间章 往世乐土:胜者是——梅比乌斯……吗?
睁开眼,眼前所见是一片怪异又破碎的建筑。
“唔……”
碎石残垣绕着塔楼盘旋上升,交错成形似鸟笼的网格,像是在宣告自己是世界的中心。
几棵巨大的樱树带着虬结粗壮的树根悬浮在楼阁之间,它们就这么扎根于空气,看得芽衣不由得落下一滴冷汗——至少这树的树根还是向着下方的,没有出现更诡异的头尾颠倒的场景。
但看着那樱色的天空,巨大的,说不清楚是月亮还是太阳,就那么一声不吭地挂在抬头可见的天空中的星体,另一份怀疑却又涌上心头——在这片空间里,真的有所谓的上下之分吗?身处楼阁搭建的平台之上,无论怎么极目远眺也望不见大地——这里真的有天地之分吗?
“这到底是什么?”
如此景象,芽衣自忖就是再看上一百年,大概也不会觉得“习惯”到足以将其视为正常的地步。
但想来也并没有人强求她改变自己的认知。
啊……对了对了……自己来这里,似乎也不是为了变成一个疯子的。
只是,头脑异常肿胀,像是吃到撑得不能再撑的情况下却依旧塞进去了两个包子一桶牛奶的胃,可脑子毕竟不是胃子,应该不会有食物放着温暖的肠胃不去而硬生生开辟出一条通向大脑的路。
还是说……有什么被她一直忽视的东西……
对了,她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来着?
脑海中突然闪过如此的疑问,冷汗在顷刻间完成了从额头到后颈再到整个脊背的部署。再之前的记忆,与其说是模糊不清,倒不如说根本就不存在,不断向上追溯、追溯,一切都停留在了那一声“噔噔”之中。
“是……”
啊,对……记忆开始逐渐清晰了。
是那个叫爱莉希雅的女人,对,叫爱莉希雅……
记忆中的紧张与警惕在反过来回忆时已经不复存在,但这么一想,她便觉得爱莉希雅这个名字似乎相当耳熟,说话的口吻也莫名其妙的习惯,只不过大脑如今的状况确实很难令人放心地给出“没事”的论断,她一时间也无法顺着这个方向向更深处挖掘什么。
“嗨!”
还没听惯的声音毫无征兆地响起,像是有人在耳边细语,又似从远方传来的呐喊,就如同眼前这怪异景象一般让人捉摸不透。
“感觉如何?嗯……我是说,你、感觉如何?”
依旧是爱莉希雅的声音,她在用调笑的语气说着最关切的话语。
“没有异常……嗯,应该没有。”
芽衣强撑着回答道。
虽然眼下的情况和“没有异常”毫无关联,至少那股肿胀到想要呕吐的怪异感依旧盘踞着她的大脑,不过考虑到这种感觉正随着时间缓慢消退,芽衣便也一如既往地勉强着自己,给出了“没有异常”的答案。
“嗯。那就好,之前有些来访者,在进入【往世乐土】的瞬间就站不住了。”
好吧,爱莉希雅确实撒了一个小谎。不是“有些”,而是几乎全部。
若是米凯尔在这里,就会兴高采烈地认下这一份属于他的功劳——相比于最初版的数据世界,由世界泡、数据世界与第十二律者权能捏合出来的往世乐土对来访者自然有着更高的要求。
爱莉希雅隐约知道一些,但她并未秉持着【一如既往】的诚实,将这些情况如实告诉芽衣。
这毕竟,也是测试的一环嘛。当看到芽衣如此勉强自己,她便知道,这孩子在某方面与那个傻瓜像得不得了。
对于喜欢勉强自己的人,可不能随随便便满足他们的自尊心哦。虽然这种话说起来会让人觉得残忍,但既然还有勉强自己的余力,那自然要勉强到底,这样才能获得更大的进步。
而且,从那个傻瓜身上得到的教训也无时无刻不在告诉她,面对一个自尊心极强的人来说,他人的肯定有时会得到相反的效果。
不过,夸奖当然还是要夸奖的啦,尤其是芽衣这样可爱的女孩子,哪怕只是站着什么都不动,都是一件令观察者极度舒适的事情嘛。
“就像是溺水一样,被记忆淹没的感觉并不好受,不过看起来,这份担心对于你来说是多余的……唉呀!难不成,是因为律者的体质异于常人吗?唉!唉——我也好想成为律者试试啊……嘿嘿,不好意思,我们好像跑题啦!”
