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9、柳湘莲
柳湘莲自打生下来,大约还是头一回如此的怀疑人生。任谁看到自己想象中身长八尺膀大腰圆身怀龙象之力的绝代壮士,现实中居然只是一名未及弱冠的纤细少年,特别是这少年还生得美艳若天魔的时候,都跳不出他的反应范畴。
柳湘莲原也是旧家子弟,只因亲族凋零,父母早逝,无人管束于他,便任得他舞枪弄棒眠花宿柳,长了若许年,除了学了一身武艺、唱得好一喉咙的戏、将三分祖产挥霍到了只剩一分外,细数起来竟没做过几样正经事。不过他人生得俊美,出手又大方,行事聪明豪爽,又什么都会上一点,人们也愿意围着他转。久而久之,道学们见他固然要大摇其头,却硬是在三教九流里闯出了不小的局面,“冷面郎君柳湘莲”的名声也传扬开了去。
他平生所嗜极多,最喜欢的便是结交异样人物。先前替宝玉打探紫檀堡的一处庄子时便已对其主人生出了兴趣,后来察觉此间主人归来,还是近来风头正劲的黄霸天,不由更生出了结交的心思。正好听说黄霸天四处招揽人手,他便央了相熟的人牵线,个中目的,三分在重整家业上,而更多的七分却是出于对黄霸天的兴趣。
可是……这黄霸天怎么生成了这幅模样!
“有何不可?”赦生只扫了他一眼,便看穿了他的心思。他向来不以皮相为重,对于这群人类动辄大惊小怪的样子,是十分的不以为然。他要招揽的是做正事的人,此人若是再对着他的脸一惊一乍下去,他不介意直接将其扫地出门。
柳湘莲呵然一笑,不再纠结心里的那一点不适应:“虽与传闻中相差甚远,然自无不可。”
居然这么快就不在意我的脸了?赦生打量了他一眼。
能与此人结交,想来再无人会注意到我的脸了。柳湘莲亦打量了赦生一眼。
一魔一人这一错眼,登时升起了几分相见恨晚之意。
赦生早就听引荐者介绍过,这柳湘莲身手一流,性情英爽,三教九流均有交游,倘能把他拉入自己手下,必可成为得力臂助。此刻亲眼相过,武功果然在此方世界还算难得,尤其这利落的脾气委实合了他的眼缘,当下便开门见山的表明了招揽之意。
柳湘莲本就是冲着结交他而来,加上赦生给出的报酬委实优渥,他的祖产早就挥霍得七七八八,近来家计渐衰,正是想法子谋出路的时候,当即欣然接过了橄榄枝。两个都不是磨磨蹭蹭的性子,不过三两下功夫便谈妥了一应的相关事宜,赦生这才记起来将人往屋里让。他于这些小节上向不留心,底下人却周到得多,早就整治了一桌上等的菜肴,只待赦生露出一点留客的意思,便齐刷刷的往出摆。赦生看着他们蝴蝶穿花般里里外外的上着菜,颇感无趣的伸了个大大的懒腰。他这一抬胳膊,就露出了腰侧佩的血玉环,上坠的石青络子微微摇晃着,端的是细巧玲珑,异常悦目。
柳湘莲无意间扫了一眼,顿了下,不由又多看了几眼:“你这玉络子倒是精巧。如今市面上肯费这么多心思做这些小巧之物的人越发少了,往日里我城里城外东市西市的逛了不知多少回,都没见到合意的。你在哪里买的?我得空也买一对去,把我那祖传的鸳鸯剑的剑柄络上。”
赦生瞟了他一眼,扯过衣袖将络子挡住,方才道:“未婚妻所赠。”
柳湘莲猝不及防的被秀了一场恩爱,颇为无语:“想不到霸天兄年纪轻轻,也是将有家室之人了。”
“承你吉言。”赦生的唇角不经意的向上撇了撇,他本就生得仪容殊丽,平日里板着脸犹可,这一笑便煞是绝艳,当即令在场的其他人尽数看呆了。只是这一幕并未持续多久,他便又回复了肃然的表情,正告道:“吾名赦生。”
霸天兄这个称呼,真是蠢透了。
宝玉再回来时,众姐妹早就写完了诗,聚在一起互相品评笑谑,猛然见进来来,皆道:“无事不忙可回来了?才头一回起社就溜之乎也,从未见过这样的人,我们可留不住你了。罢,罢,你且往他处高就吧!”
