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0、便是春
才与元妃说过河道冰封,不过黄昏,天上便纷纷扬扬的飘下了雪。黛玉随姐妹们一起在贾母处吃过晚饭,一行人慢慢往回走,只听宝钗说:“到底是凤丫头,往年你们都是这么来回跑的,她若是不提,究竟也没觉出不妥来。”
探春笑道:“单为我们几个设一个小厨房出来,未免太劳师动众。可既然是她主动提出来,咱们乐得受着。倒是和宝姐姐商量出来的几样新菜,从前在大厨房弄起来不方便,如今可是能叫她们做做看了。”
“那个油盐炒枸杞芽儿么?”宝钗笑了,“这寒天朔地的,叫她们哪里买新鲜的枸杞芽儿去?好歹等天暖了再说。”
“那些人本事可大着呢,有什么弄不来的?”探春把头一扭,问黛玉,“林姐姐可有什么想吃的?”
黛玉本默默走着,闻言侧头看向她们,琉璃灯的光晶莹若水,四围雪沙若晨曦清露,微而清的光晕在她眉目间,整个人宛若雪色的幻光裁就,其娟逸高迈之处,直让人一时看呆了去:“我?”低眉一笑,说出的内容却令所有人大跌眼镜:“我想吃烤全羊。”
一时间,连素来木讷的迎春都忍不住露出惊容。羊乃腥膻之物,向为闺阁女儿所不喜,即使时人以亲手烤制肉食为乐,但也只有贫家或是赳赳男儿以烤羊为美餐,似她们这等琼闺秀女,偏爱的则是更为稀奇难得的鹿肉。何况黛玉自幼脾胃娇弱,哪怕近年来身体骨强健了许多,胃口也还是偏清淡的,向日大家不是没有聚在一起弄块鹿肉烤着吃过,黛玉没有一回不是站得远远的,生恐被那肉食的烟气熏到似的——怎地这回转了性子?想吃烤肉不说,想吃的竟然还是烤全羊这等凶残的菜式?
行至鞑靼边境,于翻越祈蓝山途中连遭大雪,商队粮草消耗殆尽。困顿饥饿之际捕得岩羊数头,生火烤食之,顿觉压倒世间所有珍馐。
黛玉回忆着赦生曾向自己讲过的行商经历,生恐被人看出自己眼底的笑意,忙转回脸去。恰好天边风声陡然一紧,紧接着便是朔风凛凛如擂鼓般压地铮铮而来。
“好冷的风!”众姐妹只觉面目冰凉,齐齐的打了个寒噤,当下也无暇追问黛玉陡然异想天开的来由,忙着各自回屋取暖。只这一会儿的功夫,雪片已有鹅毛大小,在狂风间隙沉沉浮浮,煞是壮美,却也更见寒冷刻骨。黛玉裹得厚实尚可支撑,走在前方掌灯的婆子却已忍不住打了个响亮的喷嚏。
“再走快些吧。”黛玉轻声说。那婆子也知道自己在姑娘面前失了礼,不好意思的遥遥笑道:“我活了这些年,还没见过哪年冬天冷成了这个样儿!”
黛玉不再说话,目光微垂,落在被捧在手心不断散发着热意的精巧手炉上。她如今于生民之艰上渐有体味,见那婆子的脸已冻得发红,一时心中颇有感触。紫鹃则说:“你老别光顾着说话,仔细脚底下的路,这沾些雪沫的冰地最是滑脚的。咱们再走快些,回屋里就暖和了。”
“好嘞!”那婆子殷勤的连连应道,脚下加快了许多,果然是冷得狠了。
黛玉轻不可察的叹了口气。不知为何,这样的冬日总让她想起幽居深宫的元瑶,萧烈,凛冽,却是将别人与自己一并都给冷透了。
念及元瑶,黛玉当即决定给她绣一条额帕。冬日夜长,她横竖无聊,既有了兴致,立时便去做了。男子的抹额与女子的额帕绣纹风格有些鲜明的不同,深夜赦生来时,只一眼扫过,便知道不是绣给自己的。
有点堵心。
偏黛玉又一再提起元瑶个没完:“今儿进宫见了大姐姐,她精神好多了呢。先前病成了那个样子,我真怕她……”
怕甚?那元妃的恢复力堪比镇日在焰城火海上爬来爬去还是囫囵的魔界蟑螂,自己把自己近半的元神剁了喂世界结界都没能死成,她要熬不过去才是老天开玩笑。
“可她还是怕冷得紧。赦生,你说这额帕做得厚实一些顶不顶寒?哪怕是不顶用,总是我的一番心意。”
内务府的绣娘成千上百,元妃又正是当红之时,别人孝敬的额帕加起来绑在身上都够把她捆成一只粽子,哪里腾得出空来用你绣的这条?
“说起来,今儿走的时候大姐姐说了一句话,我总觉得不对劲。”
道士惯是阴阳怪气,要他们把话说明白简直会死人,元妃是女道士,她的话听不懂是寻常,听得懂才叫不对劲。
“她叫我‘这阵子在家里好生呆着,京里冷的日子可还长着呢’。”黛玉模仿着元瑶的口气凉凉的说,“你说,她是叮嘱我天寒注意身子,还是……”说着一转身,便看见了赦生两只秀艳的眼死死的盯着某个方向,面微青,一副心不甘情不愿的模样。她顺着他的眼光望去,正看见了被放在一侧的绣了一小半的额帕。
吃闷醋却被抓了现行,赦生镇定的收回目光,肃然道:“你说什么?”