“……”
冗长又繁杂的声音对于耳朵或许是一种折磨。最起码对于芽衣来说,她并不是很喜欢……欸?不对……
过去琪亚娜吵吵闹闹的时候,心中从未涌现过【不耐烦】的情绪。
少女意识到,自己或许并不厌烦话痨或是特别吵闹的人。
是自己的审美变化了?还是心境变化了?
还是说,对人不对事?
这个问题并不需要答案。
“好了好了。今天就到此为止吧,以后你对于【往世乐土】的适应性会逐步提高,但是现在,你不适合继续探索下去了。来,跟着我给你打开的星门,回到大厅里来吧!”
伴随着机关转动的嘈杂声,一座内蕴星空的大门就这么在芽衣面前打开了。
“虽然你这么说,但是也根本没给我打开其它星门。”
爱莉希雅的话语总是带着某种不加掩饰的【诱惑】,好像希望她强撑着继续探索下去似的。
明明只是初始,两人之间的谈话,单指芽衣自己对爱莉希雅说的话,恐怕还不超过十句,但却异常敏锐地捕捉到了这一点。
只是在诱惑的同时,她却也从未给过芽衣选择的机会。
就好像眼前仅此一扇的【星门】,说是“星”门,但其中折射的星光却是人类幻想中的璀璨模样,似乎从未思考过只存在黑与白的宇宙是否愿意接受人类这般傲慢的想象,于是整件事便带上了不知所谓的离奇感。
宇宙无法——至少无法以人类所能感知到的任何方式回应人类的傲慢,芽衣却别无选择,如果不想被永远困在这片连大地都不存在的空间中,就只能伸手触摸那道星门。
“……”
突如其来的眩晕感折磨着撑到要爆炸的大脑,更让芽衣难受的是,这种眩晕感与米凯尔带着她一起进行相位穿梭的感觉倒是一模一样,爱屋及乌,自然也少不了恨屋及乌,好在也不过是一瞬间——就在她以为自己的脑袋要从中炸开的前一刻,双眼被一片金碧辉煌刺痛,脚下也传来了更为踏实的触觉。
“你还好吗?”
依旧是那还未来得及熟悉的声音,只不过这一次,似乎褪去了原有的跳脱与【诱惑】,只是单纯地在关心着她。
芽衣将目光转向左手边的沙发,橘色的暖光包裹着年纪与她相仿的少女。
爱莉希雅依旧保持着初见时的动作,只是身体离开了沙发的靠背,稍稍前倾,脸上倒只是淡淡的微笑。
芽衣内心警惕着,事到如今,她已经不相信这个世界上会有人无条件地关心另一个陌生人,只是,不知为何,那样的笑容与关心的口吻,与记忆中的某个场面……不,是许许多多的场面重合了。
芽衣终于明白了那种熟悉感的来源,以一种并不令人愉快的方式。
“唔……”
眩晕感再一次袭来,但这不是由于任何外力,而仅仅是因为自责与自嘲——她真是傻了,不久前渡鸦看似与米凯尔对话,实则是对她的暗中提醒,再加上已经在对话中被提起过无数次的【往世乐土】,毫无疑问,眼前的女人应当是上一个纪元的人类,是米凯尔、是班长、是那个维尔薇的战友。
但她为何总是在学米凯尔说话呢……不,不对,或许,是米凯尔在学她说话……
等等!
明明以前从未想起过,但此时此刻却在记忆里异常显眼地伫着的,是她与米凯尔第一次见面时对方所说的话——
“其实现在也还好啦。老婆死啦,女儿也死了,我现在只用养自己一个人。”
说这句话的时候,米凯尔的态度随意,口吻轻佻,怎么也无法让芽衣把这样的态度与死亡的沉重所联系起来。但那是最初的芽衣,在业已了解米凯尔的现在回顾他彼时的神情,那样的随意,那样的轻佻,都不过是为了掩盖真正的悲伤所必要的障眼法罢了。
该不会这么巧……
不,应该不是。米凯尔抢在她出现之前就匆匆离开了,或者也可以解读为,她是故意在米凯尔离开的那一瞬间才出现,说不好是谁在躲着对方,但想来应该不至于……
“喂喂!芽衣芽衣,你在想什么呢?”
摇摇欲坠的身体忽然被强有力的臂弯所扶住,说不出什么名字的花香伴随着柔软的触觉在一瞬间冲进了她的脑海,将大量零碎的记忆带来的负担,以及因为愤怒与恐惧所带来的疲惫感一道驱逐。
“你……”
芽衣的神情有些动容,又有些迷茫,强大的警惕心差点儿就要瓦解。
“我叫爱莉希雅啦!真是的,你都没有好好记住我的名字,真是令人伤心呢!”
