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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百九十一章 一个半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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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萧风是来阻止小冬刺杀严嵩的,严嵩是被逐出京城的,马车是两文钱一公里的,所以都没带纸笔。
    因陋就简,书法大家严嵩在路边撅了根小树棍,然后因为官道实在太硬,又在路边找到一小块味道十分可疑的湿土,写了一个“福”字。
    你不是要给我测我的下场如何吗?老夫就写个最好的字儿给你测,我看你能测出什么来!
    我一个“福”字,你还能给我测出什么不好的事儿来吗?没准测出个东山再起来,气死你!
    萧风蹲下认真观看,然后被可疑的味道又逼得站了起来,好在他也不近视,站在原地低头看了半柱香的时间。
    “‘福’字左‘礻’右‘畐’,‘礻’(示补),为‘衤’(衣补)之缺形,可见你最后衣衫破烂。
    ‘畐’乃‘富’而缺‘宀’之象,‘宀’者,‘家’也,可见你最后无家可归。
    ‘畐’上为‘一口’二字,可见你最后是孤身一人。
    下方为‘田’字,‘田’者,旷野之地,可见你最后是在旷野之中。
    ‘福’字为过年时常见之字,‘礻’有祈愿、祭祀之意,应是庙宇或祠堂。
    你最后的结局,就是在年关之际,衣衫褴褛,无家可归,孤身一人,死于旷野之中的破庙或祠堂里。”
    萧风的声音很响亮,即使在树林之中也能听得清清楚楚,林中传来一个孩子又哭又笑的声音,渐渐远去了。
    严嵩呆呆的看着地上的“福”字,又抬头茫然地看着萧风,嘴唇微微颤抖。
    “你……你是为了安慰小冬的,对吧?你现在可以说实话了,其实不是那样的对吧?”
    萧风摇摇头:“不,就是那样的。我没有骗你的必要,虽然我本来就希望你不得好死,但这真不是我骗你的。”
    严喜挺身而出:“你放屁!你算得根本就不准!别的不说,老爷绝不会孤身一人,我会一直陪着老爷的!”
    说完一脚下去,将严嵩写的‘福’字踩掉了一半,只剩了半边‘畐’字。
    萧风翻身上马,看了那半个字一眼,又看了严喜一眼,眼中带着嘲讽和释然。
    “你也想测字吗,我一日不二测的,不过这是半个字,倒是可以勉强送你两句。
    ‘畐’字‘富’而无头,‘逼’而无足。你若有富贵逼人之日,也将无路可逃,好自为之吧。”
    萧风扬长而去,留下严嵩和严喜面面相觑,心下骇然。不知过了多久,出租马车司机说话了。
    “二位客官,我劝你们还是上车吧,虽然是一里路两文钱,可等待时间一样是要算钱的。”
    严嵩无奈地爬上马车,远处传来萧风的声音,显然是他想了很久才决定告诉严嵩的。
    “还有一件事,老严,你也别太心疼严世藩了。如果我没猜错,你夫人就是被他当了保命符,算计死的。
    还有你儿媳妇,十有八九也是。你越恨他,你的日子就能越好过一点。”
    严嵩激动的冲着萧风的方向表示感谢:“你放屁,你放屁!我x你x,我x你xx!”
    严嵩的马车继续向前走。随着车轮的滚动,严嵩离开了京城,离开了朝廷,也离开了所有的勾心斗角,尔虞我诈。
    此后余生,他不再是个大人物,也与大人物们再无交集,甚至他的时间线都可以先走完。
    从京城到江西,路途遥远,一路上严嵩在路边见到很多次探头探脑,形迹可疑的家伙。
    有几次他甚至都听见了这些人肆无忌惮的对话。
    “大哥,我猜这老家伙身上一定带着不少钱!”
    “听说他都被抄家了,还能有多少钱?”
    “瘦死的骆驼比马大啊!何况他可不是骆驼,他差不多是瘦死的大象,骨头缝里都能剔出一堆肉来!”
    “算了吧,之前本地官府传出话来了,皇帝恩准他回家养老,不管在谁的地面上出了事儿,这片地方的官员和山寨都得完蛋!”
