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咬牙
下一秒,棠宁从梦里惊醒。
眼罩滑落,屋里还是只有她一个人,正午的阳光安静地垂下,在窗台下游移。
她心里惴惴,心跳得飞快。抬头看表,竟然才过去了一刻钟。
“是个梦吗……”
慢慢平复呼吸,她下意识摸摸嗡嗡作响的脑袋,心头浮起莫名的怅然。她不确定这个场景到底是真实发生过,还是仅仅是她脑海中对蒋林野的yy。
可如果是梦,这也,也太……
“也太真实了……”
蒋林野在黑暗中抬头,两个人四目相对时,那一瞬间她的心悸与幻灭感,好像都曾经真实地上演过。
从小到大没人敢这么羞辱她,她想冲过去把他的脸按在地上踩一脚,可也就是生发那个念头的刹那,梦境中好像生出一双手,用力将她拉出来。
连这样短的记忆也不想让她面对。
棠宁用力眨眨眼,有点茫然。
她刚认识蒋林野那会儿,他真的不是这样的。
老师特地把他们安排成同桌,企图让他去拯救她根本没有救的数学。可他的成绩实在好得过了头,棠宁不想待在他身边,青春期时隐秘的心思显露无疑,每次考试成绩下来,宁愿跑远路去问班长,也不想让他看见自己全是错题的试卷。
后来有一次班长生病请假了,愚蠢的棠宁连填空题都没订正完,被老师叫上台写题目,捏着粉笔对着黑板发呆三分钟一个字也没写出来,又灰溜溜地夹着尾巴原路返回。
她趴在桌上背对着蒋林野,睁着眼睛一动不动。
像一只沮丧兮兮的小狐狸。
那天天气不好,窗外乌云攒聚,教室内灯光打得很亮。
屋内安安静静,老师还在讲题,棠宁蔫儿唧唧的,满脑子都是“太丢人了”和“天气果然渲染心情,古人诚不我欺”……
下一秒,感觉自己垂在桌上的马尾被人动了动。
“嫌我讲题讲得不好吗?”
蒋林野声音很轻,是少年的声线,谨慎的,礼貌的,温柔的。
他低声问,“为什么总是舍近求远,非要去问别人?”
大概觉得摸头杀太亲密,他没有碰她的脑袋,只是伸出手,象征性地捏了捏她用来束马尾的皮筋。
是一个薄荷色的皮筋圈,棉布质感,里面有固形用的金属丝。他手指修长,垂着眼,编花绳似的,将蝴蝶结两边都捏得竖起来。
像兔子耳朵。
像她。
棠宁被吓得不敢动。
睁圆眼睛,心跳如雷。
青春期时会喜欢一个人,一定是因为他身上有吸引人的品质。
那一秒她就明白了。
这种感情和钱与欲望都没有关系,是一瞬间的心动。
“笃笃笃——”
棠宁抱着抱枕坐在床上发呆,想着想着心里突然很难过,正一脸惆怅地打算把蒋林野从黑名单里拖出来骂一顿再拖黑,就听到敲门声。
思绪一瞬回笼,她扬声:“请进。”
简薇小心地打开门,见老板已经醒了,松口气:“不好意思打扰您休息了,但是蒋总刚刚打电话,说他送了点东西过来……”
棠宁叹口气,伸出手。
简薇将手机递给她。
“嗯?”开口就“喂”太没礼貌,棠宁意味不明地哼了哼。
蒋林野一下子辨别出来:“你在睡觉?”
“嗯……”
她刚刚睡醒的时候,声音总是很软,连带着整个人都是软的。
蒋林野以前喜欢折腾她,也想不起来究竟什么时候起,他连她窝在怀里睡不醒的样子都很少见。
看来这个电话打得不是时候。
“怎么了?”但棠宁明显不怎么想跟他逼逼,“有事吗?”
他声音依旧清淡:“我帮你订了午饭。”
“啊?”棠宁有点蒙,不明白这家伙怎么突然讨好她,“你给我买了小火锅吗?有没有叫年糕?”
蒋林野:“……?”
他什么时候说要给她订小火锅。
“我负责你接下来三周的饮食。”但他并不关心,“简薇会看着你吃完,盯着你忌口。”
男人声音平稳,并非商量的语气,只是通知。
“凭什么?”棠宁一下子醒了,“我要吃红油小火锅!”
