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章 番外
那一天,我的世界崩塌了。
我还记得那是个冬天,天上飘着鹅毛大雪。房屋是洁白的,大地是洁白的,连街道上的行人都变成了白色。
空气很冷,冷到轻轻呼出一口气,气里的水分就会结冰落下,埋进地上厚厚的积雪里。
树枝上结着琉璃,长长的,像又长出的新的树枝,还像盘卧在枝梢的垂死的冰虬。
庭院里拿着大扫把的婆婆一边扫雪,一边念念叨叨地说,唉唉,这该死的天气,唉唉,这该死的晦气。
天乌蒙蒙的。
姬家也乌蒙蒙的。
仿佛笼罩了一层不详的气息。
我开着窗户,坐在窗棂上看书。
大雪一片一片落在我的肩膀、脖颈上,落到打开了的书页里,染湿了文字。
我用红笔勾画圈点的注解被雪晕开,好似一摊被稀释的鲜血,在这白色的世界里格外刺眼。
不知道已经在这里坐了多久。
手指早已冰冷,麻木地没有了知觉,像树枝上蜿蜒蜷曲的冰虬。
外面依旧吵吵嚷嚷,高声谈论着什么,打扰着冬季不可多得的清净。
我听到有人在笑,是那种看着跟自己不相关的人死去,从而发出的冷漠的嘲笑。
他们笑着,还说,这下好了,报应来了,真是遭报应了,活该。
我合上书。
胸腔里似乎有什么被狠狠刺了一下。
痛的几乎要窒息。
为什么。
这些人,为什么能说出来这种话。
明明跟他们毫无关系不是吗。
为什么他们偏偏要摆着一副圣人的嘴脸,对一个已经死去的人滥加批评,说着一些最能伤害别人的话。
不要再说了。
就算没有这些伤害,我也活不过今年的冬天了。
我已经……快受不了了。
我似乎快要跟着她一同死去。
就像五年前离开姬家那样。
这个冬季,我跟着她一起离开这个世界。
雪还在扑扑簇簇地落。
外面的人更加肆无忌惮地喊着,该死的人总会死,这下蓝家能好过点了吧。
另外有一个人附和道,是啊……唉,蓝家这么好的女孩,可惜了。
先前那个人说,哼,先前还说姬家打算怎么处理这事儿呢,这下好了,一命搭一命,省事了。
话不能这么说,这个遭报应的女人不是吸毒才死的吗。
那谁知道,表面是这样,底下还不知道什么样呢……
你们两个。
不知是谁的声音打断了那两人的谈话。听声音是个女孩,还很稚嫩,语气却夹杂着冰霜。
当我再凝神去听的时候已经没有了,反倒是那两个人诧异地望着我。
姬玉妍?!异口同声的叫喊。
我这才回过神。
原来……是我啊。
不知怎么的,我就跑到他们面前了。
好像被操纵了似的。
那时候我不懂什么是愤怒。
我只是觉得心很疼,快要裂开。
我想止住这两个人的嘴,让他们安安静静参加我妈妈的葬礼。
仅此而已。
我听到我发出了一个声音。那声音好像是我的,又好像不是我的,它冷冰冰的,犹如这个冬天连绵不绝的雪。
它说,你们认识蓝家投河自尽的女儿?
那两个人相互看了一眼,摇摇头。
它又说,你们见过我母亲?
他们还是摇头,其中一个哼了一声说,见没见过不重要,她做了什么事大家都清楚,姬玉妍,你想为她说好话,先想想你有没有那个立场!
我为我妈说话,需要什么立场?要是你妈死了,有人说你妈的坏话,你站不站出来?!
你!你个小丫头,怎么说话这么难听?那人似乎受了很大屈辱似的,不可思议地瞪着我。
另一个人拉拉他的胳膊说,别跟她一般计较,她跟她妈长大的,都是一样的货色。
一样的……货色。
那对不认识的人说三道四的他们,又是个什么货色?