    “大哥,要不咱们跟着他,到下一个府城再动手?”
    “嘿嘿,就你聪明是吧……操,前面那伙人是干什么的?怎么看着像黑风寨的何老三呢?”
    “大哥,没错,就是他们!他们离咱们一百多里地呢,怎么跑这里来了?”
    “妈的,看来他们寨子里也有像你一样聪明的!愣着干什么,给我拦住他们啊!这帮混蛋,想要钱还他妈的想嫁祸给咱们!”
    两伙山贼打了起来,一伙是为了钱,一伙是为了不背锅,这样的一幕严嵩看见了好几次。
    这一路上,他路过的地方中,大都是严党官员的地盘,这些官员很多都派了官兵沿路保护,但谁也没出面见严嵩。
    和山贼一样,沿途保护是为了不背锅,不见严嵩是为了撇清关系,老子不是严党,从来都不是!
    一直到严嵩进入了江西境内,沿路的官员们才都集体松了一口气,从此你爱死不死,跟我们没关系,都是江西官员的事儿了。
    严嵩的祖宅已经变成了豪宅,被嘉靖没收当了行宫别院,他自然也就没有可住的地方了。
    严嵩想租个房子住下,可百姓们都对严世藩恨之入骨,谁也不肯把房子租给他住,连客栈都不肯做他的生意。
    严喜跟着严嵩一路奔波,风餐露宿,痛苦至极,他知道严嵩的名声不太好,但没想到差到这个地步。
    自古权臣众多,下岗后如此招人恨的却很少,想来这都是严世藩造的孽,子债父偿,也是天经地义。
    无奈之下,严嵩想到最后一招,来到宗族祠堂,要求见族长,希望族长能给自己找个容身之所。
    族长一见严嵩,扑通一声直接跪倒。严嵩满意地微笑点头,并看向板着脸的严喜:如何,老夫的面子还是有的吧?
    还没等严喜松一口气呢,族长已经开口了:“严嵩啊,你回来干什么呀?
    严世藩犯了谋逆大罪,咱们宗族连夜开大会,已经把你们一家除籍了!”
    严嵩大怒:“放肆,你说除籍就除籍吗?祖宗在上……”
    族长打断他:“你是我祖宗都行,只求你别和我们扯上一点关系!
    谁知道那天万岁又想起这事儿来,来个株连九族啊!你要是还知道祖宗在上,就请你赶紧走吧!”
    严嵩老泪纵横,自己发达之后,给宗族多少照顾?多少宗族子弟都是通过他读书科考,登上仕途的?
    如今自己一朝获罪,竟落到如此田地,当真是让人心寒齿冷啊。他转过身,摇摇晃晃地离去,严喜紧跟其后。
    族长爬起来,看着严嵩的背影,忽然喊了一声。
    “严……严大人,不是我忘恩负义,不记得你对宗族的好啊。
    我一身担着宗族几百人的身家性命啊!我不能愧对祖宗啊!这祠堂是不敢留你的。
    当年夏言被抄家灭门后,咱们族里有老人说,大家都是江西人,冤家宜解不宜结,偷偷让道士在西边野地里建了个解怨墓。
    你若无处可去,那个墓旁边有间小屋,是族里逢年过节派人去扫墓时的临时住所。我可以偷偷派人给你送些粮米。”
    严嵩身形顿了顿,脚步不停,踉跄着离去,严喜紧紧跟上,扶着严嵩,一路向西。
    解怨墓很小,因为里面埋的只是夏言和严嵩当年的往来书信而已。
    当年夏言看重严嵩才学,又是江西老乡,一力提拔严嵩,两人亦师亦友,也曾把酒言欢,彼此欣赏。
    墓舍就在解怨墓的旁边,只有一间屋子,里面有个砖泥砌成的火炉,火炉上面有口铁锅,旁边堆着一些柴薪。
    木床上放着一床絮被,除此之外,别无他物。门窗破旧,风刮过时发出呜呜的声响,在这旷野之中,格外凄凉。
    好在一路走来,时间已是初夏,屋内倒也不再寒冷。严喜将身上携带的米粮生火做饭后,两人胡乱吃了一口,带着四处奔波的疲惫与沮丧,躺下睡觉了。
    只有一张床,一床被褥,自然是严嵩来睡。严喜从柴草堆里找到一些稻草,铺在地上,将就着睡下了。
    半夜时分,严喜睁开眼睛,再也睡不着了。他本非宗族中人,是严嵩从人市上买回去的仆从,是签了死契的。
    严嵩对他很信重,一步步提拔他当了管家,让他成了真真正正京城里的大人物,连四五品官员都不放在眼里的大人物。
    严府被抄后,他确实是真心实意追随严嵩的,只是那时,他从没想过当一个忠仆的代价会这么大。
    他才四十多岁啊,不像严嵩,已经土埋到嗓子眼了,有今天没明天的。这样的日子,他如何过得下去?
