沙发上,对此安宁懊恼过好多次,怪自己身体不争气。
    安宁想进厨房看个究竟,却被安妈妈一个劲儿地往沙发上推:“你去休息一会儿,过十分钟就可以开吃了。”
    不一会儿,香喷喷的饺子端上了桌。安宁找出为海洋买的没喝完的奶粉,查看了一下保质期,然后熟练地冲了两杯,端起其中一杯:“妈,这段时间辛苦您了,家里没酒,我就用牛奶敬您。”
    安妈妈顿时红了眼眶,端起另外一杯牛奶,和安宁碰了一下杯,仰头一饮而尽。
    安宁着急地喊:“妈,您慢点儿,烫。”
    安妈妈胡乱抹了一下嘴巴:“没事儿,今儿高兴。来,快尝尝妈包的饺子,手艺应该没退步吧?”
    安宁急忙送了一个到嘴里,连连点头,含糊不清道:“好吃好吃。”
    安妈妈心满意足地笑了笑,也夹起一个往嘴边送。
    “妈,您还记得吉百利吗?”安宁突然问起。
    “当然记得了。”安妈妈不假思索地答。
    吉百利一种英国的巧克力。安妈妈跟dick在一起时,每年圣诞节前夕都会随他一起去英国和他的家人团聚。而吉百利,便成了安妈妈帮安宁必买的英国零食之一,也是安宁的最爱。
    “我突然想吃了。”安宁嘟着嘴巴撒娇。
    安妈妈面露难色:“附近这么偏僻,应该没得卖吧!”
    “我都查好了,市区一家进口超市里有卖的。”安宁像个小孩子一样兴致勃勃。
    “可是你这身体刚好,我怎么放心让你去市区呢?万一着了凉,伤了元气,可就因小失大了。”安妈妈满脸愁容。
    安宁的神情暗淡下来,瞬间又满血复活:“要不您去帮我买吧,我在家等您。”
    安妈妈心想,除了这样,也没有别的办法了。又转念一想,女儿好不容易身体恢复,索性一次性多买一点她爱吃的,说不定心情也会快速好起来。这样一想,立刻眉开眼笑地应允。
    吃完早饭,安妈妈收拾好碗筷,就出发去了市区。可是等到下午她打开家门时,迎接她的不是欢欣鼓舞的安宁,而是一具尚有一丝温度的尸体。安妈妈提在手里的大包零食,瞬间洒落了一地,而吉百利的包装盒恰好散落在距离安宁最远的墙角,很是讽刺。
    安宁打发妈妈走后,一口气吞下了整整100粒安眠药。
    那些药是安宁借口睡不着,央求妈妈找医生开的。安妈妈严格控制安宁的剂量,只在每天临睡之前给她两颗,可是没想到,这些药安宁从来不吃,直到攒够能一次性致命的100颗。
    原来,安宁早已有了轻生的想法。所以安妈妈大可不必感到愧疚,因为安宁的此次自杀是蓄谋已久的。而她选择结束自己生命的日期,正好是两年前小海洋来到她身边的日子。好一个轮回。
    被问到尸体如何处理时,几度昏厥过去的安妈妈突然想起小海洋刚去世时,安宁曾玩笑似的对她说:“妈,如果有一天我死了,你一定要把我火化后的骨灰带回去,洒在一中的学海湖里。”
    那时的安妈妈,权当安宁是悲痛欲绝后的胡说八道,全然没有放在心上。
    而死后的安宁,唯一留给安妈妈的遗物,就是一张写有“妈,对不起。请将我的骨灰带回郢城。”的便签纸。
    安宁说,她最大的心愿,就是长眠于学海湖,也算是落叶归了根。
    学海湖是安宁、苏眉和我不谋而合最喜欢的学校、甚至是整个郢城的唯一一处风景。苏眉曾开玩笑说:“学海无涯、回头是岸啊施主!”我和安宁骂她信口胡诌,篡改历史,说着便在湖边互相追逐起来。