我心里痛的发紧,又止不住冷笑。
这些人,到底知道什么啊。
明明什么都不知道,还摆出一副高人一等的嘴脸,咄咄逼人。
让人厌恶。
她就算犯过错,也轮不到你们来指手画脚。我冷冷地说,你们要是真想发挥传道授业的能力,去地獄找她吧。她在地下等、着、你、们、呢~
那两个人愣住。
大雪里,我听到他们愈来愈沉重的呼吸。他们往后退了一步,转身,走了。什么也没说。
后来的后来,我才听到一条关于这件事的流言。
大家都在说,那个遭报应的女人的孩子,其实是个恶魔。她诅咒别人死亡。
依稀记得五年前从姬家离开的时候。我六岁。
她领着还不懂事的我离开了这个城市。
那时的她满面泪水,嘴角却高高的扬着,像打了一场胜仗。她捧住我的脸,声音哽咽而坚定:阿妍,以后就咱们俩了,妈妈会保护你,妈妈一定给你一个不一样的世界。
有人说,母亲能创造世界。
我信了。
我看着她每天在不同的地方进进出出,忙碌而愉悦,脸上的笑容越来越多,比在姬家过富贵奢华生活的时候还要快乐。
她越来越年轻。
我也慢慢忘记了曾经在姬家的日子。
可是我没发觉,她竟从什么时候开始踏进黑暗,走上了自我毁灭的道路。
等到发觉时,已经晚了。
她挣扎着尖叫着被警察带走。
我缩在桌子角边,睁大眼望着她狰狞的脸。
她的眼神涣散,声音也沙哑了,挣扎的动作慢慢变得无力。我听见她在说,阿妍救我。
好像用尽了最后的力气。
我呆了呆。
不知哪来的勇气,随手拿起落在手边的茶杯砸了出去。
可是没有砸中。
那个身穿着警察制服的人走到我面前,尽量用轻柔的语气说,孩子,你妈妈就出去一会儿,很快就会回来的。
你们为什么要带她走?你们是坏人吗?我紧紧攥着拳头。
要是他说他是坏人,我就打算打不过,也要把我妈妈抢回来。
可那个警察摇了摇头,叹口气。他盯着我看了一会儿,说,我们不是坏人哦,你妈妈得了病不想治病,我们这是要带她去看病呢。
那,那妈妈什么时候能回来?
这要看她配不配合了。警察又深深地叹气。
我走到她跟前,抬头望着她。她也看着我。
我说,妈妈,你要好好看病,你说过的,得了病不看不是好孩子。所以你要做个好孩子哦。
她沉默了。
许久,才缓缓抬起头,脸上带着泪,嘴角还在扬着,像离开姬家时的那样。
不过这次的笑容,很难看。
很久之后再回想起来,我才明白那时候的她的心情。
无奈,和绝望。
一个没有办法与现实斗争的悲伤的笑容。
就像被人用木棍玩弄的蚂蚁。这个世界是那根木棍,她是那只蚂蚁。发生的无数件事情串联在一起,就是那个人。它还有一个好听却又让人无奈的名字,叫做命运。
命运。
……
我被寄送到了当地的孤儿院里。
因为她对别人说,她丈夫死了,只有我们俩。
七个月后,我再次见到了她。
她憔悴了,脸色蜡黄,像刚从棺材里爬出来的死人。
她的神智有些不清,抓着我的手使劲的摇晃,阿妍,我们走吧,妈妈带你离开这个恐怖的地方。
我看到她手臂上有青青紫紫的伤痕。
怎么了,他们打你了吗?我感到不可置信,呆呆的凝视着她的胳膊。
她摇摇头,癫狂似的,只是摇头,说,阿妍,我带你走,我们离开这里。
她说,妈妈会给你一个不一样的,美好的世界。
我信她,于是跟着她流浪到各个城市,不停地欠债,然后逃亡。
那年八岁。
很久以后我才知道,她得的那种病,叫做——吸毒。
……
空气还是很冷。
冷到人的骨子里。
那两个人的背影消失在白茫茫的地平线后。
我慢慢踱回房间。
开着的窗户在雪里冻了太长时间,被风一吹发出吱呀呀的□□。随手搁在窗台上的书已经湿透了,都结了细细碎碎的冰渣。
我哈了口气。
——好冷。
兜里好像有个硬硬的东西。我拿出来一看,是把口琴。黑色的,镶着金边,很精致。
我把它放在嘴边。
琴身冰冷无比,但我的唇似乎跟它一个温度。
我用尽力气吹奏起来。
简单的音调,简单的旋律。
就像她对我露出的每一个微笑。
简单,却悲伤。
妈妈。
……
再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