    何况谁知道皇帝何时会想起这事儿来,忽然翻脸,到时自己在严嵩身边,搞不好就是要陪葬的。
    严喜悄悄爬起来,来到严嵩的床前。严嵩实在是累坏了,已经睡得不省人事。
    严喜将手轻轻伸入严嵩的怀里,摸到了严嵩藏在身上的金子和银票。
    严嵩在睡梦中嘟囔了一声,听起来像是“东楼”,又像是“夫人”,严喜停了片刻,继续把手掏出来,蹑手蹑脚地向外走去。
    严嵩忽然喊了一声:“严喜!”
    严喜全身僵硬地站在地上,一动不敢动。
    然后听见严嵩含糊地说了声:“东楼那院里你看着点,别让他胡闹得太厉害。”
    鼾声再次响起,严喜转过身来,将手里的五锭金子拿出两锭来,轻轻放在严嵩的枕边,跪在地上轻轻磕了三个头,转身离去了。
    趁着夜色,严喜在狂野里一路奔跑,一直跑到东方发白才停下脚步,摸着怀里的大笔财富,激动地冲着官道走去。
    搭个马车,远远地离开这里,离开江西,隐姓埋名地过下半辈子的小日子去!
    背心一凉,一阵剧痛,严喜不可思议地回过头,看见脸上蒙着黑布的袭击者,上气不接下气地咒骂着。
    “妈的,跑得倒是够快的,害老子追了整整一晚上。老子跟了严嵩这么久,就是等一个下手不伤人的机会。
    你他妈的倒近水楼台先得月了,也好,老子黑吃黑,你又不是严嵩,宰了你也没人会追查!”
    严喜被那盗贼拖拽着两腿,扔下山崖的一瞬间,忽然想起来萧风的话,大喊一声,遗言在山谷中回荡。
    “真他妈的准啊!”
    夏去秋来,秋去冬来,严嵩在墓舍里已经过了多半年的时间。世间的一切大事都与他无关,也没人告诉他。
    他不知道离开朝堂后的所有事,就像他的时间线与其他的时间线完全剥离了一样。
    就连来给他送米粮的族人,他也从没见过面,都是趁他晚上睡觉时放在他门口的。
    严喜溜走了,一文钱都没给他留下,他不生气,也不难过。严喜能陪他走到这里,他觉得已经难能可贵了。
    这里是盐碱地,种不了粮食,所以才成了旷野荒地。他每天的事,就是在附近走走,捡拾一些柴草,挖一点野菜。
    没人来这里,一是这里没什么值得来的东西,二来大人们管束着孩子,不让他们来,怕他们碰到严嵩,说出什么不安全的话来。
    剩下的时间,他就坐在那个小小的解怨墓前,跟想象中的夏言念叨这些年的事儿,念叨自己的事儿。
    “夏言啊,不是我要杀你,是你太不懂事了。是皇帝要杀你,我不过是顺水推舟而已。”
    “夏言啊,也不是我自己要杀你,仇鸾,陆炳,陶仲文,他们都要杀你,我不过是起个牵头的作用而已。”
    “夏言啊,万岁没有判你满门抄斩,但你没能留下儿女,实际上你是被满门抄斩了。
    如今我夫人死了,我儿媳死了,我儿子也死了。万岁没有判我满门抄斩,可实际上我也跟你差不多。”
    “夏言啊,我还有一个孙子呢,跟陆炳的女儿订了娃娃亲,陆炳答应会照顾他的,但愿他言而有信吧。”
    “呵,这股旋风,把眼睛都迷了。你生气了是不是?你也不用生气,我告诉你啊,你那个孙女也活着呢。
    你个老东西很狡猾,一定是你提前把她送走了,还骗别人说是人牙子拐走的!”