他强作无事的样子委实有趣,黛玉一时不知是该笑还是该恼,只好忍着,将元妃的话重复了一遍,又道:“你在外面走动,可有察觉到什么不对的风声么?”
赦生凝神想了想,摇头。
黛玉半悬的心微微落下来一截,低头思忖:“想是大姐姐她长居帝阙,甚或有什么风吹草动,总比外人要先察觉的。可是以大姐姐那样冷毅果决的性子,什么样的事能让她也觉得难以对付呢……”
“除非天塌。”赦生的声音乍一听与寻常无异,仔细品味,却分明有些冰凌似的冷锐。
黛玉只觉心里突的一下,愕然看去,却见少年薄唇微抿,目光游离向了别处,看方向,居然又往那额帕上瞄了过去。黛玉又是好笑又是好气,不觉把心底那点乍然而起的疑虑抛在了脑后,咬了半晌帕子,方才慢慢道:“唐时的管国公任环生平最畏一人。据说此人少年时端庄肃穆如菩萨,世人岂有不畏菩萨者?中年有子,便凶猛如虎,世人岂有不畏虎者?晚年容颜消逝,怪如鸠魔物,世人岂有不畏魔物者?我常想,以任环如此人杰,每一年岁单遇一样,尚且令其如此畏惧,若是两样同时兼得了去,更不知道他会怕成样子。如今可叫我遇上一个三样兼得的,果然由不得人不怕,古人诚不我欺!”说着掩口直笑。
赦生一时左眼写着茫然,右眼写着十分茫然,完全不解她在笑什么。
见他完全无法领会自己的幽默,黛玉又笑不下去了,只好轻轻的叹了口气,心知等他这个文盲明白自己的意思怕是再过百年也做不到,只好主动解释:“你道任环怕的那人是谁?正是他的夫人。而我遇上的那个三样占全了的……”
既貌美如神,又凶猛勇烈,还是魔物的,不是赦生又是谁?任环畏妻善妒,她又何尝不头疼于自家这只连女人的醋都吃的绝代醋瓮?
适才拐着弯开玩笑时倒不觉得,此刻一句一句掰碎了解释给赦生听,她却忽觉羞涩难言,一时微红了两颊,慢慢的垂了头,终是说不下去了。
赦生眼睛一亮:“是我?你怕我,如那人畏妻?”
任环惧内再怎么被传为千古笑谈,他俩也是生儿育女的名正言顺的夫妻。而今她以任环做比,不是公然以赦生之妻自居么?纵使彼此已经私许终生,可如此譬喻,实在是……调侃人不成反砸了自己的脚,黛玉连耳根都在发烧,咬了咬牙,主动仰起脸瞪了过去:“不是你是谁?”她狠狠戳了戳赦生额头上的朱砂印,“我难得动回针线,给大姐姐做东西也不过就是这么一遭,你哪里至于就吃味到这等地步!敢问这位银壮士,近来可有什么急用的、想玩的,可以交给我这个专管针线的丫头做的?”
赦生没再说话,只张大了双眼。她在他亮晶晶的眼底看到了自己羞恼得宛如被压到了尾巴的猫儿一般的影子,一口虚张声势的气就这么散了,正欲扭身不再理他,就被赦生按住双肩扣在了怀里。
“我懂任环了。”
黛玉只觉得整个人都快成了烛心上的绯红烛焰,又是发烧,又是发颤。
“但我不是鸠魔物。”值此缱绻之际,赦生却又补充,“鸠是鬼族神子,我以伯父礼侍之。”
不过是个比喻而已,居然还真有这样一个人名唤鸠?既叫了鸠,是否果真便如经书里所讲的那般生得如冬瓜模样?幸好赦生不是他真正的子侄……冬瓜样的赦生会是什么样子?胖如中秋之月么?黛玉乱七八糟的想着,隔了半天才忆起自己今日原本的打算,便推了推赦生。
意料之中,没推开。
她又推了一下。赦生依依不舍的放开,只见她桃腮微赤,却努力的做端正肃然状,取出两幅字铺在了书案上:“这里的习俗,从冬至这天起到冬消春来共八十一天,每天一划,九笔为一字,正合成了《九九消寒图》。我已做好了两幅,一幅我留着,一幅你拿去。你且看看,想要哪一幅?”
赦生看去,只见纸面以花汁染出层云皴霞的浅丽花纹,上面朱红的字迹纤巧袅娜,一幅写着“庭前垂柳珍重待春风”,一幅则写着“雁南飞柳芽冒便是春”。他的目光在“待春风”与“雁南飞”上转了转,毫不犹豫的收起了第二幅,却又磨了浓墨,将“庭前”那幅的“庭”字第一划描作乌黑。
“都涂坏了。”黛玉轻声埋怨着,却珍而重之的将它收了起来。
君子如雁,年年岁岁高飞迁去,妾心如柳,静候庭前待春归来。
心有灵犀,自是一点即通。她想说的,赦生果然是懂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