    安宁说,她喜欢南京这座城市,可是也仅限于喜欢。从她逃离郢城的那一刻起,她就知道自己回不去了,可她又信奉“叶落归根”的真理,所以回家,成了她这辈子最大的奢求。
    她说,上海是一座让她几欲肝肠寸断的城市,连带着城市里的所有人,也会让她一想起就伤心不已。但是她不再恨了。
    她说,恨让一个人变得狰狞、变得在乎、变得喘不过气。
    她说她早已在心里原谅了dick、程前一家,还有曾带给她无数谩骂和攻击的路人。
    她说在她下定决心赴死的那一刻,就已经与自己达成了和解,离开这个世界的时候,她一身轻松、无欲无求。
    刚到上海时的安宁,活得很拧巴。总是一副全世界都对不起她的心态,开始变得自暴自弃,开始厌恶身边的一切,甚至连她最亲近的我们,她也不想再联系。她宁愿那个完美的安宁永远活在我们的回忆里。
    她一直说服自己,是对爱情和亲情的责任,让她走上了错误的道路,因为她要帮肖涵交昂贵的学费,让他心安理得地完成学业;还要替妈妈攒钱买房,带她逃离婚姻的苦海。却不曾反思,其实是自己欲壑难填的欲望,将自己不断推向了更深的深渊。所以除了自己,她谁也怪不着。
    她说,从她真正放弃自己的那一刻,她就一直在愧疚中不断挣扎。她觉得对不起父母,对不起我和苏眉,还有对不起肖涵。
    她每一天都在想着他狱中的爸爸,担心他会不会睡不好、吃不饱,甚至是生了病。尽管在安宁眼里,他可能没有尽到一个父亲的职责,但毕竟血浓于血,怎能轻易割舍?而每次看到妈妈被打时,她都有一股杀了dick的冲动,可她知道不能,因为一旦她那样做了,依然会将妈妈逼至走投无路。
    我和苏眉被她视为仅有的两个好朋友,她知道我们关心她,可她却不想因为自己的负面情绪,给我们原本糟糕的生活雪上加霜。
    肖涵是她在这个世界上最对不起的一个。一次次狠心拒绝他、伤害他,把他隔离在自己的心门之外。每一次,都会让安宁自己心如刀割。
    可是理智又告诉她,一时的残忍,终会被时间治愈,如果这样无休止地纠缠下去,那她毁掉的,就不仅仅是她一个人了。
    安宁说,知道肖涵还在恨着她,她也就放心了。她不能太自私,自己的生活早已千疮百孔,所以宁愿让肖涵一直以为她是个狠心的坏女人。时间会带走他的伤痛,让他重新过回正常的生活。
    还有她的名字,“安宁”这两个字,让她一直心中有愧。
    她一心在寻求的安宁,从她走错的第一步开始,就已经离她越来越远了。唯有一死,才是自我救赎路上最正确的一步,才能让她真正获得安宁。
    安妈妈一直以为孩子的离世是安宁轻生念头的开始,其实不是。从她因为忍受不了dick的虐待,踏出家门的那一刻,她就在心里无数次预想过自己的死亡。
    可能是母性光辉的魅力,安宁在得知自己怀孕的那一刻,就像抓住了一根求生的救命稻草一样,让她无比想要活下去。
    所以孩子的出现和离开,是催化剂,也是缓冲剂。
    我是在安宁尸体正接受火化的那一刻,接到了安妈妈的电话,她悲痛欲绝地告诉我:“宁宁没了。”
    我如五雷轰顶一般,半天说不出话,缓了缓,轻声问安妈妈:“阿姨,到底出什么事了?”