“棠宁。”蒋林野抬头看钟,“午饭时间很有限,我没时间陪你闹。”
她嘟囔:“可我一直很迁就你啊……”
她想起高中时,他偶尔会因为打篮球或者帮老师做事耽误晚饭,她就顺手帮他也把饭打好。
一模一样的两份,他不喜欢吃姜,她也跟着戒掉了。
但蒋林野显然不喜欢回忆过去,依旧公事公办,语气稍稍软了一些:“好,不吃白菜可以吃别的,但辛辣的东西你不能碰。”
“没有火锅的话。”棠宁舔舔唇,虚情假意地小心试探,“刺身也可以。”
“……”
蒋林野沉默半秒,冷漠地挂了电话。
***
棠宁快被气死了。
她的午饭真的只有一盅白菜。
简薇见老板坐在桌前,宛如一只愤怒的小鸟,忍不住提醒:“这是开水白菜。”
开水白菜,是一道四川名菜。
虽然听起来就是水煮白菜,但它作为御膳被传承下来,对食材和汤料的要求其实非常高。
鸡汤要辅以母鸭、排骨、干贝和火腿蹄肉,熬到开水般透明的至清;白菜必须选将熟未透的大白菜,还只能用其中发黄的嫩心。且这道菜不是煮熟,而是靠高汤一遍遍淋浇烫熟的,白菜在碗里缓缓盛开,如同花苞绽放。
道理棠宁都懂,但她看着这一盅汤,仍然感到弱小可怜又无助:“国宴白菜就不是白菜了吗?”
她不爽极了。
现在觉得那个梦很有可能是真的,结合她醒来之后蒋林野的反应,她也不是没可能被他虐待五年。
她怎么就嫁给了这么一个无情无义的渣男。
吃完这道味道一级棒的白菜,棠宁靠在总裁椅上,抚摸着自己暖洋洋的小肚子,悲惨地流下无形的眼泪。
下一秒财务进门,她立刻就兴奋起来了,飞快地拭干并不存在的英雄泪:“快来快来。”
财务也是逼逼群中的一员,从没见棠总这么热情,以为她有什么喜事。
于是她也跟着高兴,喜气洋洋地做完了资产评估。
棠宁听完,两只眼睛都亮起小星星:“这么说,我还真的很有钱?”
棠爸爸靠地产发家,房地产商的流动资金很有限,她被困在父亲的思维里,忘了自己现在根本不在地产行业。
财务狂拍彩虹屁:“是呀棠总,您棒极了。”
“呜。”棠宁发出短促的喜悦呼声,“我现在就开始下单买小裙子。”
“您穿小裙子一定也特好看。”
“那我多买几条!”
“那敢情好,衣柜也塞满了!”
一旁的简薇:“……?”
怎么又开始说相声了!
她头疼欲裂,连忙拦住老板:“棠总,您……您要不要再,再想一下……”
老板明明是最性冷淡的那种职场女性!除非社交场合,从来不买彩色小裙子的!怎么出场车祸就像被相声演员魂穿了一样啊艹!
“简薇。”棠宁苦口婆心,“我问你,人活着是为了什么?”
“为了钱。”老板教她的。
“不,为了好看。”
财务:“老板说得对!”
棠宁循循善诱:“我再问你,赚钱是为了什么?”
“为了更多的钱!”这也是老板教她的!
“不,为了更好看。”
财务:“老板说得对!”
简薇:“……”
回去她就把那个彩虹屁群解散掉:)
***
夜幕笼罩,城市霓虹灯闪烁,车水马龙,光芒好像被打翻,远远近近,连成一片。
黑夜像巨大无声的容器,风里带着凉意,徐徐吹散云层,露出满天繁星。
蒋林野完成今天日程表上的最后一项工作,摘下鼻梁上的眼镜,疲惫地捏捏山根。
五年前老棠总大病一场,出院后看到棠宁结婚就知道事情已成定局,索性游山玩水不再怎么管事,现在整个企业的运转,几乎压在他一个人身上。
抬头看表,时针刚好跳到整点,九点正。
蒋林野思索半秒,松松领带,站起身:“走吧。”
助理帮忙扫尾,连忙跟上。
公司里还有很多人在加班,蒋林野给出的加班费非常优渥,大家干劲十足。
然而食物链顶端的蒋总站在玻璃前,却在面无表情地想:这些可怜的家伙,一定都没有老婆。
他一边往电梯间走,一边打电话给简薇。
简薇事无巨细:“棠总今天下午叫财务来做了个资产评估,知道自己很有钱之后,就一直在买裙子。”
蒋林野沉默片刻,立刻明白了今天下午卡上那几笔消费的去处。
他微顿:“我知道了。其他的呢?”