宝玉本自有些出神,闻言急了:“哪怕留我给各屋里扫地呢,别撵我走啊!”
李纨道:“大家本以为老爷特地叫你必有要事,便也没等你,不想才多久就完了,早知道等会子你也好的。”
宝玉笑了笑,初进来时的嗟叹神情又回到了眼中:“其实也是大事。工部尚书的长公子的宠妾没了,他道自己文思板滞,又伤心太过,写不出一言半语,便托我作一篇悼词出来,以慰美人芳魂。”
李纨道:“阿弥陀佛,还以为什么大事,你就用了这么一会子功夫写出来把他打发了?”
探春笑道:“二哥哥的脾气大嫂子你还不知?既知道了是美人,又是薄命早夭,就这会子功夫,还不够他写上十篇八篇的?”
宝玉回过神,有些羞涩的道:“搪塞之作而已,只恨我才薄意浅,不能安亡者芳魂罢了。”
众女皆知他脾气最是以女儿尊贵不过的,闻言虽有些无奈,倒也不好说什么,好在宝玉又打起了精神,向她们讨诗看,李纨便道:“今儿来时看到往你屋里搬了好俊的一盆白海棠,正好她们几个也有兴,就以那白海棠为题、限十三元韵各做了一首。因这个缘故,我们诗社就叫‘海棠诗社’了。”说着拿了诗稿过来。
宝玉忙接在手里,看一首,赞一首,一手抚案长叹道:“我本来也想着做一首,谁知竟有这么多珠玉在前。‘斜阳寒草带重门’,‘淡极始知花更艳’,‘借得梅花一缕魂’,都自何处想来!我竟是不敢提笔了!”顿了顿,又问道,“不知这回夺魁的是哪个?”
早在他近来时,黛玉便已抽身去看廊外的梧桐了。宝钗正端详着那边汝窑花囊里供的白菊花,闻言转过脸来淡淡一笑:“却是我承让了。”
宝玉眼中升起淡淡的疑惑,欲言又止。依他之见,宝钗的海棠诗固然含蓄浑雅,可探春的那首亦是不遑多让,二者皆不及黛玉的新巧秀逸,那方才是天外仙笔。本以为夺魁的定是黛玉,为何却成了宝钗?他却不知,众人原皆道以黛玉诗为上的,只是李纨力推宝钗之诗极显闺秀品格,黛玉的虽才气飘袅,到底肆意了些,不及宝钗的态度珍重。她既是诗社掌坛,且一番话说得也极合道理,故而众人也便心悦诚服。
荣国府的宝二爷素来没有掩饰内心的喜怒的本事,即便是顾虑着宝钗的面子未曾将疑惑诉诸于口,可他那因意外而微妙的脸色一变,却是人人都瞧见了。大家素知他待黛玉的掏心掏肺,哪里有不明白的?迎春与惜春素来存在感稀薄,当下益发的装作什么都没看见。李纨倒不能当做视若无睹,可他若是问出口,她还能摆出一番道理来告诉他薛林二诗的高下之分究竟在何处,可他偏偏就是没说,李纨便也辩白不得。探春纵容有心解释,出于相同缘故,也无从说起。宝钗亦是没意思起来,本来便是几个闺阁女儿的笔墨游戏,是输是赢皆是图个取乐,能赢是好,输了也没什么,被宝玉这一疑惑,倒似是她成了窃名之贼,早知道还不如呆在蘅芜苑打点针黹,也好过沾这说不清辩不得的是非。