    “夏言啊,冬天到了,野菜都冻死了。昨天族长让人送的米粮里多了两颗大白菜。我熬了一锅汤。
    我都忘了,大白菜的汤原来这么好喝呀!我小时候读书啊,我娘冬天就给我熬白菜汤喝,里面还有肉呢!
    后来我娘没了,可我娶了欧阳氏,她冬天也给我熬白菜汤喝,把肉都挑给我吃,她一口都不吃。”
    “后来我当官了,发达了,越吃越好,慢慢地,都把白菜汤的味道给忘了,可白菜汤才是世间最好吃的东西呀!”
    “夏言啊,快过年了,下大雪了,江西下这么大的雪可不多见啊,也不知道是个啥兆头。
    我今天爬了半天才爬起来,出门看你的。也许明天,我就爬不出来了。
    我可能就快下来见你了。到时候你要是恨我,就打我一顿吧,咋打都行,就是别不跟我说话。
    这一年了,一直都是我跟你说话,你从来都不搭理我啊,等我下去,你跟我说句话行不行?”
    除夕之夜,遥远的东面村庄里,有烟花升起。白雪皑皑的旷野里,小小的解怨墓和小小的墓舍,都掩盖在一片雪白之中。
    没有火光,泥炉里是冰冷冰冷的,泥炉上的铁锅里,剩了一小口白菜汤,白菜捞得很干净,只剩了汤。
    严嵩靠在床上,他不愿意躺下,他知道自己躺下就再也起不来了。
    他把门打开了,这样他就能看见很远很远处村庄里的烟花。
    刺骨的寒风吹在脸上,他却什么感觉都没有,只觉得全身都热乎乎的,屋子也在渐渐的消失,人声在渐渐地嘈杂起来。
    一转眼,他金榜题名,站在金殿里仰望着当时的弘治帝,那可真是个好皇帝啊,可惜自己病了,没能给他效力。
    再一转眼,他病愈起复,看着豹房里的正德皇帝,那可真是个混世魔王,根本不像他爹,但对大臣们却很客气。
    再一转眼,嘉靖登基,自己步步高升,除掉夏言,当上首辅,大权独揽,一人之下万人之上。
    再一转眼,是严世藩被拖下金殿,自己跪别嘉靖,萧风城门送行,官道测字,一路坎坷奔波,无家可归。
    严嵩剧烈地喘息了两下,然后发现自己的父母站在廊檐下,看着他燃放鞭炮,笑着让他跑远点,别崩着。
    他往前跑了两步,可一转眼,他自己站在了廊檐下,看着小小的严世藩燃放鞭炮,大声喊着让严世藩跑远点,别崩着。
    有人喊他的名字,他转过头,是妻子。欧阳氏扎着围裙,冲他伸出手。
    “相公,药和白菜汤都熬好了,你先喝白菜汤,然后喝药吧。你肯定很快就能好起来的!”
    严嵩伸出手去,握住妻子温暖的小手,踏着皑皑的白雪,走进那间很小,很普通,但很温暖的小屋里。
    “娘子,我这辈子,都不会纳妾,你信不信。”
    「我很少写作者的话,但这次写两句,当送别严嵩吧。从各种正史野史中看,他也曾有过雄心壮志,也曾想过济世安民。他是个权臣,也是个奸臣,但严党真正最嚣张最恶毒的时候,应该是严世藩的成分更大。“妻贤夫祸少,子孝父心宽”,祝各位读者为人子女,正直善良;为人父母,教子有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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