芽衣的眼角有些抽搐,说实话,她很不擅长应付这种过分热情的人。不过,如果换成琪亚娜的话……只是一想到琪亚娜和爱莉希雅坐在一起的场面,芽衣就本能地觉得耳膜传来了刺痛感。
“不,我其实……记住了……只是……”
只是这段时间出于某种奇怪的报复心态,她一直保持着对米凯尔呼来喝去的态度,哪怕实际上被呼来喝去的人是她自己。
“喂!芽衣,中午我要吃两碗咖喱饭……停停停,我知道你要说什么,但是我就想吃你做的!”
“拒绝,你去啃饼干吧。”
“唉呀芽衣,说真的,要不你来做世界蛇的厨师长吧?我保证,做饭也是一种很有用的修行……”
“你再这样,我就离开世界蛇了。”
“芽衣,你也不想自己什么都没从世界蛇这里得到就离开吧?那不是和琪亚娜白打了一架?”
“……”
“那咖喱饭?”
“你……好吧。我现在做,你半个小时后打开空间裂隙来取。”
——彼时的她正在南非。
好好反思,比对并不熟悉的人直呼其名更没有礼貌的是连名字都不称呼,芽衣不知道该如何道歉,只能在心里警告自己不要再犯这种错误。
倒不是抱着“好好相处”的想法。只是忽然想到,除去利用这些人得到更为强大的力量外,似乎也可以通过旁敲侧击的方式获得更多关于米凯尔的情报。虽然直到现在都无法对“敌我”做出准确的定性,但那种东西无关紧要,无论是从个人兴趣还是从可能的敌对关系出发,芽衣都有想要更加了解米凯尔的动机。
可忽然间,她听到了哭声——很是浮夸的哭声。
“呜呜呜——呜呜呜——”
哭声的主人紧紧搂着她,呜咽个不停,但又什么也不说。那样子,倒像是个刻意用哭声引起大人注意的孩子。
“你……爱莉希雅,你怎么了?”
这一次,芽衣刻意带上了名字,只是这样一来,爱莉希雅的哭声反而更闹心了。
“呜呜呜……我真傻,真的,我明明为这一天准备了这么久,刚才报名字的时候却忘了……呜呜呜我忘了!!”
“忘了……什么?”
原本芽衣还是被搀扶的一方,此时此刻却不得不反过手来抱住了眼前的女孩。而爱莉希雅却得寸进尺,呜咽着直接扑进了她怀里,因为九公分的身高差的缘故,爱莉希雅只是稍稍俯身,便正好将冰凉的泪水都糊在了芽衣胸口。
“有点重……”
对于抱惯了琪亚娜的她来说,这是一种前所未有的,不能以重量来衡量的体验。
但这种体验上的差距很快又被另一份疑惑所掩盖了。
芽衣不明白,明明认识才不久,为何这个家伙就能如此自来熟的……呃……就算是当初她和琪亚娜……进展好像也没这么快吧……等等!她为什么会这么想……
“我忘了,我忘了!重新来一遍,芽衣,把爱莉希雅这个名字忘……呃,暂时忘掉,来,跟着我念,我的名字是——粉色妖精小姐?!不要漏掉最后的?哦!”
“……”
芽衣低着头,满脸疑惑地看向前一刻还哭哭啼啼的爱莉希雅。
不是……
这是什么级别的变脸功夫?
但她迟迟不予回应,爱莉希雅的脸色又哭丧了起来:
“呜呜呜!芽衣你倒是跟着念嘛!就念一次,好不好?”
“这个……”
芽衣的嘴唇颤抖着,即使在并无旁人的情况下,要念出如此羞耻的名字,也是需要一定决心的。
何况她并没有一定要听从爱莉希雅的理由。
“所以,这个名字很重要吗?”
尽管如此,就这么被缠着也不是办法。不论是为了变得更强,还是为了得到更多米凯尔的情报,都不应该这样浪费时间,所以还是让这一切快点结束吧——但在此之前,她希望自己能得到一个方便说服自己的理由。
“嗯……你想啊……”
眨眼间,爱莉希雅脸上的泪痕又消散得一干二净——这已经是第二次了,但芽衣除了荒诞之外,并没有感觉到名为【见怪不怪】的情愫。
爱莉希雅赖在芽衣怀中,用一只手点着自己的脸颊,拉长了声音说道:
“你看啊,我是不是全身都粉粉的?”
“呃……是。”
看了眼爱莉希雅身上黑白交织的制服,芽衣将“是”之前的那个“不”字咽了回去。
“嘻嘻!”