    安妈妈向我叙述完前因后果,我突然顿悟了刚收到的安宁那封邮件的全部寓意。她在信中娓娓道来自己的心情和感悟,要不是安妈妈这通电话,我无论如何也不敢相信,这竟是安宁最后的绝笔。
    安妈妈最后说:“我立刻带宁宁的骨灰回郢城。”
    挂掉电话,我随即拨通了苏眉的号码,并且订了两张最早赶回郢城的高铁票,想在第一时间迎接安宁的归来。
    曾经有无数次,都是安宁开着她的大红色甲壳虫,招摇过市来火车站接我们。这是第一次,也会是唯一一次,我和苏眉终于接了一回安宁。
    到了郢城一中,安妈妈说:“我把宁宁就交给你们俩了,这么长时间没见,你们三个好好说说话,我去看看她爸爸。”
    安妈妈告诉我们,安宁走的时候面带笑意,很平和、很安宁。
    完成了安宁的遗愿,我和苏眉开始你一言我一语,回忆起从前的欢乐时光,一会儿哭一会儿笑,直到水里映出月亮的倒影。
    我提议为安宁唱首歌,于是我和苏眉不约而同唱起了张国荣的《当爱已成往事》。这是我们曾经最喜欢的歌,也是电影《霸王别姬》的插曲。
    “你们说,我们三个会一辈子在一起吧?”
    “说好了一辈子,少一年,一个月,一天,一个时辰,都不是一辈子。”
    安宁的欢声笑语,似乎还回荡在我们耳边。
    那天苏眉哑着嗓子对我说了最后一句话:“花花,我好累哦,我想安定下来了。”
    当晚,苏眉给林牧发了一条言简意赅的微信:“你愿意娶我吗?”
    大概等了两分钟,苏眉收到一条满屏重复着“我愿意”三个字的回答。
    林牧接着打来电话:“怎么样?足足一百个,够表达我的诚意了吧?”
    苏眉嗔怒道:“你有病啊,直接打‘我愿意乘以一百’不就好啦,害我等那么久。”
    那一刻的苏眉,就算佯装生气,也隐藏不住她追求幸福的脚步和目光。
    而林牧最该感谢的人,是催化剂安宁。
    早上七点,林牧准时敲响了苏眉家的门。其实昨晚和苏眉通完电话后,他辗转反侧、整宿难眠,于是索性开车来了苏眉家,又怕扰了她的清梦,于是在车里一直等到早上。他知道苏眉的作息是六点半起床,简单洗簌之后正好七点。
    当苏眉看到门外站着的林牧满眼血丝、蓬头垢面时,噗嗤一下就笑了:“你这是刚抢完银行在逃难吗?”
    林牧没有理会苏眉的玩笑,径直走到客厅,掏出一个牛皮文件袋,把里面的东西一股脑儿倒在了餐桌上:“这是我以前的工资卡,这是我存着定期的存款,这是我在江城那套一百五十平房子的房产证,全在这儿了。哦对了,还有,这是我的车钥匙,就停在你家楼下,前几天刚去提的。”
    “你这是干嘛?”苏眉满脸疑惑。
    “如果你昨晚说的话是真的,这些全都是你的了。”林牧依旧一脸严肃,好像酝酿了很久似的。
    “你就不怕我携款潜逃啊?”苏眉终于明白了事情的原委始末。
    “就算你逃到天涯海角,我也不会再让你一个人。”故作深沉又略显紧张的男人把情话说的结结巴巴。
    “你电视剧看多了吧?”苏眉边说边伸出手去扒拉林牧那一头鸡窝似的头发。
    林牧一把将苏眉的手打掉:“你别闹,我是认真的。”
    看着眼前固执得有点可爱的男人,苏眉完全没辙,求饶道:“我们现在可以先吃早餐了吗?饿死啦!”
    “这么说你答应我啦?”林牧立刻像个孩子一样跳起来,急着去和苏眉拥抱。却被苏眉反力将他往洗手间的方向推,命令他去梳洗一番,苏眉自己则心满意足地朝厨房的方向走去。
    那顿早饭吃得格外漫长,因为林牧给苏眉讲了一段长达七年的爱情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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