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单章 银子与人的背景
啰嗦两句,与朋友们解释一下背景、人设基础。
一是书中银子数量和明末经济大背景,二是宁远伯李成梁的争议和辽东‘固有印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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朋友们不用怀疑大明权贵的银子数量,明朝的穷鬼是‘朝廷’,不是明人。国家财政崩溃是朝政问题,不是皇家财政崩溃。
不算中原本来的金银,明末清初海外流入中原二十亿两白银,对,您没看错,是二十亿…亿…亿。
16世纪末、17世纪初,明朝土地兼并突然进入高潮,有一个很重要的外部原因:全球商贸停滞。
与很多人想象的不同,明朝的闭关锁国是个‘假口号’,不说成祖下西洋的壮举,从宪宗孝宗起,片板不得下海,就变成了角落里的‘老朱遗命’。
武宗朝海贸已公开化,朱厚照允许葡萄牙人在沿海交易(小佛郎机人,他们开辟了远东商业航线),但嘉靖朝把倭寇引来了,打败倭寇以后,到隆庆朝,朱明中枢已明白海贸不可避免。
‘隆庆开海’是隆庆皇帝最大的历史功绩,明朝在泉州和定海正式设立两个市舶司,允许商人缴税出海。
但万里海疆,两个市舶司怎么能管住,万历朝士绅豪商吃的满嘴流油,交易量急速膨胀,海贸避开朝廷,蓬勃发展。
自正德朝葡萄牙人开辟远东航线,一百二十年来,大明朝只卖不买,纯粹的贸易顺差。
瓷器、茶叶、丝绸远销两洋,欧罗巴从美洲抢到的白银、倭国银矿冶炼的白银齐齐流入中原。
还不止货物贸易,因欧罗巴和明朝悬殊的金银兑换比(明朝1:8~10欧罗巴1:12~15),每年都有‘银船’带几百万两银子从欧洲远洋九万里,到沿海兑换黄金,掏空大明朝黄金。
可惜银子在士绅豪商手中,与朝廷毛关系都没有。
这种畸形的、与朝廷‘无关’的、纯出口贸易模式,在明末短短三十年间,遭到毁灭性的猛烈反噬。
因为…‘客户’同时没了,交易量锐减、锐减、再锐减。
1615年(万历四十三年),倭国江户幕府开始严格执行闭关锁国政策,不允许商船随便进入倭国。
1618年(万历四十六年)欧洲爆发三十年宗教战争,整个欧罗巴乱成一锅粥,金银全部投入战争。
明朝太倒霉了,同时失去唯二的对外贸易大户,江南海量的纺织品卖不出去,士绅豪商手里堆积海量的银子无法投入生产和雇工周转。
结局如何,我们现在任何一人都能想象,银子涌向土地,手工业凋敝,物价飙升,恶性循环,富者越富,贫者越贫。
若说明亡于财政崩溃,外部原因至少占三成,百年来流入中原的银子,把老朱设计的定额缴税模式彻底摧毁,这才有了教科书中‘明末出现资本萌芽’的论据。
“定额缴税”,是老朱在定鼎天下、丈量土地后,按土地数量给每地税赋定额,但这个定额永远无法收齐,有的士绅免税、赐藩王权贵免税、受灾免税、受灾减产…二百年来缴税土地越来越少。
好多人可能不知道,明朝才是律法确定的‘永不加赋’王朝,且为了鼓励开垦,洪武二十六年,朱元璋宣布新开田地不计入税赋。
牛不牛笔?