爱莉希雅欢快的一笑,抓起芽衣的手指,轻轻划过了自己精灵一般尖尖的耳廓。
“看!我的耳朵,像不像传说中的妖精?”
芽衣才刚刚反应过来,指腹上便传来了冰凉的触觉,她猛地将手收回,却也终于注意到了眼前的女孩在【生物层面】上与【人类】的不同。
“你……真的是妖精?”
“当然是啦!”
“……”
芽衣皱着眉,无论她如何费力观察,那尖尖的耳廓都不像是普通的cosplay道具,甚至还能透过薄薄的皮肤看到一些毛细血管。而且方才指尖触及彼处,虽然觉得冰凉,但那是一种相对的感知,生物该有的温度还是存在的。
可爱莉希雅越是这么坦诚,芽衣就越不愿意相信。她想,即使没有米凯尔这个前车之鉴,光爱莉希雅这样的态度,就很值得让人警惕——至少也是慎重思索对方话语的真假。
况且,一直以来接受的教育也让她很难相信,前后两个文明的差距会大到多出一种名为【妖精】的生物的程度。
但看着爱莉希雅一副“你不喊我就不放手”的表情,芽衣只能无奈地问出最后一个问题:
“粉色我明白了,妖精我明白了,小姐不用多少,那?又是什么东西?”
“?就是?啊?”
“这真的是人能够念出来的东西吗?”
“嗯?你听不出吗?哦,我都忘了,这是我们妖精一族才能听出的东西,真是为难你了呢?”
“所以……”
“那就不需要?了啦,只要把前面六个字念出来就可以了?快点快点?”
爱莉希雅眼巴巴地望着芽衣。
芽衣一连咽下两口唾沫,又左右扫视了一下,至少在这一刻,这个大厅里似乎是没有第三者的,那……
“粉色……”
“我建议你别那么做,否则这个女人就会用她手里那个东西把你的声音录下来,然后在需要的时候在一群人面前循环播放。”
一道阴冷粘稠的声音在身后响起,芽衣先是顺着那声音的指示向下望去,掠过爱莉希雅尴尬的笑容,注意到了她背在身后的左手中攥着的粉色喇叭。
但下一刻,芽衣的呼吸骤然急促起来,有些粗暴地推开爱莉希雅,然后迅速转身——当看到身后那个咬着指甲的熟悉身影时,她的目光瞬间呆滞了。
尽管已经从世界蛇的很多人口中听到过那个人失踪的消息,也不明白她为何会出现在这里,但她的身体先一步大脑做出了反应。
“呵呵,这一次送来的小白鼠还挺……”
“……梅比乌斯妈妈……”
“?”
“喔!”
惊叫出声的人是爱莉希雅,她贯彻了一如既往的浮夸姿态,双手掩住了嘴,做出一副“震大惊”的模样。
“事先声明梅比乌斯,这可不是我教的!”
梅比乌斯小巧的脸庞上的每一个部件都在剧烈颤抖着,但讥讽的话语还未说出口,她又像是意识到了什么,强迫自己平静下来。
她的视线越过芽衣,看向了爱莉希雅。
“这个跟梅……咳咳,这个……律者,是米凯尔送进来的?”
“嗯哼?”
爱莉希雅就连应答声也这么轻快。
梅比乌斯脸上的阴沉突然就消解了。
她的嘴角不自觉地翘起,又连忙用手掩住,待嘴角被压平之后,才将手放下。
只不过,手一放下,嘴角便又忍不住上翘了。
最终,她便只能将这份笑容化作一份讥笑:
“爱莉希雅,你是不是傻?”
“啊?怎么了?我可是很聪明的!”
“那聪明如你,就一个人待在这里好好想想吧!!”
梅比乌斯的笑容再也压抑不住,她连忙转过身,却还没忘了牵住芽衣的手,她半强迫性地拉着芽衣向乐土深处走去,还故意放大了说话的声音,以保证能被那个她最讨厌的女人听到:
“多余的话我就不说了,芽衣是吧,想必外面的你已经很了解我了,那就不做自我介绍了。从今天开始,你在乐土有任何困难都可以和我说,有什么不懂的也可以问我,只要不是什么实在不能回答的问题就行。总之——千万别再被那个女人骗了!”
梅比乌斯高昂着下巴转过头,像是在向另一个人宣告自己的胜利。
尽管只是一场从各方面而言都无聊透顶,放在以前……即使放在以前她或许也会如此在乎的胜利。
但出乎意料,又或者说不出意料的是,爱莉希雅丝毫没有“败者”的自觉,她只是笑着、笑着……
她不傻,但她依旧笑的很幸福,就好像得到幸福的人是她自己一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