“联系设计师,定制更多的裙子。”
蒋林野:“……”
他一时间心情竟然有点复杂。
这两年棠宁的爱好越来越少,他们没什么共同话题,她偶尔表现得尖锐,总能轻而易举地挑起他的怒气。
事件的结果往往大同小异,如果能靠上床解决矛盾,就不想多费口舌。
挂断电话,蒋林野沉默着,和助理一起进电梯。
数字飞快跳动,他沉吟一阵,突然开口:“你知道,有什么好的厨师吗?”
“啊,蒋总您要换私厨吗?”助理知道老板家里有一个私厨,淮扬菜做得一绝,“您要什么菜系的,我去问问。”
“菜系倒是其次。”蒋林野想了一下,“有没有那种——”
只是把这句话在脑子里简单过一遍,他就觉得这种要求脑残极了。
可是他咬着牙,还是开口,沉声问:“那种能把水煮白菜,做出红油小火锅味道的?”
助理:“……”
助理:“?”
***
棠宁今晚睡得很早。
她和蒋林野的婚房在玫瑰半里,一个有名的富人区。住户与住户之间分隔得很开,但屋子面积依旧很大,他们家前院养着一池锦鲤,后院建有盛开着鸢尾花的玻璃花房,温泉从山上引下,直接流入浴室。
棠宁吃过晚饭,泡在巨大的浴池里,透过单向玻璃,看到外面碧翠的松涛。
空气里浮动着清淡的硫磺味,她身上伤口没有好全,胳膊上很多剐蹭的痕迹甚至未结痂,不敢在水里待太久,发了会儿呆就匆匆爬起来。
卧室设计倒很符合她的喜好,不是冷色调,床单是温柔的薄荷色,让她很想在里面躺到地老天荒。
再加上,晚饭时家里阿姨无意间说漏嘴的那句:“先生工作忙,经常在公司加班,有时候晚上就不回来过夜,所以不用准备他的饭。”
——棠宁整个人都很兴奋。
“整张床都是我的了……”
不,整个房子!
她知道蒋林野有洁癖,要不是这张床她也要睡,她简直想穿着鞋在床上跳舞。
所以蒋林野深更半夜回到家,看到的就是一只毫无防备地呈“大”字形仰面躺在那里、占据了整张床的动物。
目测只能在夹缝中求生存的蒋总:“……”
他将夜灯旋到最低亮度,轻手轻脚地洗漱完,换好衣服,走回床头。
刚想掀开被子把她往里面挤挤,就突然发现,棠宁头发末端竟然还是潮湿的。
蒋林野有点头疼。
“棠……”想叫她起来,话到嘴边,又咽回去。
他叹口气,回到浴室找出条干毛巾,把她的发梢放到掌心,一点一点地擦干。
擦着擦着,蒋林野开始走神。
棠宁有一头非常漂亮的长发,没怎么保养过,大概是天生的。她高中时在文艺活动上很活跃,迎新晚会上去唱歌,整个人明媚张扬得像道阳光,长发被暖色的灯光一打,如同上好的绸缎。
“高中再忙,尚且有空打理长发……”
工作之后,反而只将头发留到及肩。
蒋林野停下动作,默然地注视睡梦中的棠宁。
她歪着脑袋,睫毛如同蝉翼,亚麻睡裙的吊带松松垮垮,被子也没有盖好,肤色白皙,露出脖子以上大片雪白的皮肤。
可她安静极了。
好像只有在这种时候,世界才是静寂而温柔的。
一瞬间的念头。
他眸色悄然转深,突然想要吻她。
但棠宁睡得并不安稳,梦里有只猫头鹰在追着她飞,一边追一边啄她脑袋,问她凭什么拥有这么多头发,凭什么不秃头不掉头发,凭什么没有社畜的烦恼。
她被追得烦了,眉头一皱睁开眼睛,正正地对上一个逆着光黑黢黢的高大人影,心脏差点被吓停:“卧槽!”
没有多想,伸手一推。
蒋林野毫无防备一个趔趄,一米八七的个子撞上身后的椅子,椅子怼上书桌,带着柜子上的辞典都噼里啪啦地掉下来。
在黑暗中,发出接连不断的撞击声。
棠宁:“……”
她突然清醒过来。
可黑暗中现在是一片死寂。
只有男人压抑的呼吸声。
她迟疑地咽咽嗓子,心虚地爬起来:“蒋……蒋林野?”
蒋林野没说话。
“我……我听这声儿。”她小心翼翼,“您脑袋还挺硬?”
蒋林野:“……”
半晌。
黑暗里,慢悠悠地飘来一句咬牙切齿的:
“我不能过审的脖子以上,更硬。”
“棠宁,你有种别动,在那儿给我等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