很牛笔,但逐渐也变成了空喊。
税赋主体架构没有丝毫变通,积难重返,说垮就垮。
2
说说李成梁。
因几位大佬的几本畅销书,九成网文采用相同人设,李成梁在正史以外,完全变成努尔哈赤的‘教父’形象。
历史中李成梁是张居正的人、是楚党盟友,书中李成梁采用的是正史人设,与很多网文略有区别。
且因为李成梁弟弟和侄儿降清,读者难免对李成梁曾孙李尊祖带‘固有印象’,选择性忽视李家直系后裔、无兵无权的末代宁远伯血战农民军,是勋贵少有的殉节殉国将门(很少有人提吧?)。
抛开李成梁与努尔哈赤的私人交集,与大家谈谈军事角度的李成梁,以及他‘争议’来源,借此说明一下辽东当时的民情。
万历朝前期,张居正专注财政改革,边镇采取西守东攻战略,但朝廷没有钱粮支持辽东对图们汗的抵御反击作战,于是张居正抖了个机灵,给予李家充分信任(政治盟友),不允许任何人干涉他指挥,让他‘自决赏赐’。
李成梁没有赏银,把于谦曾经用过的策略逆转:官田全都分给边军。
简单的一招解决了钱粮问题,诞生了明朝最大的军阀集团,影响整个史册走向。
李成梁在缺粮缺饷的情况下,力抗鞑靼人二十万大军三十年,一人战功赛过满朝勋贵。
李家万余精锐家丁,带辽东边军,把二十万鞑靼人左右揉搓、最终打的分崩离析。
到万历二十年后,年年入关、劫掠成性的鞑靼人已不敢轻捋虎须。
此人作战勇猛、部将悍勇、战场智慧卓越。
他是明成祖之后,唯一可以纵横千里草原的将军。
是明朝中后期无可争议、最成功的将领。
是明朝中后期唯一武勋封爵的将军(南明那一堆拉拉不算)。
他们父子的爵位和谥号(宁远伯、李忠烈)可以说明一切。
李成梁这个人,打仗之前就把打仗的事做完了,纵横捭阖、善利妒怨、分化拉拢,剩下的就是快速奔袭,直取中军,政治智慧利用到了极致(努尔哈赤与他打法类似,很多书把这作为论据)。
万历朝前期,戚少保与李成梁在张居正面前都自称‘门下走狗’,但戚少保打的是倭寇,是民族英雄。
我们现在来定论,李成梁肯定不算,因为他打的是…自己人。
且相对于戚少保的‘听话’,李成梁与中枢文官博弈了三十年,楚党倒台后是浙党、齐党当朝,李成梁的精力完全在‘求生和家族传承’,最终因贪墨、冒功被罢官十年。
这十年间图们汗又来了,辽东战死八位总兵,导致后来的将领一听有可能被调到辽东,立刻称病辞官。
高下立判,不得已,明廷又启用李成梁。
可惜辽东将门消耗大半,且他儿孙战死,本人心灰意冷,再无进取之心,加上失去楚党支持,官场处处掣肘,军事行动处处保守,最终辞官回京病亡。
对史官的‘春秋笔法’,我们得从文武之别看:李成梁封爵后,政治地位完全不同,所代表的群体也不同,是勋贵中唯一的外镇领兵大将,辽东巡抚无法领导他,‘以文御武’的国策出现大漏洞。
还得从人性角度看:人不会对弱者产生愤恨,只会痛恨一个杀不掉、离不开、惹不得的对手。
错的不是李成梁,他打败了与明朝纠缠二百年的北元大汗,明朝没有消化这个战果,皇帝惰政,中枢马放南山、刀枪入库、专注于党争,让女真暗中做大。
这就是李成梁存在争议的基础原因。
但是…
重点来了。
他的争议出现在清朝以后的近代,百年前文人是为了贬低满清、振奋人心,现在则完全是了流量。
明朝当时对李家可没有争议,功是功,过是过,万历皇帝早把李成梁这茬揭过去了,更别说泰昌、天启、崇祯。
奏折、皇帝实录、志录等史料表明。
当时辽东的官,上任第一件事是弹劾他的前任推卸责任,扣剥辽民、奴役辽民、压榨辽民,民不聊生、无力养军防御…是大家共同的词汇。
这些原因往上追根溯源,会追究到万历皇帝的一堆心腹,辽东监军太监、矿监、税监。
这是事实,导致天启、崇祯有苦难言,只能被动接受。
明朝皇帝、士大夫、将军都明白,辽东丢失的根本原因是失心(对辽民的不信任),并不是单纯的军事失败。
据统计,当时辽东人口大约四百万,萨尔浒之后,一半死于战事,百万人逃往三个地方(辽西、登莱、朝鲜),剩下约百万人投降了满清,很多边将只要努尔哈赤一联系就投降了。
辽西到处是女真的探子,对此我们恨得牙痒,又难以理解。
女真可是蛮夷中的蛮夷、野人中的野人,为何他们放弃天朝上国的身份,抛弃尊严,背叛祖宗,背叛皇帝,去做一个奴才?
还是一个没有富贵,没有名声,没有未来的蛮夷!
以当时的视角看,百姓根本不会幻想努尔哈赤能称帝,更不会幻想女真入主中原。就连努尔哈赤都没这么想过,他到死的时候,理想的版图都只是关外,战略目标是把明朝撵回关内后议和共存。
只有一个解释:是朝廷压榨、抛弃了他们,绝望、绝路、绝境的选择。
关内、关外,我们现在说起来没有任何感觉,但17世纪的明朝,中原王朝臣民的内心深处,却是‘我们’、‘他们’之别。
辽民是中原移民、游牧民族融合后代,部分是半岛后裔(李家就是),正是经历明末的战乱,这片土地才再无人提什么外族。
就像我们也是几次民族大融合的后代,那里只不过迟了几百年。
换个思路,拉长时间线,历史其实都很清晰。
一切的混乱和不解,可能只因我们抱着‘结局’看待‘过程’。