黛玉本自恃才力不输于人,对此李纨的评判便颇不以为然,但她深怜李纨青年孀居,对宝钗如今也无甚敌意,且知道她们的道理素来与自己的不是一路,故而对所谓的胜负结果便在无可无不可之间。谁知她倒没有不服,不平的反成了宝玉,未免让她感叹好笑之余,又有着说不出的尴尬。眼见得一屋子的人都陪着尴尬了起来,她反倒自在了些,心知此时惟有她方便开口,便打趣道:“以麒麟儿的锦心绣口,很应该赐诗一首,让我们这群女流之辈开开眼界的。”
宝玉:……
这场关于名次的小小风波,便这么给揭了过去。只是宝玉依旧意难平,当晚便精心的将黛玉的白海棠诗题在了扇面之上,预备时不时的拿出来欣赏吟哦,以纾不平之意。自然,短暂的几天假期过后,他又恢复了日日在严父监督下悬梁苦读的生活——只是,生出了一点点的异样的波澜。
这事还得要从宝玉为工部尚书之子的爱妾做悼文一事说起,京中的权贵各有各的交际圈。宝玉因其出身,常年混迹在勋贵子弟之中,他的朋友诸如冯紫英、柳湘莲等人,无不是世家子弟。而文臣士子则又成一个圈子。勋贵圈看文臣圈根基浅薄大多穷酸,文臣圈看勋贵圈尸位素餐尽是饭桶,两方人互相看对方不顺眼,表面上维持着井水不犯河水的状态,实则颇有种视彼此为空气的相看两厌之感。先前宝玉御前献文一举成名,身为勋贵子弟里难得的以才名显世的小公子,倒也颇得了些文臣圈的瞩目。然而之后他被贾政扣在家里闭门读书数个月,再大的风浪经过如许时间沉淀也得水波不兴,本来再这么发展下去,宝玉被文臣圈遗忘也是迟早之事,谁知尚书公子这横插一杠子,生生的又把宝玉给捧红了!
不得不说宝玉的那篇文字写得真是满目珠玑,尚书公子本就伤心爱妾红颜早夭,被那凄迷惨然的词句触动,当场便滚下了眼泪。不得不说一个样貌周正还留着两撇八字胡的大男人掩面哽咽的样子十分之伤眼,眼见得宝玉大有也跟着一起抱头痛哭的架势,贾政冠玉一般明润的面容险些青了。他太清楚自家儿子的秉性,天生就的一副花月心肠,倘若生成女儿家倒是合适,生成了男子便让人十二分的恨铁不成钢。为此他特地将圣贤书之外的一切杂书尽数付之一炬,唯恐宝玉沾染一旦这些风月笔墨便心驰神往,荒废了学业。孰料千防万防架不住变化,偏生工部尚书是他的上司,他家公子的请求自己轻易驳回不得,如今到底还是闹到了这般田地,可怎生是好?
贾政心里正翻腾着,那尚书公子已然把眼泪一擦,满面感激的摘下了手上鲜亮的翠玉大扳指强送给宝玉,美其名曰,润笔费。贾政一面替儿子谦虚着,一面在心底暗下决定,以后再有登门求文的,一定要想方设法推了去。可惜世事总不能如人意,尽管宝玉在贾政的监管之下并未露出心猿意马的迹象,就连那枚做润笔的翠扳指也不知给宝玉随手扔去了哪里搁着,但宝玉的文名自此算是彻底传开了——尚书公子亲自登门求文,以价值百金的翠玉为酬,换得一篇见着无不泣下的绝妙好辞,这件事京中何人不知何人不晓?
此后登门求诗求文者一时如堵,然而因为贾政管束严格,轻易求之不得,那润笔之资的规格也眼见得水涨船高起来,这恐怕是贾政最初难以预料到的。此为后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